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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谁为刀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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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道:“二哥,为了那个女子放弃已有的一切甚至自毁前程真的值得吗?”
她眼望烛火,一时间心神恍惚,不由得想起三年前楚怀璧离开出云斋那天的情形:那素来傲气得紧也豪放得紧的二哥,脸色惨白的怀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向着义父跪下了,重重地磕完三个响头,义父谢观潮脸色铁青,道:“怎么,怀璧,你今日向我磕这三个响头,便是还了我十多年的养育、教养之恩么?”楚怀璧脸色更加苍白,他声音虽轻,却坚定无比:“义父对我的恩,我便是粉身碎骨都无法回报。只是氤氲对我的情义,我如何能负?义父既然无法接纳氤氲,我便只有带着她离开出云斋,若是日后义父有所差遣,我舍了性命也会办到。只是离开氤氲,负心薄幸之事,我断不能从命。还请义父成全!”
谢观潮怒极反笑,道:“怀璧,你不愧是我的好孩子、好弟子,我让你离开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便是叫你负心薄幸了?很好,很好。你的翅膀硬了,我这个老头子的话是不必再听了。”
魏凤起在旁边喝道:“二哥,你真不知好歹!义父让你离开这女人可是为你好,若是她是魔道中人岂不是要害你身败名裂了?若是因为你,累及出云斋声名蒙尘,你可担当得起?”一向和魏凤起唱反调的秦北宴此时也站到了他这边,叫道:“二哥,你当真为了这女子不顾义父养育之恩,你我兄弟结义之情么?”齐远雷和赵夕白虽未说什么,但脸上焦急之色难掩。
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她,担忧地看着义父和义兄们,虽然二哥一直深得义父疼爱,但今日二哥所做的事只怕不会被义父他们谅解,在这出云斋中,失去了义父的信任便等于失去一切,这个道理,不但她知道,大哥他们心中一样有数,二哥这个天资极佳之人又怎会不知道这一点?
楚怀璧依然跪在地上,背脊却挺得极直,以至于韩暄一时间竟觉得即使天塌下来也压不垮这人,她瞟了一眼那名生死未卜的女子,心中隐隐的有一丝羡慕:“在这个世上终究有人能为了她舍弃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即便是舍了性命,也不枉了。”
想到这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竟然迈上一步,叫道:“义父……”谢观潮的目光“霍”的一声转到她脸上,道:“暄儿,你有什么事么?”
韩暄直视着他,鼓足了勇气道:“义父,二哥在地上跪了很久了,您不叫他起来么?”她不必回头也能猜到各位义兄脸上的神情:齐远雷惊愕的神情,魏凤起喜出望外又极力掩饰的神情,赵夕白大出意外又略带探究的神情,秦北宴忧心忡忡的神情,还有燕悲秋脸上永远淡然的神情。甚至此刻楚怀璧脸上的表情她都无暇、也不敢去看,因为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谢观潮,她知道,一旦与义父对视,就不能有丝毫的退缩,因为义父最讨厌那种逃避别人目光之人,虽然她已经被他眼中凌厉的光所震慑,但作为追随谢观潮十多年的义女,她很清楚若是这时候退避,非但无法帮助楚怀璧,只怕还会雪上加霜。
谢观潮望着她,冷冷地说道:“暄儿,这个人不听义父的话,你还要为他说清么?”韩暄朗声道:“孩儿并不是为二哥说情,只是孩儿觉得倘若义父执意要二哥在您和这位姐姐之间作个选择,有些……有些不妥……”
谢观潮还未说话,魏凤起抢先喝道:“好你个阿暄,居然敢指责义父?哼,出云斋今日怕要出第二个叛徒了。”谢观潮脸色一变,却未发作,韩暄愕然道:“六哥这话欠妥,什么叫‘出云斋今日怕要出第二个叛徒了’?义父对二哥的事只是生气,可未说过他是叛徒云云啊,至于这第二个叛徒之说么,更是无从谈起了。而且二哥只是要带这位姐姐离开,可不是反出出云斋啊。二哥不听义父的话自然不对,六哥你越俎代庖,代义父定了二哥的罪名,难道就妥当了么?”
