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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雨打芭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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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婚期定在小节夜,一切从简,因为再往后便是正月,怕忙起来又不知拖到何时。吃了腊八粥,北郡王府的瞻宁郡主惴惴在闺中待了十几日,迤逦出阁了。
出嫁那天早上日头很好,却实在冷得要命,夏染舟顾不得什么窈窕身段,嫁衣里偷偷加进一件薄棉袄,好在几个服侍丫鬟忙得焦头烂额,也没留意,最后染舟顶着一头珠宝流苏,还是冻得牙齿格格响,连带着脑袋上凤冠也跟着抖索,时不时一阵叮铃咣郎。
她由衷地希望苏濯家里炭火生得暖和些。
按次拜别父亲、大夫人,几位姨娘,最后拜别母亲,听着的叮咛话都差不多,心里却堵得慌,步出偏院,束兰挺着大肚子来送她:“我该叫你多回来呢,还是别回来?”
染舟轻手轻脚地抱住她日渐臃肿的身躯,一句话也没说。
再然后,夏染舟觉得自己是个裹得甚严实的粽子,浑身大红色儿地很喜庆,顶上再罩一层,整个往匣子里一塞,嗯,鲜肉馅儿的,可以拿得出手送人了。
一路吹打弹唱,花轿抬到了阮陵侯府,周围陡然吵嚷起来,原来丫鬟掀了门帘来迎,染舟遂起身,冷不丁一阵霹雳啪啦的炮仗声,炸得她蒙着盖头有些慌,抬手就想堵耳朵,斜刺里却伸过来一只手,大红的喜服,袖口是同样的鸳鸯如意纹。
这一切发生得突兀又自然,染舟一顿,遂顺势交手上去,他握住,带她轻盈下轿,一路牵着进去,脚底下软软绵绵仿佛做梦,手中紧紧攥着的却分明,拜堂礼成,换了丫鬟带她往里走去新房。
这边院子倒还清静些,染舟独个儿在新房里坐了老半天,最终闹腾声都消尽了,百无聊赖地要睡去,却耳尖听见外头丫鬟窃语:“这个是闵王殿下差人送来的,端进去么?”
另一个道:“先搁这边上,等侯爷来了再说罢。”
那个嘀咕:“客人不是都散了么……”
另一个道:“别多嘴,方才……”两人越走越远,沿着廊子一路嘤嘤嗡嗡,到尽头却戛然而止:“侯爷!”
“嗯,下去吧。”
染舟本来犯困得厉害,虚摆个架子坐着,听见最末的两句却蓦地精神起来,揪着自己衣摆,止不住一阵脸红心跳。其时已近中夜,屋里亮着灯,房门虚掩,只听得外头脚步声分外清晰,步步走近,忽然顿住了。
夏染舟在盖头里等着,满眼皆是红糊糊的一片,时日漫长,长到她禁不住恍惚,那真是苏濯么?依稀闪过多日前在露桥上曾瞥见的一袭墨黑,心简直要跳到嗓子眼。
诚然染舟素日并不是顶聪明的,脑子也算锤炼得很利落,此刻转得愈发快,连带着耳根子也发烫,却只转得晕眩起来,要命,这一回她甚至毫无头绪。
她只能这么很没出息地烧着脸等啊等,脚步声却继续,朝另一头去了。
于是脸上那阵烧,当场被浇灭了,染舟愣了好一会儿,才确信不是自己听错,遂掀了盖头起身,蹑手蹑脚跑去窗户边,开了一道小缝看。
乍望出去只是一团漆黑,尔后渐渐清明起来,果然见着不远处那熟悉的一抹红,同她身上一样纹理的喜服,暗夜里褪作了钝钝的乌红,衣袂翩跹,边走边伸手去勾扯前面一人。
前面那人矮一些,步履匆匆,穿了一身不知是黄是绿的衫子,被扯得转过脸来,堪堪跌进对面人的臂弯里。
一跌之前染舟自然也瞥见那轮廓了,眉眼口鼻的看不清楚,却辨得出是个女子无疑。那一瞬间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她觉得自己还是瞎了比较好。
屋里暖意融融,苏家的炭火烧得总算很旺,可是夏染舟一个人坐着,还是冷得难受,索性自己开门溜出去,将窗户底下搁着的一个食盒提进来。
打开一看,是九块小巧玲珑的核桃糕,做得六瓣梅花形状,十分可爱。
夏染舟等了苏濯半个时辰,边等边吃,结果将那九块核桃糕通通吃了,细嚼慢咽变成狼吞虎咽,新郎官没回来,最后实在腻得慌,桌上有酒,该是合卺酒,染舟摘下顶上沉甸甸的凤冠搁在边上,自己斟了一杯喝。
仰着脑袋那一瞬,清酒顺着脖子淌下去,然后眼睛里也有东西淌出来了。
其实染舟不是那种能哭的姑娘,平日疙瘩小事,应付得过,不须劳动眼泪,况且哭多了对眼睛不好,所以她能忍,很能忍。但是日积月累,眼泪蓄久了,总会找个法子尽数淌出来,不然真得憋死了。
那些眼泪她为自己流,今日的也是一样。
起先还没声儿,后来抽噎得厉害,只好趴在桌上拿盖头捂着嘴巴,却听外头衣物窸窣,脸上却还狼狈得很,情急之下往床上一滚,手刚撩着一截被角,那厢已经推门进来了。
于是苏濯进屋,正见着夏染舟面孔朝外四脚朝天的样子,脸上湿濡濡的,妆容花了大半,像个张牙舞爪的小怪物。
一明一暗,两相对峙良久,夏染舟闭着眼睛大气不敢出一下,十分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在苏濯面前穿帮了,忽然觉得周身一阵异样的温热,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莫名的酒香,便也似能醉人的一般,从脸颊漫到颈窝,暖得她几乎懵了。
但世事偏偏就有这么不巧,染舟这么一放松警惕,眼皮子就动了一动,顺带着睫毛十分微细地一颤,把她自己给惊醒了。
并且醒的恐怕不止她一个,才叫作真正穿帮。
她依旧闭着眼睛纹丝不动,赌气一般,面孔绷不住红了一半半,只在心里那个幽幽地感慨,阴沟里翻船啊。
果然那阵气息便倏然消失。
话说回来,翻的也不知是哪条船。其实这档子纰漏压根就不叫纰漏,夏染舟若愿意,大可以轻轻松松顺过去,譬如打个哈欠翻身,或是睡眼惺忪作受惊娇嗔状,哪怕仅是装装害羞,夫妻两个都好下台。
夏染舟继续装睡,装得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