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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好想再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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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公主约谈的第二天,蒋苌泽便上王府来拜访了。
在西域饱受风霜与光阴的洗礼,蒋苌泽过去的书生气质荡然无存,留下的尽是如苍穹兵戈般强硬凌厉的痕迹
此回见他,沈韵兀自多几分好笑,他倚靠在精致苏绣面的榻上,浅笑道:“时隔多年,还是得感谢蒋公子替本王远去西域。说来阿诺娅女皇对你一往情深,恐怕也不会叫人欺侮你。不知这几年,蒋公子过得如何?”
蒋苌泽并不拘谨,反问道:“昨日殿下与阿诺娅叙旧,她未曾与殿下提起我们之间的恩爱日子吗?”
“不曾。”沈韵笃定道,“毕竟是你们的家事,她何必提?本王也没兴趣。”说着,他笑起来:“不过,本王对自己的家事倒是挺感兴趣的。”
蒋苌泽不由抬眸,带几分谨慎。沈韵倒是相当坦然,直白道:“听说你从青黎带回来治我病的药?”
本以为他会迂回暗示,岂料竟如此直接,蒋苌泽难得愣神,下一瞬才答:“正是,不过那药不好制,恐怕要等十天半个月吧。”他笑笑:“本来还想给殿下一个惊喜,不巧王爷居然提前知道了,是阿诺娅说的吧?”
沈韵但笑不语。
大概是与他迂回得累了,蒋苌泽径直道:“王爷是在为阿诺娅的事生气?”
听他这么说,沈韵摇头笑道:“国家大事,本王还是有立场的,只是不解你为什么觉得阿诺娅这个小姑娘不会乖乖投降,臣服渠罗氏?”
屋内一时安静,随后,蒋苌泽笑得云淡风轻,他轻声说:“阿诺娅是个有血性的人,她一定会开战。”
沈韵笑了,嘲讽中带着敬佩:“真不愧是才识过人的蒋公子,不仅拿捏得了女人心,还能上演一出渔翁得利的戏码,您与陛下真是里应外合,君圣臣贤。”
“王爷没有在阿诺娅面前拆穿我,其实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吧?”蒋苌泽端酒敬他。
“那是自然。”沈韵回敬道,“青黎不过是外族,减轻我们华夏人的负担也好,也不必害得百姓生离死别。”
“不过,蒋苌泽,有时候你理智得实在有些过分。”沈韵调侃道,“感情什么的,好像从来不会在你身上过多停留。无论是阿诺娅,还是为了边疆,统统要为你的目的让路,甚至跟你父亲怄气都能想到两全其美、千古流芳的好计策”
闻言,蒋苌泽身形一僵,仰头饮尽杯中烈酒,讽刺道:“我跟王爷你确实是两种人。如果让儿女情长干预到自己的人格与正常生活,那一定是蠢得不可救药。每个人追求不同,至少在我这,我要的就是千古流芳,不考功名又如何?用些手段又如何?辜负了谁又如何?圣人论迹不论心,我照样名垂青史!”
听到他的鸿鹄大志与言外之意,沈韵由衷地拍手:“好好好!蒋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他亲自为他续杯。
揭过此事,蒋苌泽果然又理性地提起赵允珩竟然没按计划处死废帝的事情。
沈韵听他话里意思,心中忍不住振奋,面上泰然:“处不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陛下仁慈,大概是念着兄弟之间的情分吧?还能继续在民间落得个仁厚的名声。”
蒋苌泽说:“名声什么的倒是次要,只怕赵景明东山再起,支持所谓正统的倒也不少。”
“你这么说倒也是,毕竟姜晋丹这些人还没死绝呢,谁知道私下会不会打些鬼主意。”沈韵说,“内阁中,徐大人周大人也跟你一个意思。”
面前的蒋苌泽却敛眉一笑:“若是你恢复神志,就会知道赵景明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曾经一提到他,十句里九句骂他,还有一句咒他死。也难怪陛下现在留着他的命不让他死,估计是想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吧,也是成执念了。”
沈韵扫他一眼:“大家的心都是一样的,绝不能让赵景明再有机会卷土重来,斩草除根的道理,陛下一定是懂的。只不过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朝中大臣毕竟与陛下没有过去的渊源,若是要按计划来,保不齐要蒋公子出一份力了。”话未必,他真诚地哂笑:“旁人不知,本王是知道的,不管首辅是谁,宠臣是谁,陛下的心腹只有蒋公子一人而已。”
“王爷说笑了,蒋某区区一介平民,哪敢自诩陛下心腹?”蒋苌泽说。
沈韵笑了,瞥他一眼。
等了十来日,沈韵没等到赵允珩召他去喝药,却先等来了赵景明即将午时斩首的消息。伺候他用饭的妙华自然不解:“大人,小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陛下这时候要砍废帝?”
