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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枯萎(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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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忆安,”许一声音冷淡,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是我瞎了眼。”
“怪我,都怪我……”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依依——”杨梦回见她脸色不对,赶忙跟上去。
然而,许一往前没走几步,心脏处一阵刺痛传来,她一只手扶着路边的树才没有倒下。
闻到杨梦回袋子里鸡腿散发出来的味道,她胃里一阵翻涌,弯下腰止不住地干呕。
杨梦回见状,对着江忆安把袋子扔在地上,袋子没有系紧,白软的馒头一个个顺着开口滚出来,沾得满是泥土。
“你不配!”
“轰隆——”
一道闪电照亮江忆安眼底的担忧。
许一胃里抽搐得难受,不知是太疼还是因为江忆安说的话,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争先恐后地从眼眶滑落。
一滴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路落下。
雨水落在地上打湿了路面。
不过一会,劈里啪啦的响声打在地面上,落在山间,洇湿了衣袖。
鸟儿站在屋檐的电线下躲雨,树叶被打得啪啪作响,杨梦回脱下外套盖在许一单薄的身躯上,扶着她快步离开。
六月雨季,果然名副其实,接连几天,阴雨连绵。
潮湿的水汽落在江忆安冰凉的鼻尖上,她攥着拳头,终究没有迈出去一步,而自始至终,许一也没有再回头看她。
……
两人走后,她把地上被雨水打湿的馒头一个个捡起来放进袋子里。
鸡腿刚出锅,仍然散发着油炸后的香,上面特意撒了孜然,只是酥脆的表面浸了雨水,变得软塌塌一片。
今天的雨来得又急又大,江忆安全身已经湿透,但她站在路边没有动,只是攥紧袋子封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
……
几天之后,陈强泰、贾游峰、刘进科三人的案子以意外死亡结案,江忆安接受批评教育,承诺以后不再制作稻草人。
而许一向警方提供的那条视频,成为抓捕陈明的罪证。
陈明长期殴打未成年,处十日拘留并罚款1000元,许一7月5日离开,而他7月1日就能回来。
陈柱只在旁边观看三人殴打江忆安的过程,并未犯罪,没有受到惩罚,只是做了一些赔偿。
至此,三人“轰轰烈烈”的死亡案彻底落下帷幕。
陈明被抓走的那一天,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这下,他也彻底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
“你给我等着!”陈明恶狠狠地对着站在门口送自己的江忆安说。
而江忆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站在门口良久,警笛声渐远,等人群散去,紧抓的五指缓缓松开,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陈明被抓走的第二天早上,杨梦回把她的身份证以及当初两个人给她买的吉他送了回来。
“好自为之吧。”
临走时,杨梦回欲言又止,前几天已经从许一那里得知一切,只是她心思澄明,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两人很难再和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聊天,毕竟她要走了,如果没有意外,这一生都不会再来庆阳。
而听到这句话时,江忆安蓦地愣住,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沈秀也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时她还太小……
原来,这便是一片真心错付的感觉。
看着杨梦回离开的背影,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好自为之……”
回到家,将大门关上,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苦笑一声,那就,好自为之吧。
陈明被抓走后,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曾经热闹的院子变得冷清,而与此同时,也多了一些鬼鬼祟祟想要破门而入的人。
生活平静下来,却也不再平静。
某天早上醒来,她发现门上被泼了屎。
瓦罐村的夏天,尿骚味遍布整条街,臭气熏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加快脚步。
门口站着七八个人,她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有的人她不认识,而有的人她经常见。
其中就包括陈强泰、贾游峰、刘进科三人的父母,旁边甚至带了几个壮汉,想必是一同来教训她的,只是现在是白天,路上人来人往,他们还不敢光明正大地打人。
她黑色的眼珠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随后高声道:“我没有杀他们,警察已经为我证明。”
她转头看了一眼被泼的大门:“我已经报警了。”
江忆安毫无悔过的语气就像在挑衅着所有人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实际上,不管她痛哭流涕地道歉还是平静地对待这件事,都会招来他们的报复。
现在谁还在乎三人的死跟她到底有没有关系,没人在乎,三家人一致对外才能让他们失去儿子后继续振作起来,都是一把年纪,以后抱孙子的期望就因为她而彻底破灭,怎么能叫人不恨。
“如果不是我儿子的手被你捅穿,他也不会握不住摩托车,如果不是你弄那该死的稻草人,他也不会撞到土崖上,”陈柱站出来控诉,“就是你这个杀人犯,导致强泰死了!”
