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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燕州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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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道菜虽然十分流行,但光听工艺流程,便知道不花点高价是不可能吃上的。林抒自搬到燕州后,也就吃了那么几次。
正犹豫着要不要点时,身旁的赵琼玉冷不丁道:“这菜就不必了。”
林抒于是浅笑附和:“换一道吧。”
小二于是说:“烤驴肉?”他忍不住多加推销:“客官们放心,驴肉绝对新鲜!厨房里现杀呢!”
林抒自然知道他所说的现杀,指的是将活驴拴在后厨,要上菜了,就活生生地用刀从驴身上割些肉来,这些掌刀的人手法极巧,能保证驴在割完最后一片肉前,还能喘息。这菜虽然味道比不了上一道,但也是当下富户流行的一道吃食,且价格在能接受的范围。于是,他点头说:“就这道菜吧。”后又点了几道配菜,中午一餐饭总算是有点眉目了。
二人落座后,赵琼玉悠然问道:“林大人是燕州人?”
林抒面上笑着,心里却有几分奇怪,回道:“以前住在别处,十来岁才随父亲搬到燕州。”
赵琼玉颔首,平淡道:“倒也不算久。”
听他这么一提,林抒谨慎几分,抬眼偷瞥赵琼玉现在是怎么个神色。但见他气定神闲地吃着桌上的咸花生,忍不住安心几分。到底是个年轻的富家纨绔,也用不着过分紧张。
等菜上来,他先起头谈天,引得赵琼玉说话后,他便一心一意捧哏,偶尔提些引导性的话来,但大体还是注意不让赵琼玉的话掉在地上冷场。
说着说着,林抒发现赵琼玉全然不吃烤驴肉,甚至连荤菜都动得相当少,他的筷子基本只在素菜上打转。
林抒暗暗懊悔开头竟掉以轻心了,居然还真就忘问赵琼玉的意见。
时间一晃过了一个时辰,赵琼玉放下筷子:“林大人接下来有安排没有?”
林抒从京城里下来,跟皇帝一条心的,都知道他干嘛来的,官职只是挂名,麻烦事都自己包揽去了,而与祁王有渊源的,也不放心让他插手州内事务。他其实清闲无比。
可赵琼玉虽难蹲,这时候若是听不出人家话里的辞别意思,一定显得像狗皮膏药。与这群王孙贵族打交道,初次印象总是相当重要,见普通人一面过目就忘,他们则不然,一面值千金,叫多少人念念不忘?
“下官要回官署里办事了。”
赵琼玉竟有几分惋惜:“这么不巧?我还以为林大人有空,看来朝廷官员果然事务繁忙。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话一出口,覆水难收,林抒忍着心中莫大遗憾:“沈公子要去哪玩?”
窗外亮光落在他肩头,于衣襟上泛出一层光泽,赵琼玉声音平缓,说出的话倒是惊人:“能去哪玩?自然是青楼楚馆。”
林抒对此无甚兴趣,这种地方总是浪费天光又误事,不过若是能让他在那儿守株待兔也轻松几分:“燕州之中,诸如香月楼、红芳馆佳人众多,的确是个好去处。”
赵琼玉眨眨眼,低头一笑:“那里我可从来不去。我最喜欢去桃袖阁。”
林抒微愣,瞧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带几分探究。
“林大人不会从来没去过吧?”赵琼玉叹气,“那实在太可惜了,他们家的桃汁可是一绝。”
“......”
林抒收了目光,硬着头皮说,“久仰大名,下次会去体验一番。”
桃袖阁什么地方,他虽然从未去过,但听也是听够了。桃袖桃袖,取自分桃断袖,桃袖阁做的全是男色生意,由少到长,各色风格,应有尽有。再看赵琼玉这副阴郁尊贵模样下的玩世不恭,怕不是个断袖。
难怪这世子长到十六岁还低调到有些神秘,原来是他娘的长歪了。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人无癖,不好趁虚而入,如今知了他的癖好,林抒自有几分心安。
思绪还未消散,赵琼玉已经叫来小二算账。见他要付钱,林抒惑然:“说了我请就是我请,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顿饭有林大人作陪,我吃得很是开心。”赵琼玉笑意盈盈,“怎么好意思叫你再出钱呢?”
