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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山雨来前 ...

  •   经历司堂中,香炉上浮起一缕缕青烟。

      孙岱青半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听着院外忽起忽落的风声,他的心却不平静。

      按律,跨府调兵需经省里,李见慈既然从临江府调来了人,就一定请来了兵备道的令。

      “查问清楚了,到底是谁出的调令?”

      程有六目光一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并未探听出什么,只看那日李恕同王孝庵说了什么,王孝庵便给了李恕几个人,李恕又把人遣去了临江府……他们到底在干什么,程有六看不明白。

      但扫过孙经历的脸色,他心里没底,便禀道:“那王知县毕竟是翰林出来的人,所以在临江府有些人脉。”

      孙岱青闻言冷哼一声,王孝庵自被贬来吉安,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就连先前在郑仕载的剿寇之议上,也从不说话,怎么如今忽然精神起来了,他摩挲着茶盏,“一直闷声不响的人,鬼知道是在算计什么……”

      程有六与孙岱青不同,他对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并不想花心思留意,也便规劝道:“依卑职看,这样也好,那个李恕有了事做,也不会一直盯着这里,这几日,连府衙也不常回。”言罢,他给一旁的长随使了眼色。

      长随将烹好的茶敬上。

      孙岱青抿了一口,望着澄澈的茶汤,忽而一怔,“这是麻姑茶?”

      程有六对上他的目光,点了头。

      孙岱青看着清凉的茶汤,晃了晃,麻姑茶,产自吉水县东山——麻姑山,在本朝,列入了贡品一道,其汤色澄碧,兰香隐现,喉韵甘冽,颇受士绅追捧,只是产量极少,不知程有六是从哪儿弄来的,但自从刺杀李见慈失手后,这个家伙,确实越来越恭谨了。

      孙经历喝着这茶,便想到了吉水常伯安他们,“常、刘二位知县,现在也快回来了吧……”

      “回经历,已经过了双溪口,很快就到梅林渡了。” 程有六如实回答。

      孙岱青有些漫不经心,忽叹了一口气,“这两个老家伙,也是太会明哲保身,但凡有些事,都要推着旁人去做,自己连屁股都不挪一下。”

      不挪才好,程有六兀自执壶斟茶,眼底却暗下来,对他而言,现下正是最好的时候,各人忙各人的,谁也不会去抓他之前的错处,“经历说的是。”

      “哗啦——”
      正说着话,雨突然下了起来。

      两人抬头向前望去,堂前檐下,顷刻间垂下一道雨帘,雨点劈啪,似一层水雾浮游在地。

      天光也暗沉下来,堂内愈显空旷幽深。

      孙岱青眼望着白茫茫的雨阵,忧虑道:“梅雨刚过,这场大雨下得真是猝不及防啊。”

      程有六不以为意,还在一旁斟茶:“夏秋之交,雨季迟早要来。”无非早晚而已。

      孙岱青听了,默然片刻,但见对面静默的堂鼓,鼓皮已被湿气浸润。

      这时,长随轻步进来,垂手立在堂柱边:“大人,时辰不早,可要传膳?”

      孙岱青点点头,对长随道:“摆饭吧。”

      两张矮方桌在堂侧排开。

      菜也简单,一盘切得极薄的腊肉,一碟清炒莴笋,一盆豆腐汤,汤面上还浮着几点翠绿的葱花。

      孙岱青没什么胃口,要动筷时,就听得外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鞺鞺鞳鞳,响得心里一沉,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什么,却没有抓住。

      长随已经到了堂前,猛然跪倒,抬起头来,面上已满是雨水:

      “经历,兵备道和藩台衙门的宪牌到了!”