本来面无表情的女孩突然一笑:“哦?”
“他们三个人打我一个都没把我打死,”江忆安眼底充满冷意,厉声质问,“那天到底是谁把我拖到玉米地里,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有没有求过你,他们把我打了一顿还不够,非要把我打死才算吗?”
“你助纣为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把别人拖到玉米地里打,却熟视无睹,是没有做到身为父母的责任,他已经成年了,还是非不分,是你从小疏于管教,只因别人白天在家里干活,吵到陈强泰,晚上就把人家打了一顿,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么,只是不说罢了,你非但没有教训他,反而和自己儿子沆瀣一气,是你无底线的溺爱导致他狂妄自大,万物都有因果,发生今天的这样的事情,如果归根究底是谁害的他,那就是——你!”
江忆安指着他,怒目圆睁:“是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陈柱几乎文盲一个,被江忆安说得面红耳赤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时陈强泰的妈妈指着江忆安:“放屁!别跟她废话,还我儿子的命!”
说着,她就将手里的盆朝江忆安砸来,而江忆安微微侧身,就躲过了她的攻击。
见事不成,陈柱刚有动作,就听到了警笛声。
江忆安看着不远处冒头的警车,无声松了一口气,藏在身后的手微微发着抖。
几个来闹事的人被警察带走了,江忆安暂时得以消停几天,只是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这次他们没有经验,以为她只是说说,那么下一次呢,是不是就会半夜来闹。
……
十天时间过得漫长而煎熬,那天早上,陈明回来了。
他整个人胡子拉碴,头发杂乱,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眉头拧成麻花。
而陈明回来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家门上被泼了红色的油漆,旁边的墙上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杀人偿命”,往里走,院子更是一片狼藉。
眼皮突突直跳,他攥紧拳头,满目鲜红将体内的暴怒因子一点点唤醒。
见江忆安正在院子里若无其事地吃着饭,他气冲冲走过去,一脚将旁边的凳子踹倒在地,又掀翻了桌子:“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吃饭,敢告你老子?”
江忆安站起来看着满地狼藉,冷冷地转头看了陈明一眼,扔下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
几天之后,陈明终于承受不住三家人的骚扰,带着江忆安去道歉。
“走,跟我去道歉!”
陈明拽着她的衣领往外走。
江忆安被拽着拽着,衬衫的扣子崩掉一颗。
“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陈明感觉手一疼,四指被迫松开,江忆安一只手捏着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推开。
“你干什么!”
陈明块头大,只是踉跄往后退了几步,男女之间还是有力量差距的,但这些天和江忆安相处下来他也有些忌惮,不敢和之前一样再轻易动手。
“别碰我。”江忆安脸色阴沉,情绪明显不好。
她自己抚平衣领,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自己会走。”
她等这一天很久了,怎么可能不去,不跟许一走,自然有其它办法彻底离开。
陈明欺软怕硬,以后他还要在瓦罐村生活,不能和陈柱家闹僵,尤其是陈强泰的妈妈,她一家在村里横行霸道,如果惹到两人必然不会好过。
来到陈柱家时,两人正在院子里吃饭,氛围异常安静,与邻居家的欢声笑语形成极大的反差。
见到他们进来,陈柱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恶狠狠地拿起一根棍子就往两人身上招呼。
陈明见状,立刻哭叫道:“柱子哥,我是带她来道歉的。”
“不是我,是她,”陈明把所有的错都安在江忆安身上,“我真是瞎了眼,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我今天就是带她来道歉的。”
“哥,你要打要骂我们都受着,我真的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啊,强泰这孩子死得太突然,我也很伤心……”
说到陈强泰,陈柱的脸色立刻难堪下来,咬牙切齿道:“好啊,我帮你教训她,我打死她!”
说着,面色一狠,拿着棍子就往江忆安身上打。
江忆安岂容他随便教训自己:“我没有错,是他们自己开摩托撞死的,跟我没关系,我不道歉。”
陈明一听,本来就烦,这下更加生气:“柱子哥,她随便你处置,我不管了,打死她我也不管了!”