若光听这话,林抒兴许有几分感动,可加上他那副算不上真诚的神情,林抒倒觉得自己确实有几分作陪的意思。
......
从酒楼一别之后,林抒马上派人去桃袖阁蹲点。奈何赵琼玉自上次跟他提过一嘴后,仿佛故意似地,桃袖阁内再没有出现过他的半点身影。
林抒只好继续像无头苍蝇似地在燕州城内到处找人,从茶楼酒楼到斗鸡社再到戏院,愣是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命人去阴森的王府附近悄悄看着。铤而走险虽让人心惊肉跳,但效果立竿见影。区区三天的功夫,就见到了这位低调世子的身影。
收到消息的林抒当即赶着去制造偶遇。见到赵琼玉的时候,他穿了一身的银灰色,正坐在桃袖阁对面的露天小摊里,悠闲地摇着一把桃花折扇,若不是眼神放空若有所思,其实很有纨绔风流的味道。
林抒冷眼看了一会儿,只当他想要吸引对面人的注意。正算着时候上前,忽地,又见赵琼玉对着那楼发出一声笑,林抒更觉此人怪诞不经。
半刻钟后,他从角落里出来,装作不经意地也坐在热闹的小摊上。老板见了,叫道:“客官吃些什么?”他这大嗓子一吼,是个人都得抬头看看。
“来碗......”说话间,他察觉到隔了两桌的赵琼玉递了目光过来,“清汤面。”
林抒知道赵琼玉看见他了,但他一改初时的主动,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侧对着赵琼玉。果然,片刻功夫,赵琼玉在那桌出声道:“林兄。”
听到这个称呼,林抒莫名有些欣慰,由林大人到林兄,称呼上拉近不少距离,难为他守株待兔十来天。
“沈公子?”林抒惊讶地看他,“这么巧?”
有了前次的见面,赵琼玉起身往他这桌走来:“是很巧,看来我们很有缘。”
林抒随意地扫一眼对面的桃袖阁,说:“沈公子怎么坐在这里?”
“透气。”赵琼玉说,“屋里太闷了。”
他不知道赵琼玉说的是哪个屋太闷,不过按语境来说,就是这桃袖阁没错了。林抒在心里嗤笑一声。
“林兄怎么今日有空在这吃面?”
“正好手头的事办完了,也出来透透气。”
赵琼玉摇着他那把折扇,漫不经心道:“我知道有个好地方,碧寒你跟不跟我去?”
什么好地方其实不打紧,冲这更近一步的“碧寒”二字,他就得应下来了。
“什么地方?”林抒问他,“不会就是对面那个吧?”
“当然不是。”赵琼玉轻笑出声。
吃完小摊上的面,林抒跟着他一块借马往好地方赶。赵琼玉骑马的速度也跟他的性格一样慢悠悠的,林抒几次不小心骑到前面,又不动声色地倒回来与他并排。对这些人,他确实别有耐心,因为他们这些富家纨绔成天无所事事,当然学不会着急。
悠闲地骑了一路,到地方一望,果然是柳树面前,春光懒困倚微风,夹岸桃花蘸水盛开的曼妙景色。再仔细瞧,原来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园林残垣映衬着绿湖清水。
湖边停着几叶扁舟,如今刚过午后不久,这儿还没什么人,园林与湖面都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二人在湖边下了马,赵琼玉面色上难得浮现出一个属于少年的灿烂笑容:“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来得是真巧。”
见他要下去划船,林抒问:“沈公子,你出门就这么放心,一个人也不带?”
