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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貌合神离(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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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暄看了他一眼,打断道:“易世兄,今天若非有你,我就……我韩暄自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今日大恩,我铭记于心。只是你说得太多了,不该是我知道的事,我不想知道。在江湖上生存,谁也不容易。”
易风谦看着她,缓缓地问道:“你不好奇么?”
韩暄摇了摇头说道:“我从来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
她在心里说道:“易家家大业大,个中是非多半脱离不了‘争权夺利’四个字,又有什么可好奇的?易风谦救了我,我自然心存感激,他日有机会自当报答他今日相救之恩。只是目前我自己都尚未在鹤舞山庄站稳,知道太多反而不妙。”
易风谦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朗声笑道:“果然是聪明人!只不过我想说。倘若弟妹你不想听,我也不勉强。”
韩暄微微一笑,道:“这样最好。”
易风谦话锋一转,说道,“弟妹可知道为何我今日会在此出现?”
韩暄秀眉一挑,道:“这正是我心中的疑问,易世兄如能替我解惑,我自然求之不得。”
易风谦道:“在下今日本未有来此的打算,只不过未央那小丫头……算了,不说她的事,简而言之,就是我今日遍寻未央不得,结果在她房里见到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欲见未央,速至龟元寺’……”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张字条,递给韩暄。
韩暄接过一看,见那字条是普通的玉版纸,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写这张字条之人不欲让人辨认出自己的字迹,刻意伪装所致。
她心道:“倘若他不是在说谎,这个未央在易风谦的心中分量不轻,一见她不知所踪,便四处去寻,看到这张字条,也不担心是否有陷阱,就这么贸贸然前来了。如果他在说谎,那就另当别论了。”
易风谦善于察言观色,见她微笑不语,对她心中所想也猜了十之八九,便道:“弟妹,未央那小丫头的事牵涉太多,我不便明言。这件事情蹊跷得紧,对于这张纸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韩暄紧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眼里一片诚挚,并无半分闪烁,缓缓地说道:“我信你!”
易风谦笑道:“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名声狼藉得连家里人都没有一个信得过我的人,居然还能得到别人的信任。尤其是这样一个我都觉得牵强的理由,没想到弟妹你……多谢弟妹的信任!”说到后来,他的声音竟稍稍有些颤抖。
韩暄未置可否的一笑,也不想理会他何以因为自己一句话如此激动,道:“所以你见到了那字条便火速赶来这里了?”
易风谦点了点头,续道:“我到了这里之后,四处寻找未央的下落,却在意外间,发现了你和魔教那两人动手,看你的情形,很是……有些不妙,便想先助你脱困,再去办我的事。魔教那大长老忽然出现,并且制住了你,情况对我方是大大的不利。我想惟有先制住那两个喽罗,再想别的法子才能救你。只是这是忽然听到我堂妹和我表妹的声音,那大长老忽然提出以我擒住的两名楼罗来交换你,我想这档子买卖着实划算……”
韩暄微微一笑,心道:“这位易大少还真是个生意人。”
易风谦见她笑容古怪,脸上微微一红,随即表情如常,又接着说道:“……我救下了你,那大长老一言不发带了他的属下越过高墙走了,你兀自昏迷着,我轻功造诣不精,眼看堂妹她们越逼越近,你我当时的情形,只怕我们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所以我急中生智,便躲进了后殿的佛像之后,盼着她们寻我们不见。说起来,真应该感谢那大长老去而复返,否则……”
韩暄道:“我原本就怀疑易……大嫂花钱买通戏子来毁我清白是不是太过托大了,毕竟即使我身中迷药,区区两个戏子想要……只怕还奈何不了我。现在看来,这件事恐怕另有后招……”说到这里,她停住了,看了易风谦一眼不再说下去。
易风谦不以为忤,接口道:“我的猜想和你一样,这个后招,就是我!我这人名声不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什么不好的事哪怕我没做过,人们都忍不住往我身上安。也对,堂堂出云斋主人的义女又怎么看得上几个卑贱的戏子呢?她们想污蔑你偷……行止不端,那个令你行止不端、有亏德行的男人是个低三下四的戏子的话,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吧?倘若换成是我,一切就显得铁案如山了。”
韩暄当然想到了此节,但她没有料到易风谦会直接说了出来。
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易世兄,你很厉害!”
易风谦挑眉说道:“此话怎讲?”
韩暄道:“我先前已经言明不欲过问你易家的家事,谁知你借说刚才发生的事,又在不知不觉间,把话题扯到了你和大嫂的恩怨……”
易风谦看向她的目光中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欣赏,道:“江湖人传言,出云斋韩暄心思敏锐,聪明绝顶,果然名至实归!在下这点心思,全被你看透了。”
韩暄微微笑道:“易世兄过奖!既然我不听也听了,总不能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吧。你向我说这番话,有何用意?”