      孙岱青脸色骤变,手中筷子蓦地一放。

      ·

      漫天的雨,潇潇而下。

      徐实打着伞,衙役们提灯肃立,灯笼光将飘洒的雨丝映成淡金色。

      长街两旁的铺门都关紧了,雨水顺瓦楞往下淌,两旁林木中的燕雀也不叫了,只听哗哗的雨声,像是要把这天地洗个干净。

      一驾马车转出了长街,终于到了吉安府衙前的那片空地。

      长随先一步下车,转身欲扶,李知县却已撩开氅衣,其下湛蓝色官袍与玄色腰带,威严凛凛,踩着脚凳阔步而下。

      过了门楼,雨更大了,白茫茫一片,把整座衙署罩在雨雾里,石狮子淋得发亮,张着大口接雨水,模样竟有几分狰狞。

      李见慈大步走在前面,上了回廊,边走边问:“什么时候的事?”

      徐实一时怔住,拿不准堂尊问的是哪个时辰,便一并回道:“宪牌在晚膳时分送到,上面已经议定,宪台大人连同藩台大人将于本年六月二十九,抵达吉安。”

      六月二十九,距今已没有几天了。

      之前迟迟不来,如今匆匆动身,可见峡江一役还有这几日的动静,闹得不小,逼得省里终于有了论断,这倒在李见慈的意料之中。

      但转念一想,等这些大人物一到齐,在剿寇这件事上,他们这些人,也就没什么说话的份了……只是不知道省里一力调兵遣将,对这件事的结果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李见慈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这些天江上的事一茬接一茬,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堂尊既然回城,明日若是出衙,还是多带几个人跟着,上回的事……”李见慈才刚来,徐实便担心起其人安危了,李知县先前在军帐里,总归安全,入了城,就怕先前在巷子里的刺客,在城中还留有同伙。

      李见慈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不过,徐实的确给她提了个醒,先前刺杀那件事,始作俑者尚无无定论……思及此处,她目光渐沉。

      徐实又问:“堂尊,宪牌上没说明有多少人来,卑职思量着,若来的人多,寅宾馆也未必住得下,但看昨日王知县已然出去了,他的屋子,是否还要……”

      “空着罢。”

      空着,便是还会回来。

      徐实闻言,目光愕然,不知堂尊与王知县究竟在部署什么,却也不敢多问。

      一行人走过鼓楼,跨出仪门,入目就是中庭。

      地上坑坑洼洼,盛满了雨水,水塘被正堂里明晃晃的烛光一照,就熠熠生辉起来。

      远望去——

      光点置于黑暗大地,恍若星河倒悬。

      李见慈沉默地看了片刻,抬手屏退了跟着的人,然后放缓脚步,往“退思堂”西面的游廊走去。

      到穿堂间,迎面吹来一阵穿堂风,凉飕飕的。

      李见慈被风激得咳嗽了几声,抬眼,见窗纸上还映着摇摇的烛光,退思堂里却无人影,侧脸一扫,便见月台前有一人立在那里,目光遥望在飞檐之上。

      这么晚了,孙岱青竟还在衙中。

      李见慈摇头低笑,不免有些失望,绕出脚下这条路,原本是要往经历司里走的。

      檐水点滴,风寒刺骨,四下里一片静穆。

      李见慈已然走了过来,孙岱青眼下余光也看见了她,却当作没看见,只盯着满庭萧萧的雨,手里攥的那张纸紧了一分。

      “孙经历,怎么站在这冷风口里吹风啊……”

      这声音与风雨并起,孙岱青肩膀一怔,像是如梦初醒般转过头看来,对上李见慈温和的目光,慌忙行礼,“堂尊。”

      李见慈偏头扫了他一眼,瞧见他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什么?”

