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碧落》墨莲幽谷

36、燕州往事

　　烟花三月，春雨细如尘，楼外柳丝黄湿。正值昨晚才落了一场大雨，今日燕州城里的路难免有些泥泞，又加上天空里又断断续续地飘洒着细雨，纵是花草芳香，也叫路上行人一时有些烦闷。

　　然而，街上撑着伞的林抒，远远望一眼蒙蒙雨幕中的天茗轩，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他已经命人在燕州内蹲点大半个月，终于叫他蹲到了难寻的赵琼玉。

　　要问他为什么要在这蹲燕州世子，说来倒有几分渊源。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他林抒正是全国闻名的、未及弱冠却一举夺得状元的天之骄子，不用多说自然拜入当朝首辅李伦门下。

　　进翰林院没多久，李伦便挨个找了门下新人询问，这官途是想一步登天，还是循序渐进。他扪心自问，承认自己是个争强好胜之辈。何况一进官场深似海，谁管你是何等霁月清风的正人君子？

　　于是，他顶着一张与世无争的青涩面孔，附以淡雅如菊的气质，却给出与大多进士截然不同的答案:“老师，学生也不想遮掩什么，我想平步青云，一步登天。”

　　李伦显然没想到会在他口中听到这番话，稍愣，便大笑道：“好，看不出来碧寒你年纪轻轻，竟如此有志气！”

　　往后，他们这些选择一步登天的进士们便被李伦告知任务，需要选一个下放燕州，在那先当个正六品的通判。一州通判权力不小，要真去上任，也算不上坏事，只是当今圣上对燕州祁王的态度很是微妙，让不少人打退堂鼓。

　　再听李伦所谓的一步登天，就是去水深难测的燕州，暗中搜集祁王欺压百姓和秘密造反的证据，好让皇帝有个借口灭了祁王。乍一听，还真有几分为民为国的卧底精神，可要是细想，燕州祁王以前可是跟着太祖皇帝亲自杀过敌的铁血硬汉，可不是什么善茬。这要是被发现了，还谈什么收集情报，恐怕连祁王的面都没见上，就先一命呜呼了。

　　在这当口儿，身为燕州人的林抒则除了年纪较轻以外，相对来说更具优势。更何况，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想要在官场一步登天，这点苦都吃不了，还登个什么玩意儿？

　　最后，这份任务便华丽丽地落在他的肩上，李伦也不跟他说什么切勿锋芒毕露之类的烂话，只让他抓紧一切时间，以最高的效率收集证据。

　　而后去乾清宫面圣，纵是平日里稳如泰山，这时候他的心也不由得颤动几分。毕竟，他面前这位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便是天下之首，九五之尊。

　　做官之人，谁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众生，名垂青史？

　　总之不管别人如何，反正他很想。

　　临走时，李伦提点他：“燕州祁王不好接近，就算你在那做官也未必能见他一面，倒不如从他唯一的儿子入手，曲线救国。”

　　他儿子赵琼玉，林抒是知道的，年纪比自己小两岁，前两年因为王妃逝世，才从京城回了燕州，不过听说为人相当低调，性格有些孤僻。

　　林抒对此不甚在意，他小时候与世子见过，虽然只有零星的记忆了，但他是个极为外向善谈的人，到时候厚着脸皮套个近乎也不是不行。虽说有利用旧时友谊之嫌，可谁叫他们一家欺压百姓不算，还要造反呢？

　　都是他们应得的。

　　林抒对此势在必行，他是个有傲气的人，毕竟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凡是他来做，必然百举百捷。

　　对于那些坎坷，他绝不认输，甚至，他极为乐意挑战与征服它们，世人所说的哭泣与失败只会存在于不努力的弱者身上。而他是个坚持不懈的强者，失败什么的鬼话，暂时不存在他的世界——这个任务也一样，不可以失败。

　　进了天茗轩，帮他蹲点的伙计眼神向二楼一撇，林抒点点头，让他自行去领银子。别了伙计，他整理一番被雨滴打湿的天青色长衫，尽量收了身上的自傲与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春风得意，作出一副温文尔雅的随和面孔，这才大步流星地上了二楼。

　　能在雨天在这小楼里品茶的人并不多，他随便一扫，就捕捉到了靠着窗的赵琼玉。其实，他后来从未见过他，这时候认出他，也是因为他的神情一如以前，透露出几分忧郁。

　　林抒忽然想起来，自己与他以前怎么碰上的了，那年元宵佳节，十岁都不到的赵琼玉就站在他背后的阴影里轻轻叹气，吓了他一跳。

　　他当时见这小孩长得斯斯文文，穿衣打扮又十分讲究，一瞧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哥，也是嘴欠，问了那人一句：“你不放花灯，站在那叹什么气？”

