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安局异闻档案》木源枝

157、第 157 章

　　157.

　　人间有多少寒暑，四方池里就有多少春秋。

　　西王母送他进来前，甚至纡尊降贵拍了拍他的肩膀，秦跃感到一股强烈的暖流，那是属于人间母亲才会有的，强烈的怜惜与爱意：“我的儿子不能死，请你救救他。”

　　就算她贵为女神，玄天至高神之一，在天道面前，依然渺小若凡尘，她无力去救自己的孩子，而天道施加在神族的枷锁，已经让她不会再有第二个后代。

　　如果子西死了，那么她唯一的孩子就死了，此后直到宇宙毁灭，女神的身体与天地共同陷入墟海洪流，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子嗣。

　　羲和尚且余有一子，高高在上受世人崇拜，女娲更不必说，人间起起落落，愈加兴盛昌茂，唯有她的小儿子，承受了玄天施加的不公，被人族一刀又一刀凌迟致死。

　　偏偏子西遭受这一切时，为了整个神族，她只能袖手旁观，时至如今，还要一个凡人拼尽全力去救她的儿子。

　　天道无情，岂止是对人，对神更是百倍残忍不止。

　　“其实我知道…”女神凝望天际，漫长又孤独地叹息：“他不想得救。那时…凭他的神力，只要不愿意，真身又岂会陷入四方池，是他自己选择了。”

　　“选择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彼时彼刻，秦跃似乎与这位女神心灵相通，她是玄天的至高神，更是沈烟的娘亲，然而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甚至——

　　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烟送死。

　　“为什么？”秦跃问：“为什么在未来，他会选择真身困入四方池？”

　　“因为现在。”女神深深地凝视他：“因为你死了。”

　　秦跃震撼，他沉默许久，不得不纠正：“不是我，是伏岁。”

　　“你就是伏岁。”女神笑了：“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又活了一世。”

　　秦跃没说话，他打心底里不认同这一点，但神族都这样发言了，他轻易否认，岂不是在丈母娘面前显得他很懂的样子，不如不说，于是沉默。

　　沉默是金。

　　“未来，沈烟会做什么？”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沈烟会犯下那样大的过错，真身都被下放到诛神塔中。

　　“你死后不久，西周代商，神族会降下神谕，开启封神榜，重新引导世人向善。但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长老院也不会轻易答应。是子西。”

　　“什么？”秦跃望向她。

　　“他杀了长老院几个在世神，逼得长老院其他人改口，放弃以活祀支撑神族永恒计划的企图，再加上神族凋零，这才决定在人间开启封神榜，助周代商。”

　　当时那情景，长老院个个都噤若寒蝉，她的玉山从未那样热闹过，陆陆续续都有神仙来求情，希望子西不要把火烧到他们身上。

　　三位至高神心里都清楚，子西心里憋着一股气，他从藏经阁里闯出来，就是要搅个天翻地覆，发泄火气。就像当初的窫窳杀危与贰负。

　　子西也并非不分善恶，倘若没有享受人间活人祭祀，子西的怒火自然不会落到他身上，踏破玉山门槛的神，十个里有九个或多或少享受了人祀。

　　所以女娲大神选择闭关，没有出面阻拦。

　　倘若长老院不清洗一番，恐怕至高权柄将会大权旁落，三位至高神就该被长老院根深蒂固的势力架空了。

　　借子西这把刀，维护至高神的威严，她们不容许坐大的长老院与她们分庭抗礼，然后在人间掀起活祀波澜。

　　所以西王母始终认为，子西是为神族的权力斗争背了锅。

　　但这是必须做的事，至高神的威严与权柄，必须如同玄天的太阳，永不落下。

　　所以她们纵容暴走的子西。

　　果不其然，子西盛怒之下，一是为自己报血仇，二是替人间无辜冤死的众生复仇，他果断将屠刀朝向尸位素餐的长老院，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清洗。

　　那时候，按照神族的年龄计算，子西不到十岁。

　　那样凶悍的神力，让玄天众生再次心惊胆战地意识到，至高神生于九天之上，是无可匹敌的绝对存在，是生来就高于所有阶级的最高领袖。

　　她们的子嗣，十岁就能以少敌多，单枪匹马闯进长老院，那更何况是这三位神明本身。

　　至高神与长老院之间的天平，再一次向至高神倾斜。

　　当然任何权柄的取得，都要付出相应代价。

　　长老院死伤惨重，状告到了闭关的女娲大神跟前。

　　天道也降下连日不休的雷鸣，在无数惊雷中，年少的子西站在重重叠叠的雷圈里，隐隐有入魔之兆。

　　再后来，便是三位至高神商讨后，决定封子西刑神之名，关入诛神塔受罚。

　　西王母终究不忍，没过多久，就想法设法将自家崽子从四方池里捞出来。

　　谁曾料，子西将自己的真身分离，永困诛神塔中。

　　至于他重铸的肉.身，还是关回藏经阁，直至玄天消失，将子西放逐人间。

　　西王母漫长地叹息：“他一心求死。”