      孙岱青缓缓抬头,瘦削的脸被身后堂里的烛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这是……”他有些犹豫,目光却紧紧落在手中那张纸上。

      李见慈见他这番架势,便知是有话要说,这便进了退思堂,又吩咐书办添茶。

      热气翻滚在青白色的杯上,两人各自落座,比之半月前的情形,李见慈这回坐在了主座上,孙岱青则坐在左首。

      堂屋外大风呼呼,擦过窗帷,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这些天,堂尊不在府衙,下官也甚为挂念。”
      孙岱青端起茶,选择用寒暄挑起话头。

      李见慈看向他,才觉他眼里竟浮着一丝笑意。

      若在今夜之前,孙岱青决计是笑不出来的,但现下……目光掠过袖中那张纸,有一丝暗芒深藏。

      他兀自思量着什么,嘴上却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感慨:“前些日路过梅林渡,听得船家都在传颂,说李大人月前在峡江迎战河寇,单船冲阵,箭无虚发——如今寇退水平,白水渡那边几家的渔船又都出来了,到傍晚时分,江面上渔火不绝,人都说,这好多年都没有的光景了。”

      恭维的话,李见慈这些天也听多了,已无波澜,只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他身上,接着方才的话问:“手里拿的什么?”

      孙岱青似是一怔,又低头看了眼,道:“只是一些……不经之谈罢了。”

      “与本县相干?”李见慈猜得极准。

      孙岱青只是感慨地叹了一声,“堂尊想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吗?”

      李见慈沉默一瞬,只听他这语气,便知不会是什么对她有利的东西,但看孙岱青这般得意,大抵也不是小事,“有劳孙经历念一念了。”

      孙岱青心下冷哼一声,但李见慈这个提议,却又正中下怀,他太想知道李见慈得知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了……

      他敛下冷笑,只将那纸展开,高声道——

      “江西巡按御史臣杨楷谨奏:为劾永丰知县李恕僭权乱纪事。”

      竟是弹劾奏章……

      李见慈面色微变,这一个月里,她自认已经足够谨慎,但在听到“江西巡按杨楷”几个字后,心中却逐渐了然,只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孙岱青扫过她的脸色,心下冷嘲,虽不知李见慈一个知县,是怎么惊动巡按大人风闻奏事,但无论如何,巡按的劾奏一出,别说剿寇,就连官位她也未必能保住!

      他语气渐沉,带着压迫:

      “窃照地方守令,职在安民,兵戎征伐,自有专责。”

      开篇明义,知县的本职是安民,而非用兵。

      “吉安永丰知县李恕,猬贱庸材,斗筲小器,猥以代摄府事之机,轻狂浪战,罔顾宪纲。”

      “猬贱庸材,斗筲小器”八个字,俨然抛开了剿寇之事,直指其人;“代摄府事”本是事实,却在前面加上了“猥以”,立刻贬成投机钻营。

      “李恕本一蕞尔邑令,暂窃府篆,理当持重。然于剿寇事中,不咨防巡道,不禀按察司,蔑宪台若弃屣,私檄乡勇,布兵西南陵、永和镇诸要冲。”

      罗列“不咨”、“不禀”行径,用“蔑宪台若弃屣”,渲染“目中无人”之姿。

      而其中最重的,其实是“私檄乡勇”的那个“私”字,将剿寇的大计揽为私务,这就可能引出“图谋不轨”的大罪。

      “斧钺之威,出自监司,何得擅专?昔郭登守大同,尚以‘节制不行,诸将各自为战’为戒。今李恕以区区县令,竟敢效颦帅府!”

      “该员素性狡黠,每以‘权变’饰其专擅,以‘急公’掩其贪功,假忠义而逞凶,殊不知圣人垂训:‘行一不义,虽得天下不为。’昔杨一清尝斥边臣‘功名熏心,则廉耻尽丧’,今李恕之谓也……”

      杨楷笔锋如刀、字字见血,行文未过三百字,已将擅权专擅、狡黠贪功、启衅招祸几个大罪扣上。

      一句“以‘权变’饰其专擅,以‘急公’掩其贪功,假忠义而逞凶”,已然封死了李见慈以“忠心”“战果”来为自己辩护的可能,而这、或许也是杨楷只字不提“峡江一役”的缘由。

      文人杀伐,就是这般恶毒,用辞之刻薄、定性之狠辣,几近癫狂。

      听到此处,李见慈缓缓握紧了盏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山雨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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