魏凤起心下一惊,更想到适才自己抢在义父之前说话,对他是大大不敬,顿觉冷汗直冒,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谢观潮微微笑道:“暄儿,你倒是说说看义父哪里做的不妥啊?”
他脸上虽然在微笑,但在韩暄看来这个微笑当中实无半点笑意,但事到如今即使她想不说也由不得她了,于是她满脸堆欢地说道:“义父,你对我们个个都恩重如山,对于二哥也是一样。二哥现在执意要带这个您不喜欢的姐姐走,固然是他不对,但是您把自己和这个姐姐摆在一起叫二哥做出选择,岂不是……岂不是自贬身份么?”
谢观潮哈哈大笑,刮了刮韩暄的鼻子道:“小丫头,溜须拍马的本事可不小啊。”他脸色一转,收敛了笑容道:“可是即便你义父自贬身份,在你的好二哥眼里,我还是比不上这女子,他要和这女子远走高飞,可不是舍弃了老父么?”
韩暄道:“你说过天下的父母无不对自己的子女疼爱优价,即使子女做错了事,也会给他机会回头的,你还说过‘你们和我的亲生子女并无分别,他日若有行差踏错,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作出违背武林道义之事,当义父的还是会给你们一次机会,当然,你们若是一辈子都用不到这个机会才好。’二哥如今鬼迷心窍,日后自有想通的一天,您今日若是将他逐出出云斋,岂非食言了?而且你和二哥父子不和,传扬出去,对出云斋声名不利。”
说完了,韩暄屏息看谢观潮的脸色,心中怦怦乱跳。谢观潮脸色阴晴不定,目光不停的在韩暄、楚怀璧以及那名叫“氤氲”的女子脸上扫视,隔了好一会方道:“怀璧,你起来。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你可以带这女子走……”
他眼见楚怀璧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续道:“但是,我不会承认他是我儿媳,日后你想回出云斋,义父随时欢迎,但是这个女子——不许再踏足出云斋一步!”
说罢,再不看楚怀璧二人,拂袖而去。魏凤起、齐远雷、赵夕白先后跟了去,秦北宴拉了拉韩暄的衣袖,道:“阿暄,还不走么?”韩暄回头一笑道:“你先进去,我随后就到。”秦北宴点了点头。
此时只剩下了韩暄、楚怀璧、那“氤氲”以及默不出声的燕悲秋,楚怀璧抱着“氤氲”站起身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阿暄,多谢你。二哥走了,你要好好保重。悲秋,很感谢你能送我。”
韩暄也不知从何来的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哽咽道:“二哥……你……你……”燕悲秋却不说话,从腰间抽出了一杆洞箫,放到唇边吹奏起来。在幽咽的箫声中楚怀璧抱着“氤氲”一步步走远,韩暄望着他渐渐缩小的背影,忽然奔上几步,大喊道:“二哥,你这样做值得么?”或许是楚怀璧已走得太远;或许是韩暄内力不精,声音送得不够远;或许是那“氤氲”伤势太重,楚怀璧根本心无旁骛……不管如何,韩暄都未等到他的回答。
在随后的三年中,虽然手下传来消息:那“氤氲”在当日离开出云斋之后不久便因伤重不治,楚怀璧的身影却再未在韩暄面前出现过,江湖上的人只知昔日谢观潮最器重的义子已失其欢心,但个中原因却不得而知。韩暄自己也未料到,当日自己为楚怀璧说话,竟使得义父对自己青眼有加:事后谢观潮曾赞她重情义,这几年来越发器重于她。
韩暄想着昔日的旧事,不知不觉便天亮了,直到阳光透过窗子照到她脸上方才回过神来。她急匆匆地梳洗了一番,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便赶到赵夕白房中探望。还没走到房门口便听得魏凤起的声音传了过来:“夕白,你一定要好起来,可不要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遂了心愿。”
韩暄伸手掀起了门帘,微笑道:“六哥,刚才你说什么心怀叵测啊?”
