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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除草(1) ...

  •   “今天过年,就要你一块钱。”

      江忆安和老板道过谢后,情绪低落地走出小卖部。

      路过满地烟花炮筒时,旁边六岁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她,转头问:“妈妈,这个姐姐为什么不开心?”
      “今天不是过年吗?”

      女人看着女孩的身影,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头说:“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去给姐姐几块糖,看能不能让她开心。”

      女孩长得乖巧懂事,听了妈妈的话,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小跑着追过去:“姐姐……”

      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响起,江忆安停下脚步,转过身,低头去看。

      眼前的女孩只能到她的腰侧,穿得很喜庆,着一身红色小棉袄套裙,脚上是锃亮的圆头黑色小方鞋,走起路来“哒哒”作响,细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戴着今年最时兴的毛绒簪花。

      “姐姐,”女孩在她面前站定,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将手里的糖捧出去,“给你吃糖。”
      “你别不开心了。”

      江忆安的侧脸被不远处的烟花照得一闪一闪,干涩的唇角努力挤出一个笑,蹲下身接过女孩手中的糖:“谢谢。”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欣赏夜空连绵的烟花,一边感受着口腔传来微微苦涩的味道。

      有些好奇什么糖会是这种味道的,低头一看手里撕开的包装,果然,再熟悉不过的配色,黄色打底,青绿色的果实缀于其上,上面用黑色的手写字体写着三个字:陈皮糖。

      怪不得有点苦呢,她想。

      ……

      春节过去,瓦罐村又恢复了往常一般。

      几天之后,江忆安再次去小卖部问过,没有电话打进来,她也没有再主动打过去。

      她没有手机,想要知道情况只能等三月瓦罐小学开学。

      很快,春季来临,到了一年耕种的好时候,因为上一年卖棉花的钱收入一般,所以今年家家户户又种起了小麦。

      江忆安家也不例外,土崖上很快就会种上新作物。

      三月小麦种子播下去,六月就能收割,除了丰收费点时间,平时比其它的庄稼少操很多心。

      江忆安又恢复了乏味且忙碌的生活,再次跟陈明和褚贵枝去地里干活。

      陈俊杰今年九月就要上二年级,只不过江忆安不再去接他放学,最近全县治安都很好,褚贵枝打算等他上二年级就让他自己回家。

      一切又恢复原样。

      只是,很多事情已经回不到过去,有什么在她心里落地生根,悄然发芽。

      比如,江忆安偷偷将口袋书粘起来,会在干活回来之后看上几眼,经历多次书本被毁,这次她长了教训。

      比如,房间里用废纸叠的玫瑰插在每一个能插的角落,心情好的时候,桌子上会出现纸叠小兔子、小猫咪。

      比如,她常常对着客厅里的中国地图发呆,再回神时,发现视线不知不觉落在“梅江”两个字上。

      ……

      转眼间,三月份来临,瓦罐小学开学。

      开学那天,江忆安又坐在门口的矮石上,整个寒假都没有音讯的人安然从她面前经过,去小卖部买东西。

      许久不见,许一似乎更加沉静,岁月给了她极其短暂的成长时间,让她快速沉淀下来,只是,在面对江忆安时,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丝别人看不到的温柔。

      女孩的视线总是忍不住追随着她。
      “姐姐。”江忆安起身叫住许一。

      许一停下脚步,唇角微微翘起,随后往她家里看了一眼,挑了挑眉:“胆子真大。”
      光天化日下就这样叫住她。

      两人站得很近,江忆安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花香,看到那熟悉的笑容,曾经只在面对杨梦回的时候出现过,而现在对着她,也有了。

      仿佛得到鼓励般,她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朵红色玫瑰花,仿佛怕被别人看见,快速递给许一后又退到门口,佯装回家,与她拉开些距离。
      “祝姐姐顺利完成支教任务,成功保研。”