“那要带谁?”赵琼玉已经解了扁舟上的绳子,示意林抒下来。
“侍卫或者小厮?”林抒在另一头坐好。
“带他们做什么?又说不上话。”赵琼玉开始划船,林抒配合他。
“这燕州难道还有人敢刺杀本世子吗?”赵琼玉冷不丁的一句话,叫林抒手上一顿,正担心赵琼玉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又听他说:“不过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林抒眉心一跳,陡然看他。
“人生短短几十年,多少人苦心经营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世子活得真够通透,颇有几分禅意。”林抒淡笑,心里却绝不赞同。
春风吹起他的发丝,赵琼玉的脸庞平添上些许静谧。划到湖中央,他便将细长的船桨扔进舟中,十指扶着小舟的边缘,闭上眼睛吹风。
他舒展眉宇,静得如玉。
林抒坐在对面望他,心里却莫名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这时候伸手将这位世子一把推下水,他大抵也是来不及躲避的。
世子不语,林抒也不多说,兀自坐在舟中,享受片刻的安宁。有那么一瞬,他对这位世子动了稍许恻隐之心。然那念头还没冒出来多久,就被他清醒地压抑了回去。
小舟悠悠晃晃到了对岸,赵琼玉睁眼微愣一瞬,率先起身上岸,林抒紧跟其后。也不知在闭眼吹风的几瞬,赵琼玉想了些什么,林抒见他情绪莫名有些低落。
二人无言走了一段路,到园林外,见到墙角处蹲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如此场景,各地都有,林抒见怪不怪,感叹完世间世态炎凉,刚想绕道而行,赵琼玉却出乎意料地在那些脏兮兮的乞丐前停下。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见有人搭理他们,纷纷哀嚎道:“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赵琼玉神色愈发低落,深吸一口气,将钱袋子里的钱财一并拿出来分给他们。喜得乞丐们热泪盈眶,跪着直磕头。
见世子行善,甭管他是假模假样还是实心实意,旁人自是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林抒也掏出钱给他们,赵琼玉侧头看他一眼,算不上欣赏。
“各位以后别在这乞讨了,我给你们找个活吧。”赵琼玉说,“你们去燕州找一家叫柳明居的饭馆,就说是沈韵让你们去的,那会有人给你安排活计。”末了,他又加上一句:“不去也没事。”
那些个乞丐又是连声道谢,赵琼玉神色并未因此而回暖。林抒默默地跟在他身边,等离他们远一些,说:“看不出来世子竟是一副菩萨心肠。”
沉默一阵,赵琼玉才开口说:“不是菩萨心肠。”林抒正想笑,却听他自嘲道:“是我会投胎,成为了一个有钱的闲散世子,才有时间有能力在这里伤春悲秋,施舍别人。”
刹那间,林抒僵住了,听到一个富家子弟说出这种话,说不震惊必然是假的。只是这震惊说不清,到底是惊于他外表矫情实则无比善良的心地,还是惊于他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倘若换一个人在他跟前说这种话,林抒只能惊叹他的虚伪达到了非一般的境界,可现在赵琼玉说了这话,他竟从中悚然地窥探出了那么一丝丝真诚。恍然间,他觉得已经说不清是赵琼玉离谱,还是他自个儿抽风。
半晌,他平复下心情,自认刚刚是陷入了赵琼玉虚伪的诡计,他扯出些笑容,不自知地嘲弄道:“世子,何必这么说?您今日享的福,都是前世积的功德。若是换别人体验一天,都不知道有多高兴。”
微风渐渐淡去,四周寂静得只剩下不知从何处飘拂而来的箫音,乐声悠扬而凄清。
“你觉得这是享福吗?”赵琼玉清冽的嗓音,不觉透出低落与艰涩,“这燕州城内,百姓们家破人亡,也有我父亲的一份功劳。你看着他们因为没田而饿死,因为要供上等人玩乐而累死,因为犯一点微不足道的错误而惨死,你还会觉得这是享福吗?”
林抒愕然,这下真的只剩纯粹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