魏凤起经过昨夜休息一扫颓势,再加上屋内除他二人和昏迷的赵夕白之外并无第四个人,说起话来中气也足了许多:“谁想要对老五不利谁便是心怀叵测,阿暄你觉得这话刺耳么?”
韩暄笑道:“怎么会呢,六哥你今日说的话可比昨晚明白了许多,小妹对你这句话可是赞成得很啊,五哥早日醒过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魏凤起冷冷地说道:“阿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现在没有外人在场,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嘴脸吧。你心里盼着老五从此醒不过来当别人不知道么?你和秦北宴一向视我们三人为眼中钉,这次老五受了重伤,你还不暗暗盼着他死?而且这次你办事不力,若是老五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还不乘机将责任推到他头上,免得义父责怪于你?”
韩暄听了并未发作,只是淡淡地说道:“六哥,话可不能乱说啊,你刚才那番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我只当你昨日受了迷药到现在还未完全清醒说的胡话。”魏凤起道:“你怕了么?你怕义父知道啊?”
韩暄冷笑道:“六哥,你真是太不了解义父了,你刚才说的一切有证据么?——没有。义父生平最讨厌搬弄是非、乱嚼舌更还有同室操戈的人,很可惜,你三样都占全了。”
魏凤起强笑道:“义父明辨是非自然知道个中是非曲直,你想在出云斋一手遮天,那是妄想!”
韩暄道:“算了吧,六哥,你也不用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漂亮话谁不会说?你事事针对我,无非是不满义父将出云斋交给我代为打理,你敢说不是么?”
魏凤起冷哼一声道:“别将别人都看得和你一样,我只不过看不惯你仗着义父宠爱在出云斋里横行无忌罢了,你可曾将大哥他们放在眼里么?”
韩暄道:“六哥,你自己心中不服便直说了吧,何必要扯上别人当幌子呢。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大可不必这般虚伪,你不是不满意义父让我打理出云斋么?你若是有本事大可以从我手里夺过大权啊……”
说到这里她略微一顿,很满意的瞥见魏凤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掩口轻笑道:“我怎么忘了?六哥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在口头上的了……”
魏凤起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忍受,怒喝道:“韩暄!你……你不要太嚣张了,总有一天……”韩暄冷笑道:“总有一天怎样?这话我从小就听你说了,早就听腻了,我的六哥啊,你哪天真有你嘴上的本事,小妹才服了你呢。”
魏凤起直气得双手打颤,韩暄也不再步步紧逼,话锋一转,说道:“你昨日这般到得应天楼,今朝可有向各派前辈们见过礼?”
魏凤起不加理睬,她便又径直说了下去,“若是没有,赶紧去打个招呼吧,免得让人挑了理。六哥最好找大哥商量一下,怎么解释你昨天到了应天楼而没有人发现,把谎编得圆一点,别叫人再瞧出了破绽。”
魏凤起斥道:“什么谎?你把话说得明白些。”韩暄悠然地说道:“钱炳用迷药迷倒你那番说辞,我劝你还是收起来吧,根本经不起推敲。那些前辈们可都是老江湖,没那么好糊弄。你个人丢丑也就罢了,牵连到出云斋可就不好了。”
她见魏凤起还想分辩些什么,挥了挥手道:“好了,不要再争了。你与其枉费心思和我在这里呈一时口舌之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说才既不丢脸又能让人不起疑心吧。”
魏凤起被她说得心动了,腿刚迈出几步,又收住了脚,望着韩暄却不开口,韩暄知他心意,缓缓地说道:“放心不下五哥么?我若是乘机对五哥下了手,对你来说可是莫大的良机——能借这个机会扳倒我,五哥的命在你看来牺牲得也值了吧?不必忙着否认,我也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所以你大可放心。怎么,失望了吗?”
魏凤起心中又惊又怒,却又有一小半安心,一大半失望,或许正如她所说的,在他内心深处,实则希望韩暄害死赵夕白,这样便能扳倒她?