      许一看着她,扬了扬手中已经真假难辨的纸叠玫瑰,花瓣上涂着鲜红的颜色,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颜料,甚至泛着淡淡的幽香,“借你吉言。”
      接着她又说:“进步很大。”

      江忆安还想要说什么,许一见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她道:“我先走了,有空再说。”

      江忆安欲言又止,但为了不被发现,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好,姐姐再见。”

      回来后,许一依旧每天跑步,只是土崖上很少再见到熟悉的身影,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破土而出的麦芽。

      地头的月季已经长出嫩绿的枝叶,看上去比之前茂盛不少。

      土崖宝地,果真名不虚传。

      这种月季每年开两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每次花期长达一个月。

      如果不出意外,这次开花大概会在六月。

      花开之日,离别之时。

      ……

      下半学年一切都很顺利,冰雪隐没于土壤,春天给大地重新披上一层嫩绿,生机盎然,迎来万物复苏之季。

      三月很快过去,四月来临,许一终于换下厚厚的羽绒服,外面穿着一件稍大一码的灰色西装外套。

      低马尾扎成毽子头,白皙直挺的鼻梁上偶尔会架一副金丝眼镜,时常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学习。

      杨梦回曾经在窗外看得出神,有些人越素越好看,天生适合淡雅的妆容,甚至一丝无意落在脸颊旁的碎发都是风情,一瞥一笑具是故事感。
      “站在外面不冷吗,进来吧。”

      “出来吧。”
      许一站在院子里,没有回头,对躲在树后的身影说。

      见自己被发现,江忆安从树后面走出来,其实她本来也不是为了躲许一,而是为了躲村里人。
      “姐姐。”她走过去。

      许一这才转身,江忆安的头发已经扎起来,露出白藕似的颈,一双黑眸笑盈盈看着她。
      “过来。”

      江忆安听话地走过来。

      许一近距离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不觉她又长高了,自己只能到她的鼻尖。

      再次见面,从前懂事沉默的女孩变得更加稳重,对江忆安来说,十八岁确实是她命运的分水岭。

      只是,不知为何,对方的靠近却隐隐给她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这个距离……太近了。

      “不怕被发现吗,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她问。

      江忆安不自在地滚了滚喉咙,许一说话柔柔的,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有些痒,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没有后退,答道:“他去医院动手术了,明天也不会回来。”

      江忆安口中的“他”自然是陈明。
      而且褚贵枝和陈俊杰一起去的,留她一个人在家。

      陈明进入中年以后生活习惯变差,身体出现各种问题,本来一直撑着,但是发现自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得不趁着耕种之前先把手术动了。
      不算大手术,在医院里躺一天,后天就能回来。

      许一把房门打开,对着江忆安说:“进来。”

      江忆安自然高兴,噔噔噔跟上来,顺手把房门关上。

      “坐吧。”
      眼前依旧是那熟悉的桌椅,桌子上摆着她曾经用过的书本,笔筒里的玫瑰花仍然开得旺盛。

      一切还是原样,但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江忆安没有坐下,而是亦步亦趋跟着许一,停在她身后半步之外。

      许一正背对着江忆安放书包,察觉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她身体微滞,房间里太过安静,某一瞬间几乎能听到身后人的呼吸声。
      她知道她有话要说,所以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继续脱外套。

      “姐姐……”江忆安没有再往前,视线不自觉落在许一被黑色紧身毛衣勾勒的腰侧,抬起手,盈盈一握,便在咫尺之间……

      下一瞬,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缓缓道:“年前你走的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

      许一手中的动作一顿,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江忆安声音喑哑,继续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做手工,学过折纸、木雕、编织……只要是能学的我都学过,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我做的东西,所以我也经常会送给她们一些比较难做的。”
      “比如,用野草编成的蛐蛐、兔子、蜻蜓,用木片雕成的印章、人物、字体……但是花,”她顿了顿,“除了姐姐,我只送给过两个人……”

