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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山谓浮屠,有庙僧一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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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叫浮屠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僧众一百,规模不算大。
我是第一百位入寺的弟子,方丈说满百,吉利,遂赐了我一个辈分高的法号——戒色。
方丈那一辈为戒字辈,法号大抵是戒空戒明戒定戒玄之类的,方丈法号戒嗔,还是脱不出俗套。
戒嗔,怒不得,不责备。
我一直以为这点他做得不够好。
因为他时常犯嗔戒。
尤其面对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是最后一个戒字辈弟子。
寺院里除了我与方丈,其余都是空字辈。
空字辈小了戒字辈一辈。
我是最晚来的,却得了便宜,要空字辈弟子叫我小师叔。
其实,并非我来得早,而是赶得巧。
当时寺里和尚九十九,两位数,听起来人头不多,到底不圆满。
方丈说,一切皆是因缘,让他拾到襁褓中的我,寺院人头也由此变作三位数,完满了。
据方丈回忆,那年寒冬腊月,他独身徘徊在山门前,偶然拾到了一名弃婴。
且不说他为何于寒冬腊月只身一人徘徊于山门前,我猜他是蛋疼了,或者便秘了,起来行走运功,企图产生便意……好就地解决。
方丈有个坏习惯,只要一便秘,就喜欢蹲在山门边上的杂草堆里嗯嗯,任由青青长草扎疼他屁股,甚至挠过□□。
他说你不懂,这才能刺激便意。随地排泄,多刺激,多给力。
对此我很是不齿。
这个肮脏的老家伙,不怕冲撞佛祖,难道不怕哪个善男信女跑来烧香参拜,还未走到山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怪味儿?
寺院的香火怕是要熄了。
方丈劝我勿担忧,他说,为师已处理妥当,你看那些猫狗,不都随地大小便么。
倒也是。
他要自在,随他去罢。
回到话题。
且说那婴孩小脸青紫,啼哭如猫儿般绵绵无力——
听到这我打断方丈,说,师父,这不是患了猫叫综合症么。
方丈斜我一眼,怪我打断他,继续陷入回忆。
我以为那场寒冬腊月的邂逅很值得他回忆,直到某一日他一脚踏入了棺材才告诉我,那日他之所以收养我,是因为一场阴谋。
他帮忙掩盖真相,冥冥中成就了阴谋。
我最恨阴谋。
却恨不起方丈。
阴谋种种,老实说,关他屁事。
他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我身上的盘龙玉佩,垂涎了才是真。
这个贪鬼脑子里能想出什么阴谋诡计。
他这辈子就只有被阴的份。
再者,当年他若不收留我,我已早夭了,不收留我,才是沙门的罪过。
***
早前我有了换法号的想法,并非突发奇想,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多多少少懂事了,隐约觉得色字不好,里头歧义太多。
戒色,一听就免不得被误解的。
听我要改法号,方丈倒是出乎我意料的爽快。
他扔给我一本满是厚灰的破册子。
是寺院戒字辈的花名册。
上面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红色圈叉。
他说,好好挑罢,那些没被圈叉的能选,其余不算,哎呀呀。
他开始无限唏嘘。
我不解的问,为何?
他道,没几个好的,为数不多了。
我啊了一声,指着册子问,师父,这又圈又叉的,是何用意?
他说,圈代表此法号有主了,叉代表斯人去欸。
我翻看了一下,几乎全灭。
戒字辈的老和尚,原来都死光了。
我问,师父,您今年贵庚。
师父说,为师刚好满百。
我说吉利。
师父说,水满则溢——话锋一转,他道,戒色,好好挑。
我开始细心挑选。
戒一、有了。
戒二,也有了。
戒三、戒四…………戒十,全圈叉了。
戒奶、戒口、戒淫、戒孕、戒蛋…………
再往后翻看,越发觉得不对劲。
有些字很是生僻,我都没见过。
戒+偏旁部首。
我不知读音如何,暗叹书到用时方恨少,举书虚心请教师父。
师父腆着脸说,为师也不懂。
我沉默,继续往后翻,半响后说,师父,出现乱码了,少数词语还被屏蔽了。
他嗯嗯啊啊沉吟了许久,最后终于道,戒色啊,那册子是为师的师父谱的。他读书少。
我问,他识字么。
他说,大字不识。
我反驳说,不,师父,他老人家至多识了一斗。
意思是大字不识一斗。
还恶趣味。
真要命。
我最终没能改法号。
许多“师侄”同情我的法号,殊不知我却很满意。
因为我偷看了空字辈的花名册。
这寺院再发展下去,看开红尘欲剃度出家的弟子多了,法号势必不够用,保不定还有什么空色、空乳、空空、空高潮,比我好不到哪去。
人要有长远的眼光,不是么?
