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枯萎(5) ...
-
心脏仿佛被万千小虫啃噬,疼痛一点点将她的理智扯回。
看着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江忆安想要跑过去抱着她说:姐姐,你终于来了。
可是下一刻,眼前的人突然变了样,脸色惨白,双唇干裂,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也变得黯淡无光,了无生气地散落在肩头。
许一整个人虚弱得几乎透明,从医院来却没有来得及看医生,只是蹙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忆安,醒醒。”
坚韧又温柔的声线不受控制地传入江忆安的耳膜,身边的场景也在不知不觉发生着变化,她没有注意到地上的血在慢慢消退。
突然的耳鸣再次毫无征兆般响起,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好像有一根电钻,呲,呲——,几乎将她震聋。
但下一秒,一阵电流划过,故障般的声音陡然消失,一切仿佛按下了消音键,她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再也没有陈明醉酒后的谩骂,好像这个夏季的蝉鸣声就此止住,她也停在了这个漫长的夏天。
“忆安,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然抬起头,眼前终于恢复清明,抬起头看到许一的那一刻,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声音,失去的色彩重新铺满每一个角落。
有个人站在那里叫她,好像过往的每一次她站在远处叫自己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陈明依旧在旁边骂骂咧咧,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个凳子。
“忆安,”许一站在门外,脸色难看地说,“出来。”
就在陈明对她毫无反应的态度忍耐到极限的时候,江忆安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扔掉手中凳子,砸中了他的脚面。
“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杀猪似的叫声响彻整个院子。
江忆安没有再管,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出门后,许一便拉着她往外面走,将满腔谩骂抛在身后。
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棵树下。
“轰隆——”
一道雷声落下,天色阴沉,乌云压顶,整个瓦罐村都处于一片灰暗之中。
许一熬了一晚上的夜,身心俱疲,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江忆安拿着凳子,手臂青筋四起,眼底血红,目光阴冷地盯着陈明。
这个样子……实在让她难以释怀……
本来是询问的话,说出来却变了味:“忆安,稻草人是不是你故意放——”
然而,话还没说完,江忆安甩开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扯着唇角笑出声:“姐姐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看着许一苍白的脸色,她眼底闪过一丝担忧,轻轻一甩就甩开了,这么没力气吗。
杨梦回在路上跟她说的话言犹在耳。
江忆安忍着过去的冲动,凉凉地说:“你这么不相信我?”
她走上前,盯着对方的眼睛逼问道:“姐姐是不是从来没有信过我?”
许一因为她的突然靠近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后退。
几天不见,显然没想到江忆安会是这个态度,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那个拥抱,那晚的乞求以及曾经躲闪的目光全都是假象。
“不是,”她看着女孩眼底带着淡淡的黑眼圈,想到她刚刚近乎失控的样子,语气软下来,“忆安,我信你,但是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我知道他们该死,但我也希望你能跟我说一句实话。”
偏偏两个都是固执的人,她固执地问,江忆安一直固执地不回答。
“所以姐姐觉得我之前对你说的都是假话,从来没有对你真心过?”
在许一的惊讶之中,她应了一声:“是啊,姐姐想的没错,我就是那样的人。”
“你已经看到了,既然警察把我放回来,那就说明我没有犯罪,我没有杀他们,他们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许一看到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良久,有些悲伤地问:“那如果刘进科醒了呢?”
江忆安眼眸微动,反应了一会,轻嗤一声,这个结果她早就想到了。
许一叹了一口气,继续耐心解释:“是因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关押你24小时,如果刘进科和警察说了什么呢?”
“你知道我刚从医院回来吗?”
江忆安皱眉看着她,她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可是,”许一却没有再看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破罐子破摔,“他死了,刘进科死了,死人再也说不了话,你刚刚还想要杀了陈明是么?”
“你真的想坐牢?”
“你对自己的未来这么不负责任?”
“我没有,”江忆安着急否认,想起刚刚满目刺红的鲜血,手指不觉颤抖,她重复道,“我没有,我没有想要杀了他……”
许一静静地看着她,耐心等着她反驳,眼底满是失望。
只是一个眼神就开始让江忆安发慌,她不喜欢许一这样看着自己,好像否定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这个人,就算冷眼相待,也不希望她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她迫切地想要解释:“姐姐,我真的没有杀他们,每年做稻草人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人跟我说话,所以每年我做的稻草人都是费了心思的。”
“我是想要报复他们,他们总是骂我一些很难听的话,总是挑衅我,这么多年我已经受够了,所以那天在玉米地,他们受的伤不比我轻——”
“忆安,”许一闭了闭眼,打断她,有些无力地说,“我现在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你能告诉我吗?”
虽然是在问她,但很显然问的人在乎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江忆安着急解释的话突然停下来,喉咙干涩,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还是不信她。
对视良久,她读懂了对方眼底逐渐平静下来的心情。
最终,许一还是退让了:“忆安,我说过只想要一个答案,现在既然你已经把答案告诉我,那么,我相信你。”
她语气温和道:“你无罪释放或许会招来陈柱的报复,在他心里,就算你不是凶手也是间接导致他儿子死亡的人。”
“我给你在县里订了一家酒店,陈明殴打你的证据我已经交给警察,他从你未成年的时候就对你施暴,可能会面临十至十五日的拘留,我们走的时候他刚好不在,他拦不住你。”
许一想这一天很久了,从没有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但幸好还不算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眼前的人久久没有回应。
“许老师。”江忆安的语气冷淡而疏离。
许一看着她,心头莫名一跳,脸色惨白。
“许老师一开始不就看透我的目的了吗?”