沈韵拿起碗筷,漫不经心道:“这种草菅人命的昏君本来就该死,陛下爱什么时候斩什么时候斩。你要舍不得,你替他上断头台。”妙华心虚地摸摸脖子,轻拍自己嘴巴道:“瞧我这嘴巴,又乱说话了。”
到赵景明被斩首的那一日,宫外京街两道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沈韵看见他身形狼狈地站在囚车上,从庄严雄伟的宫门内缓缓而出。囚车四面均是身手矫健的禁军侍卫,纵是苍蝇想来劫囚,定然也插翅难飞。
囚车一路驶过,两旁前排的男女老少捡地上的土块石块扔他,嘴里骂他是昏君是暴君,骂他不顾妻儿常人的命。也有不少人屏息凝神,尽管痛快却也是震惊于一代皇帝居然就这么在他们的面前被处死。
越过乌泱泱的人群,沈韵清晰地看见,在初冬的阳光普照下,赵景明俊美倾世的脸上似有泪光闪烁,但他神情总归是麻木与平静,甚至带了一丝解脱与释然,仿佛人间是个炼狱,阴间才是他的去处。沈韵想从他脸上寻找不甘与愤怒,终是铩羽而归。
看赵景明朝着城外刑场的方向渐渐远去,沈韵转身往乾清宫走去,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认为赵允珩一定很想知道赵景明死前的状态。
行至乾清宫,迎面遇上从里面出来的蒋苌泽,沈韵客气笑道:“多亏蒋公子,如今心腹大患已经除去,陛下与我等也暂时无忧了。”
蒋苌泽摆手说:“王爷谬赞,倒也不是蒋某一个人的功劳,其实陛下早有此意。”辞了他,沈韵由太监引进乾清宫。
赵允珩正坐在暖阁里的榻上,神色虽平静,眉宇间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挥退太监宫女,蹙眉闭目,语气凝重:“给朕说说赵景明是怎样可怜的光景?”
沈韵顿顿,描述道:“百姓群起而骂之,他本人神色虽然缓和,可是眼泛泪光......”
闭目的赵允珩重重地打断他:“骂他什么?”
“昏君,暴君,不顾妻小之命,不把百姓的命放在眼里......”
话未毕,赵允珩又是打断,声音洪亮:“骂得好,骂得好,他就是该死!还有呢?”
趁他闭目,沈韵偷偷瞄他一眼,低头扯扯嘴角,道:“废帝虽泛泪光,可是神色解脱,估计也是想早死早超生吧。”
话毕,暖阁内霎时归于一片诡异的沉寂,不知时间挪移多久,躬身的沈韵几乎要与幽谧融为一体时,赵允珩才缓缓睁开双目,轻声问:“如今什么时辰了?”
沈韵答:“半刻钟后就是午时了,今日特殊,宫内应该很快就会敲钟。”
赵允珩点点头,挥手道:“琼玉,你先退下吧。”
沈韵应了一声,往外退去,身后的太监刚关上暖阁那道精致的雕花木门,屋内便传出玉盘瓷杯轰然掀落在地发出“咔嚓”的碎裂声,那些刺耳的声音还未止,又有花瓶笔架被凶猛地砸落于地,那些声音巨大,时而清脆时而沉闷,一下一下,牵绊着屋外早已伏首跪下的太监宫女们,诚惶诚恐的心绪。
望见满地抖如筛子的宫人,沈韵大梦初醒般地跪下,埋首默默听着里面霹雳哐啷的愤怒之声。
须臾,屋外安静几瞬,殿外敲响午时的钟声,在壮丽激昂的钟声之下,沈韵清晰地听见屋内赵允珩沙哑的嘶吼声,好像在发泄心中的一切悲愤与不甘。
......