      说到这里,许一终于转身看她,她很想跟她说我不在意,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但是,看着那双真挚诚恳的黑眸,目光如水,眼波婉转,像是石子抛进平静的湖里,在她心中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波澜。

      最终,她还是没有说话。

      江忆安继续说:“第一次送花是给张校长的女儿,那时我正上六年级,第一次觉得她很厉害,她是除了校长之后第二个考上大学的人,那天她来学校给我们讲了很多关于外面的事情……”
      所以,她把自己叠得最满意的一朵纸叠玫瑰送给了她,以后,她也会和陈馨一样,考出去,考上人人羡慕的好大学。

      “第二个是送给了六年级教我的语文老师,”她顿了顿,不留痕迹地看了许一一眼,继续说,“我辍学以后,经常会拿着书请教她,沈老师很年轻,也很……”
      也很漂亮,跟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柔,从来不会体罚学生,见人总是笑着,班里的学生都喜欢语文老师,有时候见到她身上的伤痕还会主动帮她擦药,单独相处时,会偷偷给她塞时兴的零食,甚至教她女孩第一次生理期的知识……

      “怎么了?”许一的声音突然打断她的思绪。

      江忆安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说着说着走神了。

      提起沈秀,她总是忍不住想,自从六年前一别,她再也没有见过她,以至于很少再记起自己与她相处的细节了。

      “没事,”她继续说,“沈老师是我上小学的老师,她教我的时候刚大学毕业两年,平时对我也很照顾,后来,我辍学后,有一天看到她看着手机上一张玫瑰花的照片发呆,所以就想着送朵花感谢她……”

      六年前某一天的傍晚,二十四岁的沈秀坐在门槛上看着手机里像素模糊的一捧红玫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感慨:“好贵啊,一支怎么这么贵,九朵岂不是要一百块了……”

      照片里的玫瑰花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没有发现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小女孩也在看着那张照片。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巧,江忆安刚好会叠玫瑰花,熬了两晚的大夜,第三天终于把花叠好了。

      她满意地看着仿真枝叶绑在一起形成的花束,临睡觉前,悄悄藏进衣柜里。

      “1、2、3、4、5、6、7——”
      沈秀惊喜地数着怀里的纸叠玫瑰,还没数完,突然一愣,眼神突然黯下来,喃喃道:“为什么偏偏是九朵……”

      ……

      沈秀,瓦罐小学的语文老师,毕业两年后在瓦罐小学教了两年的书,入职第二年因为陈明故意诬陷,考上研究生后离开。
      许一还记得那天张博遥跟她说过关于沈秀的事情。

      “不用再说了,”她打断她,“我只是单纯地想资助你上学,过去的事情不必和我解释。”

      私心也好,作为长辈的关心也罢,她已经尽量让自己忘记年前发生的那些事,过去的就过去了,恩过刚好一同抵消。

      毕竟江忆安也曾经帮过自己,在她心中,有来有回,也算处事得当,可她说的看似果决的话,心中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听了江忆安的解释反而更加沉重,让她喘不上气。

      “姐姐,”江忆安见她如此,也开始表态,“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再有任何留恋,以后我只想好好学习,不会辜负姐姐的期望。”
      她发誓:“我说到做到。”
      “姐姐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过了一会,许一看向她,心中稍稍舒缓,她问:“做什么都可以?”
      江忆安没有任何犹豫,同样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是,做什么都可以。”

      许一:“好。”
      她问:“之前拍过身份证吗?”

      江忆安有些惊讶,但还是说:“拍过。”

      许一:“能拿到户口本或者身份证吗?”
      江忆安犹豫了一下,说:“可以。”

      许一说:“好,明天穿深色的衣服,带你去拍新的身份证。”

      江忆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许一笑了笑,问:“想要离开这里吗?”
      江忆安这才意识到什么,毫不犹豫地点头:“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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