易风谦笑道:“弟妹说话倒是很直接,不过不管你相不相信,在下说这番话原没想着利用于你。原本我以为我堂妹为了对付我,将你拖下了水,害得你几乎贞节蒙尘。我可以一走了之,你却不能离开鹤舞山庄,原是要提醒你留心我那堂妹……毕竟江湖上的传闻有时不免不尽不实,你精明干练的名声虽响,我堂妹的手段我也很清楚……不过现在一看,我是枉做小人了,凭着你的心思,对付我堂妹即使不说绰绰有余,至少也是旗鼓相当。”
他说得十分坦诚,韩暄虽然心中未必全信,但至少眼前之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作出有害于她的事,相反还救她于危难之中。退一步说,就冲着易丹青想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这一点,至少这个人还是可信的——义父也说过,敌人的敌人便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不是么?
又听易风谦接着说道:“所以今天我救你这件事,弟妹大可不用放在心上,因为可以说是我连累了你,我救你也是在情理之中。”
韩暄道:“不!你说错了,你的堂妹我的大嫂远比你我心中估计得厉害得多,她这一招‘一箭双雕’几乎就得手了,差一点将我们两个一网打尽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魔教大长老的出现,破坏了她全盘的计划。阮家大少奶奶远远不止是一个说话尖酸刻薄的妇人,而是一个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的人。”
她这句话不但是说给易风谦听,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她的唇边微微扬起一缕笑意:易丹青看来是一个很厉害的对手,这次在她的疏忽轻敌之下,几乎着了她的道儿了,不过——没有下一次了!
易风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看来我这堂妹终于遇上了对手,这么说我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韩暄似笑非笑地问道:“身为名门易家的长房嫡传继承人,也会被远嫁到千里之外的堂妹压迫得喘不上气来么?那么我就可怜了,我夫君不过是阮家的一个义子,我这个新媳妇看来今后是要仰人鼻息了。”
易风谦叹道:“弟妹倘若没资格和我堂妹对上,世间有这个资格的人只怕不多。而我——其实早已服输,可惜旁人不信,或者相信了,也不肯放过我。倘若我能如你一半,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了。”
他的眼光远远的望向了远方,脸上露出了无边落寞的神情。
韩暄默默的望着这个一出生就注定有着无限风光、无穷的权势的男子,心道:“也许这个人是真的为数不多的淡泊名利之人吧,这和燕悲秋刻意做出来的淡泊完全不同。燕悲秋是为了麻痹旁人,让敌人防不胜防。他却没必要故意做作,因为旁人拼搏一世也未必能得到东西,他一出生便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可是即便他真心放弃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别人也不肯放过他。这就是身为权力中人的悲哀吧?”
易风谦忽的爽朗一笑道:“算啦,既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没有后悔的必要。反正后悔也无济于事。我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她,可是她想置我于死地,也没那么容易。”
韩暄轻声问道:“当真不后悔么?不后悔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么?”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易风谦都没有听到,自然无法回答。可是她看到他的神色,心中已有答案:“这个人选择了一条自己想走的路,所以即使走得艰难,也不曾后悔吧?所以他才是活得真正快活的人吧。自己呢?”她苦涩的一笑,无从选择,又何来快乐?
易风谦收回了目光,谦然一笑。
韩暄问道:“要不要我帮你再找找你那位未央姑娘。说不定她真在这寺内。”
易风谦摇了摇头道:“未央她……你不了解情况。如果当真是我堂妹她以未央为饵引我到这里,那么必然是诓了她出去,而不是当真将她抓了藏在这里。所以没有必要在四下搜寻了。”
韩暄心中微微一动:“看来易风谦对他这位丫环的武功倒是信心十足。看来那未央的确不是简单的人物,眼下他既然不想多说,我也不便过问,日后倘若有机会再好生探探她的底。”
她张望了殿外的天色,但见时已薄暮,便道:“易世兄,请先行一步,我会召回随行仆役,然后替她二人解穴。倘若被她们瞧见我二人在一起,恐怕……”
易风谦点了点头道:“还是弟妹想得周到。那我就先回鹤舞山庄了,你一切小心。”
韩暄嫣然一笑道:“放心,我药力已过,只要那大长老不再来找我麻烦,寻常人是奈何不了我的。”
易风谦走了之后,韩暄稍稍整理了一番仪容和衣物,正巧阿柳办完她交代的事,一路寻她到这里,韩暄吩咐她前去寻找阮琼缨和其他随行仆妇,正想解了阮月华和易丹青的穴道,忽然想到她们对付自己的手段,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她看着阮月华和易丹青昏睡的面容,轻轻地说道:“跟你们开个小小的玩笑吧。”
阮月华自昏睡中醒转,猛然跳将起来,喊道:“恶贼,我……我和你们拼了!”