一刻钟后,屋内逐渐平复,沈韵不敢久留,仿若再望一次那扇门,就能看见赵允珩是何等痛彻心髓地坐在那里。他压下所有的迷茫无措与震撼颤动,从跪着的宫人们中抽离起身,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出乾清宫。
殿前落叶萧萧,兴许是飘落于激荡的午时钟声,宫人们还未来得及清扫。沈韵站在玉阶上,放目远眺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的宫殿,这一刻,思绪仿佛才被这些曲折高大的宫墙收复回来,缓缓平静。
此时此刻,他只想见到林抒,尽管理智在阻止他,可是脚步永远跟着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或许,明日后日大后日,林抒也会落得跟赵景明一个下场,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被人在路边唾弃辱骂。
沈韵的心一阵一阵地收紧,直到快要无法呼吸,他才喘着粗气,用冒汗的手掌一遍一遍地在胸口前用力地按压抚摸。
眼前这条通往天牢的熟悉石路,今日看来,竟变得如此漫长无际。似乎,他和林抒二人永远都在命运的两头奔波劳碌,偶尔靠近便会被无尽的汪洋大海隔开。
在这条由他二人自作孽而汹涌泛滥的河流中,他常常无知无助、茫然若迷地撑着扁舟,犹犹豫豫地随着滚滚潮水一起卷入更深的绝望之渊。
“哐啷”一声,阴暗潮湿的牢房豁然间也有了明媚干燥的气息。
靠在墙角听着水滴掉落的林抒,竟然有几分主动:“今天你比以前来得都早,才第三百十二滴。”
沈韵难得对他笑笑,歪头问他:“我以前来看你,原来你知道?”
“这里又黑又静,听个脚步的动静不成问题。”他被独自关在这暗无天地的地方太久了,明知道不能与沈韵多说什么,可他已经难以克制地蹦出几个音来,仿佛想要抓紧时间清醒头脑似地,他说话轻而快,“你知道怎么分辨吗?他们的脚步是轻快坦荡的,你的脚步是小心翼翼的......”
“别说了!”
林抒讶然地看他,却见沈韵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微微地颤动。
“我求你别说了......”
两个月后再次与林抒正面相见,他惊恐地发现林抒居然瘦到只剩骨头了,从前总是迸出不屑、蔑然、淡漠,狡黠等等目光的双眸居然溃散无神到这种地步。沈韵猝然明白为什么重犯总是被关在天牢了,漫无边际的黑暗寂寥中,精神的凌迟远比□□的折磨来得更加骇人。
“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像鬼一样?”林抒尝试发出一些笑声。
沈韵摇头说:“不,不像鬼,跟以前一样看着令人讨厌。”
“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只是呆在这太久了,有点精神不振。”林抒低低道,“琼玉,我现在已经开始理解你了。”他大概是真的快被监牢折磨疯了,无力地笑道:“我以前不该那么说你的......”
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沈韵顿时有些精神恍惚,须臾,他一把从地上拽起林抒,扯着他往铁门外走,拴在林抒脚上的铁链却在发出几声唰啦唰啦的声音,再也不出动静。沈韵找那狱卒道:“解开!”
狱卒惊慌地看他:“殿下,这于理不合。”
一股怒火不知怎的就窜上来了,沈韵扬眉道:“陛下亲口说过这个罪犯交由本王处置,怎么,你想违抗圣旨?”
狱卒见四下无人,哆哆嗦嗦地将钥匙掏出来,沈韵不耐烦地一把夺过钥匙,将林抒身上的铁链解开,拽着他往光亮处走。
待再往外一点,林抒挣开他的有力手指,揉揉眉心道:“可以了,到这可以了,我已经好多了。”
沈韵不耐烦道:“我都不怕,你怕个屁!大不了把我们都杀了呢!活他妈个屁,老子真特么受够这狗屎一样的日子了!”
林抒逐渐找回理智,涩然一笑,不说话了。
“林抒你听着。”沈韵握住他瘦弱的肩膀,与他面对面,“他们已经找到治我的药了。反正过去我不记也得记,记起来你就是我彻底的仇人......”
林抒笑起来,瞧得沈韵有些发慌,他平静地接话:“记起来我就是你彻底的仇人,你也可以不用这么矛盾纠结了,没记起来,赵允珩已经宣告天下要给你报仇,也不会放过我的,横竖都是死,让我死在你的手里,死得干脆一些吧。”
良久,沈韵点点头,敛去眼底的泪光,道:“好,我一定会杀了你,不让我自己成为一个倒反天罡的罪人。”
林抒见他神色,又是笑:“其实你以前没现在喜欢我,挺恨我的吧,你很快就不会因为杀我这桩小事烦恼了,只希望你以后能安稳一生。”
沈韵逼退眼里的潮湿,努力挤出一个像过去那样挑衅戏谑的笑容:“那你好好活着,等我来取你的命,最好吃胖点,不然杀你都像砍竹竿。”
林抒被他逗笑了,点点说:“好啊,恭迎王爷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