江忆安挑了挑眉,嗤笑一声:“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
“我把你丢掉的花救活是为了讨好你,悉心照顾你一晚上是为了讨好你,给你堆雪人是为了讨好你,唱歌也是为了讨好你,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你带我离开这里。”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就是我装的,难过是装的,开心是装的,关心你也是装的,我真的好累啊。”
“现在,我不想装下去了。”
许一好看的眉眼拧作一团,眼前连绵的青山也逐渐扭曲:“你……”
江忆安抿唇,笑了一声,继续说:“许老师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故意跑到你面前,我一开始想要接近的其实就是你,只是借杨老师的手接近你,没想到那么顺利——”
“闭嘴!”许一咬牙道。
可江忆安还要说。
许一喘着粗气看她,眼底满是凌厉:“江忆安,我让你闭嘴。”
“不要再说了。”
“许老师,”江忆安调笑道,“我还没说完呢。”
“你自身难保,还要资助我,我害怕和我小时候去庆阳火车站一样,遇到骗子,把我带走然后不管我了。”
“我很害怕,毕竟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年。”
这句话她说的是真的,只是此时真真假假已经没了意义。
“不过,正好,”江忆安擦去眼角的泪,笑起来,好像让所有瓦罐村的人都知道一样,声音陡然变高,“我妈要来接我了,她说要来接我,我以后就能和她一起住了,再也不用面对陈明的殴打……”
她一遍遍重复着,重复到最后已经成了无尽的偏执。
许一的失望与不解因为这句话而重新看向女孩,她看着她,像是土崖上那株被救活的月季,坚韧而顽强,即将迎来花开之时,只可惜再也没有人照顾。
盛开、枯萎、凋零……以后要全部靠自己。
“你确定不和我走?”
她很想明确地告诉江忆安,你妈妈去世了,再也回不来了,她怎么会亲自对你说。
你这七年白等了,没有人会再来接你,你也永远不会等到你的妈妈。
可是,江忆安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一边说,一边哭,以前她只敢躲在被窝里哭,这次心中所有的委屈、遗憾与不甘,终于借着“妈妈”这个词宣泄出来。
“我妈要来接我了,我妈要来接我了,我再也不用在这里等下去……”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嘴里一直重复着,好像念多了,江穆青真的会出现在她面前,伸出手对她说:我们忆安受苦了,妈妈带你走好吗,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
“我要去找我妈,老师你走吧,你走好不好,算是我对不起你,当初招惹你……”
可是许一没走,她非但没走,而是走过来抱住江忆安。
那些话怎么忍心说出口,至少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乡间夏天的傍晚,妈妈一只手扇着蒲扇,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跟我走好不好,”许一轻声安抚她,“安安……”
那天在病床上守着她,她听到她说的梦话。
当听到许一叫出她只会在梦里听到的那两个字的时候,江忆安终于忍不住,眼泪决堤,为什么,为什么……
“放开我!”
她扯开许一的怀抱:“不要这样叫我!”
“老师真的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块狗皮膏药,我讨厌讨好你的我,让我感觉自己像一条狗,你笑一下我就会高兴地摇尾巴。”
许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难。”
“老师你走吧,”江忆安退开,“我一直很讨厌高高在上的你,甚至都不愿多看我一眼,看我的时候就像看垃圾一样,我真的受够了。”
“江忆安,你说什么呢!”杨梦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气冲冲地扔下电动车就朝这边走来。
“你知道我们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就是为了等你平安的消息。”
杨梦回眼眶发红地看着此刻不知所措的许一,从来没有哪一刻见到她如此狼狈过。
“你知道昨天依依在医院的走廊里等了一夜吗?就是为了等刘进科的消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有没有良心?”
杨梦回手里提着刚买的鸡腿和馒头,带江忆安从警察局回来的时候见她一直盯着,不过当时见人情况不是很好,就先把她安顿好再去买,没想到回来后就听到她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我确实没有良心,我不知道良心是什么,”江忆安看着她手里提着的东西,“杨老师就因为见我看了一眼,二话不说就去给我买,这么听话吗?”
“江忆安!”许一终于看不下去,冷声打断她。
而江忆安却故意地说:“这就受不了了,刚刚我说了老师那么多,怎么一句话也不反驳,说了杨老师几句就受不了,你还是这么维护她,莫非你喜——”
“够了。”许一看着她,“别说了。”
“不想跟我走你可以直说,不用侮辱我们之间的关系。”
江忆安永远记得那一幕,头顶黑压压的乌云压得她喘不上气,无尽的悲伤涌入身体,传遍四肢百骸,许一就那样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没有一丝起伏,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平静,平静到让她不敢再回到过去,无法承受那样对自己毫不在乎的、冷漠的、看陌生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