却听韩暄疏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月华妹子,什么恶贼啊?”
阮月华定了定心神,四周张望了一圈,哪有那三个“恶贼”的踪影?再看了一眼自己和易丹青,不免吓得手足酸软:她们的衣衫不整,莫非……莫非……
阮月华扑到易丹青身上,猛力将她摇醒,她二人瞧见自己和对方的情形,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昏迷当中已被……
二人正欲抱头痛哭,猛然想起韩暄尚在身侧,易丹青强自镇定,问道:“三弟妹……是你救了我们?”
韩暄道:“我在这附近闲逛,忽然看见三个形迹可疑的男子从这里离开,便进来瞧瞧……谁知……”
易丹青和阮月华虽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但听到此噩耗,不免面如死灰。
韩暄道:“这件事……对女儿家来说总归是不妥啊,传扬出去对鹤舞山庄更是不利……”
易丹青咬牙道:“你待如何?痛痛快快地划下道儿来吧!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幸灾乐祸了。”阮月华只是垂泪。
韩暄道:“大嫂,大家是一家人,我当然会帮你们的,再说,我也是女儿家,遇上这种事……我又怎会幸灾乐祸呢?再说,那三个男子也许是听见人声,什么都没有做,便闻风而逃了也未可知。”
她二人自然不相信韩暄会突发善心,但她在这个关头没有穷追猛打,总归比她将这件莫须有的事情大肆宣扬来的好吧,名声对一个女子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远远传来阮琼缨焦急的叫喊声,韩暄道:“大嫂,月华妹子,赶紧整整衣衫吧,被旁人看见现在这番光景,即使问心无愧,总归不妙。”
二人正惶惶间,听她这么一说,顿觉有理,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使得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还好而人心思混乱下,动作倒还不慢,堪堪在阮琼缨进来之时收拾妥当。
阮琼缨见二人神色慌乱,脸色苍白,韩暄则是腿上有伤,便狐疑的问道:“大嫂、三嫂、姐姐,你们没事吧?你们怎么到了一起?三嫂如何受了伤?要不要紧?”
韩暄微笑道:“我贪看桃花,没留神脚下,腿被荆棘划破了。正巧在这里遇上了大嫂和月华妹子。对了,琼缨妹子,你一个人听方丈讲经讲了这么久么?”
阮琼缨稍稍一愣,道:“我和大嫂、姐姐听方丈讲完经之后,又为咱们阮家上下各求了一只平安符,这是个三嫂你的,还有这个,是给无念哥哥的。”
韩暄接过她递过来的平安符,笑道:“妹子有心了,我替夫君谢过了。”
阮月华和易丹青接过了,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四人启程回了鹤舞山庄,一路上,相对无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阮月华和易丹青自然是为自己有否失身一事惴惴不安;阮琼缨像平日一般沉默寡言;韩暄则在为离开龟元寺前看到的一抹熟悉的身影而思量万千:惊鸿一瞥间,她也不敢断定,但那人太像……义父!义父和她一样,从不信鬼神,自然不是为了求神拜佛来的,倘若当真是他,他孤身一人前来到底有何用意呢?
回到鹤舞山庄,远远瞧见易风谦朝她浅浅一笑,身后站的不正是那未央么?韩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一回答了阮知秋夫妇例行公事般的嘘寒问暖。
阮月华和易丹青则显得有些魂不守舍,有些答非所问。
看到这一切的易风谦饶有兴味的望向韩暄,后者只是面无表情。
经此事件之后,阮月华和易丹青不太敢再来招惹韩暄,至少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风吹草动,三人总算是相安无事。
易风谦成天带着几名美婢四处闲逛,韩暄偶尔撞见了他,也只是点头示意。
又隔了几天的一个午后,百无聊赖的韩暄命阿柳沏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独自坐在花园的紫藤架下,欣赏着阮家花园如满树新雪的梨花。据说阮夫人酷爱梨花,是以阮知秋为讨爱妻欢心,命人在花园遍植梨树。
韩暄此刻与其是为了赏花,不如说是在享受自己难得放松的心境,这种怡然自得的心情,在她,已经太久远,没想到竟是今日居然在阮家这种貌合神离、充满虚情假意的地方重温。
悠悠地叹了口气,抿了一口微凉的茶,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拂过她的后颈:“午后赏花,阿暄,当真是好兴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