　　秦跃听她讲完，只觉得震撼与心疼，那么小的孩子，却被迫承担了整个神族最强大的两股势力的斗争，他就是一枚棋子，连亲生母亲都利用他。

　　此时，伏岁已死，他身受凌迟之痛，无法摆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诛神塔内，惶惶不可终日。

　　他的快乐、他的思念、他所有一切的想望，都被残忍地埋没在诡谲不可测的命运之下，他是神仙，也是最被残忍对待的那个孩子，难怪直到三千年后，他唯一的想念、依然那么想念，他那如父兄般的伏岁。

　　就连亲生母亲都利用他，只有伏岁，会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您…”秦跃感觉自己没那么尊崇她了，他甚至感到强烈的荒谬：“您当真…舍得，他才八岁，伏岁死的时候，他才八岁啊……在你们神族，只是个孩子吧？”

　　“神族的孩子，在八岁就该统领人间一方小天地了。”西王母的想法与他不同：“对崽来说，这是一种锤炼。”

　　“那他被凌迟的时候，您还觉得这是锤炼吗？”

　　西王母沉默了，哑然无语，竟然无法回答上来。

　　当然不是，那一瞬间，她全部的想法都是掀起滔天巨浪，让人间无论无辜还是不无辜的，全都给她儿子陪葬去，这人间数百万黎民众生，不如全都杀了，重新再造。

　　女娲就在旁边，意味深长地注视她。

　　西王母拢在广袖的手，平生头一回，紧紧攥成了拳头，然后不去看幻世镜中儿子的惨状，扭头望向女娲与羲和，冷冷一笑：“往后他想做的事，我绝不会阻拦。”

　　女娲上前，叹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只要这一次，只要长老院式微。”

　　只要我们重新夺回发号施令的权柄。

　　“牺牲，在所难免。”羲和与女娲的看法相同：“为了人间，我十个儿子死了九个，彼时同样撕心裂肺。可是玉西，为了神族永存，我们必须如此。”

　　长风掠过玉山。

　　“……不是。”沉默许久的女神终于揭露真心：“不是锤炼。”

　　她们步步为营，斗赢了长老院，然后呢？

　　然后能冠冕堂皇地将幻世镜中那一幕，称为对自己儿子的锤炼？

　　这样，算什么母亲，算什么母神？！

　　“我们都错了。”西王母缓缓阖上眼帘：“达到了目的，也毁了子孙后代。难怪……”天道惩罚神族没有后代。

　　叹息声随风飘远，经久不息。

　　秦跃眼圈通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了解过的，沈烟的过去，简直像受难者苦苦跋涉的长卷，每一步都充斥鲜血与眼泪。

　　而当跋涉至三千年后，出现在他面前时，却根本看不出眼前的神明曾受到如何不公的对待。

　　他依然爱着人间，美食、美景、漫画和二次元，他依然会接受曾经背弃过他的灵魂的爱，他创立特安局，接纳不为他人容忍的怪胎，他关押谢允，阻止他滥杀无辜。

　　连谢允都在列车上嘲笑他，拼尽全力去保护这样的人类，难道不可笑吗？

　　但沈烟从来没有说自己保护了多少人，从来没有以护佑苍生的神明自居，也从来没有高高在上地低头藐视众生，他的双脚踩在地面，他的眼睛看着面前一亩三分田，他是神族，却与普普通通的凡人无异。

　　秦跃无话可说，千言万语，化为焦虑：“如果真身一直困在诸神塔，他只能活多久？”

　　“天上十年，人间百年。”西王母沉静道：“等你在人间的身体老死，他也会灰飞烟灭。”

　　生不同衾，死同穴，原来沈烟早就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秦跃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他明明说过，作为神族伴侣，我可以长生不老，那他也应该…”

　　“他这样说过吗？”西王母惊讶：“是可以这么做，唯一的途径，就是将神魂给你，让你代替他活着。”

　　“……”

　　一切的因果，终于在最后形成闭环。

　　沈烟早就料到自己在人间不到百年，所以在找到秦跃时，也不管与他是否熟悉，直接将自己的神魂给他。

　　秦跃以为，是自己特殊，被神仙大人一打眼瞧上了。

　　原来，是因为沈烟知道，自己终将奔赴消亡，而他希望伏岁的灵魂，带着他的神魂的祝福，在失去他的庇护后，依然能转世下去，活下去。

　　沈烟总是说，往前走，别回头。

　　原来是这个意思。

　　别人往前走，轮回转世，好好活着，而他停留在时光深处，短短百年后，便去灰飞烟灭。

　　秦跃难以呼吸，他快要说不出话，但还是发出了嘶哑难闻的声音，他问：“我该怎么做，您请说。”

　　“他的真身在四方池中，”西王母说，“我只能远观，不能解救他出来。你进去后，以你的办法释放他的真身。时机成熟时，我会将子西送入诛神塔，请你务必帮他，让他的肉.身与本体合而为一。”

　　“好。”秦跃毫不犹豫地答应。

　　“或许会花很长时间，你想好了吗？”

　　“无论多久。”秦跃发誓：“救不了他，我不离开。”

　　西王母欣慰：“好。”

　　她拂袖，秦跃闭上眼睛，落入无边无际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