“打死她我就给她买一副棺材。”
那一瞬间,江忆安转过头,难以相信地看向这个自己从小到大的爸。
“看什么看!”陈明吼了她一声,又一脸谄笑地看着陈柱,“我说话算数,哥你随便打。”
江忆安嗤笑一声,至少她与他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她以为他再狠也不至于让她去死。
“好啊,”陈柱说,“把她打一顿,扔出去再也别管她。”
陈明连连说:“好,好……”
这时,陈强泰的妈妈夺过陈柱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杵:“我来。”
江忆安再傻也不至于被无关的人打,躲了几下后,在两人的追逐下,她跑了出去。
“江忆安,你给我回来!”陈明气急败坏地朝她叫道。
五六十岁的人自然比不上少年人的速度,女孩像风一样跑出去,不过一会就将三人遥遥甩在身后。
江忆安跑得很快,身后的喊声渐渐消失,可是她没有停,而是一直沿着马路往东跑。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给大地洒上了一层金光,早晨的风格外清凉,将她扎好的长发吹散。
她没有再回家,而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跑过满是金黄麦浪的庄稼地,跑过鸟叫虫鸣的树林,跑过路上去干活的人们……
哗哗的水声充斥着耳膜,汹涌的河水奔腾而出,最终,她来到河边,来到那天陈万怡将她推下去的地方。
太阳普照,金光万里,连河水也被镀了一层朦胧的纱。
看着湍急的河流,江忆安脚下虚浮,双腿微微颤抖。
良久,她抬起双手,对着远处的山涧高喊:“啊——”
陈万怡曾经跟她说过,如果心中郁气积结,容易生病,不要把事情憋在心里,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大声把烦恼发泄出来。
她想她是对的,喊出来就好了。
她一边哭一边喊,终于要解脱了。
陈明不会再报警找人,现在是主动让她离开。
“啊——”
“啊——”
“啊——”
……
土崖上的月季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开得娇艳欲滴,开得惹人心动,开得如此扎眼。
今天是7月5日,许一离开的日子。
凌晨四点,路上还没有人,江忆安走过昏暗的羊肠小道,一天一夜没有吃饭让她觉得自己的胃几乎都绞在一起,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许一会难受,也知道了她有多难受。
她站在自己家门前,天还没有亮,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可以看到门上被破坏的痕迹,鲜红色的漆经过几天晾晒,已经彻底粘在上面。
她看着自己坐了七年的那块矮石,这些年的记忆一点点变得鲜活,看了许久,走过去将它抱起来。
矮石好沉,她走的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喔喔喔——”
村里的公鸡已经打鸣。
江忆安搬着矮石来到院子另一侧,放在堆放整齐的柴火上。
这边的墙比较矮,她踩在石头上很顺利就翻了进去。
长时间没有人收拾,家里很乱,几次大雨过后,砖缝里开始长草,经常浸水的地方,生了一片绿油油的苔藓。
陈明还在酣睡,江忆安走到自己房间,轻声推开门走进去。
不出所料,房间里一片狼籍,所有的东西都被陈明翻了一遍。
她没有管,径直走到桌子旁,蹲下身往桌底看去,见那张新身份证依旧被完好地黏在下面,顿时松了一口气。
拿好身份证后,她换了一件衣服,从地上找到那个破旧的双肩包,快速往里面装了一些东西。
不知道拿到哪件衣服时,从口袋里掉出一条极细的链子。
江忆安一愣,拿起来在手腕上缠了两圈,藏进袖子。
最后,她拖着双肩包走向角落,小心地拿起地上被摔烂的吉他,走出家门。
……
今天早上温度正好,一连几天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凌晨五点,天空泛起鱼肚白,土崖上的风有些大,吹得她的衣角猎猎作响。
江忆安坐在以前许一总会经过的田埂上,看着车站的方向。
许一和杨梦回应该已经踏上回家的路途。
身旁干瘪的月季被连根拔起,粉红色的花瓣撒了满地,枝条肆意破坏,被找事的人发泄了彻底。
身后金色麦浪簌簌作响,土崖下方,是烧尽的黄纸,如今只剩下一团黑色的灰烬。
她低下头轻柔地抚摸着被摔烂了一半的吉他,指尖轻轻一弹,喃喃道:“姐姐,我连你最喜欢的歌都不知道……”
“怎么为你送行。”
那晚停电还没唱完的《送别》,今天终于有时间补上。
熟悉的前奏响起,她看着远方说:“祝两位老师,一路顺风……”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上卷·楼内不知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