韩暄待他走出去良久,确定人已走远,施施然落座,看向窗外说道:“没戏可看了,君公子可以出来一见了吧。”
君无念本是来送药的,昨夜之后他便不放心将熬药之事交给旁人,是以亲自动手,谁知刚才正遇上韩暄和魏凤起的唇枪舌战,为了避嫌才退到左近,谁知还是给韩暄发现了。他倒也坦然,被她叫破之后便大大方方进来了。
待他倒好药之后,韩暄忽然说道:“素闻君公子医术冠绝天下,想不到连内功都是出色如斯,你躲在屋子外面,我们一点都察觉不到呢。佩服佩服。”
君无念神色自如的说道:“韩姑娘说笑了,在下不是被你察觉了么?在下的内功真如你说的那般精湛,那么能察觉在下便在左近的姑娘你,岂不是更加了不起?据在下所知,出云斋韩暄剑术高强,内功……看来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韩暄拍了拍手道:“没想到君公子的辩才一样出色,只不过小女子并非内力深厚能发现你在附近,而是这个时辰是我五哥该服药的时候,以君公子做事这般兢兢业业,又怎么会耽误病人服药呢?我只不过这般推测你已来到,便随口试探一下罢了。”
君无念冷冷地说道:“韩姑娘很聪明,只不过知道太多别人不欲为人所知的事情有的时候会将自己置于险境。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韩暄毫无惧色,道:“爱掩饰自己真实的实力那是你的事,我并不是好奇之人更不是多舌之人。只不过,是想请君公子帮我小小一个忙。”
君无念淡淡的道:“在下从不受人胁迫。何况姑娘心思缜密、胆色过人——昨晚你事先就知道那碗药里面有问题吧?倘若赵五侠当真服下,你固然是少了一个心腹大患,事前安排了钱炳这步棋子,大可把一切都推到他头上,甚至还能将齐远雷拖下水。他若不服下,自然是我这个多事的人破坏了你的计划,但你事前曾推说药烫,倒把自己的嫌疑洗干净了。无论如何都对你有利无害,当真是好计谋、好胆色啊。”
韩暄听罢莞尔微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君公子推测的有一大半是实情,只不过,我一开始就没指望用那碗药害死五哥。虽然刚才你大概听魏凤起说了,我和他们几人已经势成水火。但倘若赵夕白这当口死了,对我来说也是不小的麻烦。他是因那碗药死的,抓药的是大哥的人,煎药和送药的却是我的人,也就是说在旁人眼里,我和齐老大都是有嫌疑的人,在我义父眼里当然也一样,出了这样的事,他还会信任我吗?在出云斋,失去义父的信任便等于失去一切。赵夕白的命不值得我用前途去换,而且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扳倒他们这一派,我又何必急于一时呢?所以,就算你没有及时赶到,发现那碗药当中的古怪,我也会另想法子不让他喝那碗药的。”
君无念道:“韩姑娘,你就不怕我将你换药的事宣扬出去么?”
韩暄嫣然一笑,道:“君公子,你不是一个多事的人,我也不是。本来么,你神医一句话应该不会引起他人猜度,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你的身份也很微妙啊。”
君无念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道:“你是说,我是阮家义子的身份?”
韩暄点了点头,道:“对,有机会接触药的人固然是出云斋的人,开方子的人却是君神医你啊。如今正道最大的势力,便是你我二家,赵夕白一死,对出云斋来说自然是一大损失,那么到时候,你的话有没有人相信,便未可知了。”
君无念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微笑,道:“这么说,我还得感谢姑娘对赵五侠手下留情了,否则的话,连我也有嫌疑谋害于他。”
韩暄道:“这倒不敢当,只是君公子你目前除了医好他之外好像还没有别的选择。”
君无念道:“的确,只是受人要挟不得不医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韩暄道:“君公子这么说便是答应了,这我就放心了。只是能不能告诉我换药的那件事你是怎么看穿的?当然,你不爱说,也由得你。”
君无念微笑道:“你说那碗药太烫,而我尝过那碗药不过是温的罢了。百密一疏啊,韩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