　　赵琼玉听他问话，从阴影走出来些，腰带上系着的价格不菲玉佩也随之显现。瞧得他不由诧异起来。

　　“我只是想不明白，花灯放了，最后要么沉入水底，要么堆积成废品，有什么意义呢？”大概是瞧他年长几岁，赵琼玉竟真是疑惑地向他提问。

　　听了这话，林抒抽搐嘴角，总有种被他骂了的滋味，不由反驳道：“大少爷，你每天吃完饭最后不都得拉出来吗？你吃它有什么意义？”他看这小屁孩也是吃饱了撑的，在这杞人忧天，无病呻吟。

　　“可是饭吃了，也会有好的留在我们体内，花灯有什么呢？”

　　见他又是一副出神的思虑模样，林抒笑了笑：“你可真矫情。我们放花灯当然是为了祈福，聊表对未来的期许，注重的是一种过程。”

　　可也不知怎的，明明有些嫌弃这个矫情小孩，后面的整个晚上却一直跟他待在一处，自己竟还跟他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想到此处，尽管说话的内容早已忘却，可那晚的喜悦却清晰地浮现上了心头。然而，林抒猛地再次记起，自己的祖父也是在那晚丢失了性命，欣喜的情绪不由冷却。

　　七年后，也不知赵琼玉跟过去相比，差别大不大。于是他上前几步，待看清赵琼玉面容，不由一愣。

　　眼前人很是低调地穿着月色的圆领窄袖衫袍，其上是很素的雪青水墨纹样。

　　虽是气质阴郁，体型偏瘦，然脸庞棱角分明，长相英气逼人、灿若骄阳。一双深邃星眸，含着几分疏离慵懒，周身气场压人，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沉稳，与传说中威严霸气的祁王果然有几分相像，绝不如过去那般好接近。

　　再加上他眼里的陌生与戒备，纵是准备充分，虚长他两岁的林抒这时候也不由得脚底微微发软。

　　须臾，林抒硬着头皮，温和一笑：“其他地方没位置，不知可否和阁下拼个桌呢？”

　　赵琼玉怪异地转头，扫视了一圈二楼随处可见的空桌，不过也没赶他走，颔首说：“请随意。”见他没认出自己，林抒先是忍不住有几丝失落，而后则是满怀的庆幸。

　　林抒笑道：“在下林抒，林碧寒，是京城来的通判。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听他这么问，赵琼玉嘴角扬起一个戏谑的笑容：“原来是林大人，久仰久仰，在下叫沈韵。”

　　知道他在耍自己，林抒也不恼，“哦”了一声，装模作样道：“不知阁下认不认识燕州世子？”

　　赵琼玉挑眉：“你找他做什么？”

　　“我听闻世子低调谦虚，长相俊美，品德端正，忍不住想见见。”林抒带着几分挑衅对上赵琼玉的眼眸。

　　他似乎大为受用，轻笑说：“林大人何愁见不着呢，世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抒恍然地点头，忍不住说：“阁下不是沈韵，怎么又成世子了？”

　　“那林大人为何对这么多空位视而不见，偏偏坐我这桌？”赵琼玉目光轻柔地落在他身上，虽仍是陌生，可多了几分温和。

　　被他这么一问，林抒于是抓准时机话锋一转：“这桌近窗，眼见日临正午，不如由下官做东，请世子吃些东西可好？”

　　闻言，赵琼玉目光存疑地扫他一眼，并不回答，似在仔细考虑其中有没有诈。

　　正当林抒以为没戏了，想起身来声“唐突”以下台阶时，对面的赵琼玉却终于出声：“好。”

　　蓦然得了他这一声“好”，林抒心中才缓缓松口气，说：“世子......”

　　“别叫我世子。”赵琼玉打断道，“我在外叫沈韵，沈怿谙。”

　　“行。”林抒继续道，“沈公子，我们就去柳南居吧。”

　　柳南居是燕州内有名的饭馆，菜式繁多，价格不菲。林抒也算是下了血本，初次请世子吃饭，总得有些牌面，何况这些皇亲国戚向来娇生惯养、养尊处优，若真带他们去小地方吃，万一吃出仇和病来可不好。

　　他和赵琼玉到柳南居时，里面人满为患，等了许久，还不见有小二来招待，赵琼玉虽未表示什么，林抒却忍不住多加揣测，正想着要不要亮出通判的官牌使用一下特权，这时，小二才姗姗来迟。

　　小二并不认识他们，这时候又急，匆匆带他们去了一个雅间，便问：“二位客官想要吃些什么？”

　　赵琼玉淡笑：“既然是你做东，你点便是。”

　　林抒随即问：“你这有什么招牌？”

　　小二答道：“自然是香蒸海鳖。”

　　一听这菜，林抒心中有数，这菜虽然好吃，价钱可不便宜。讲究的是将活的海鳖用铁丝将其牢牢按住，置于铜炉之上，之后再将调制好的味料用勺子放入海鳖之口，在铜炉升温的过程中，海鳖会不断挣扎，张大的嘴巴会不断喷出腹中味料的香气，等到海鳖彻底蒸熟，便可以用小刀将其身上的肉割下来，细细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