对我没能顺利改法号一事,师父发表了看法。
他说,不改便不改了。戒色不错,这么好的法号空了许多年,终于认祖归宗了。
认祖归宗?他又乱用词语。
他对我说,这“色”里的内涵很多。
我以为他要与我打禅风,遂支耳聆听,暗自酝酿心中禅意。
他说戒色啊,色,可以是女色。
我点头表示赞同。
他再说,色,也可以是男色。
我不出声,皱眉揣测着内里玄机。
他久久不言,只是看着我颇有深意的笑,我终于按耐不住问,师父,还有别的色么?
他轻咳一声道,花花世界,五彩缤纷,是谓色。
屁话。
除非色盲,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世界五彩缤纷,五光十色。
我觉得他佛法也不是很渊深,想了想,最后说,师父,你还是戳瞎我的眼罢。
他摆手说,戳不得,戳瞎了折寿。
我问为什么。
他只是瞑眼不答。
我说,你都活了百岁了,还能折哪的寿。
他说他掐念珠算过,撞见我,他已经亏损了十年寿命。
我呸,扯蛋。
再扯下去,早晚蛋疼。
***
浮屠山不止有个和尚庙,还有个道观。
观里都是女人,就是所谓的道姑。
按理说道观不该跑到深山里同我们和尚庙抢地盘,我们庙宇设在山林幽僻处是为了培养氛围,塑造曲径通幽的深深禅味,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可道观,尤其是丛林庙,本该设在热闹的地方,如今却设在浮屠山上,同和尚庙相离不过数里,实在匪夷所思。
观里的师太说,现在宗教都商业化了,地皮要钱,热闹的地盘土地价位太高,她们连首付也支付不起,只好跑来浮屠山毁林造庙了。
对此,我们颇为同情,唏嘘不已。
观里道姑不足百位,个个著青衣,头顶盘单髻,身上无香,缺了民间脂粉味,本来无趣,却因皆是女子,所以多少师兄弟们还是极愿去围观甚至作弄她们的。
都道和尚是色中饿鬼,我看此话不假。
可我是个例外。
并非我品德高尚,而是彼时我年纪尚小,不通人事。
十岁那年,我主动申请改名,因为我对男女之事有了模糊的概念。
这全仰仗同室“师侄们”深夜卧谈的调教。
有弟子下山,回来时偷偷捎带了一本画册。
据说画面颇为旖旎,看得人激情四射。
对此,我却不敢苟同。
画中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线条简单抽象,合抱的姿势也颇为别扭,鬼画符似的。
可几位师侄却争先抢着那本画册看。
入夜后,房里会传来阵阵低低的喘息,扰人睡眠。
终于,其他耐不住寂寞的弟子烦躁了。
此事被检举了。
方丈大怒,收缴了春宫全册。
他告诫道,下不为例,又说什么女人歹毒,将画册塞入怀中满意离去。
说女人毒如虎,近不得身的,那是吃不到葡萄便说酸的心理。
例如方丈。
按照他的陈述,大抵的意思是,女人是毒辣辣酸溜溜的,近不得身。一碰,你就中毒了;再碰,那感觉麻麻的酸酸的,却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已是中毒至深,回天乏术了。
当时我们一大干年小弟子轻信了他的话,颇为感慨,暗叹女人厉害,果然是世所罕见的毒物。
后来打听到方丈为何出家。
——原来当年爬滚在女人堆中的风流方丈突然不举了,气恼之下将身投了沙门,就此远离喧嚣红尘了。
真他妈……
万恶淫为首,师父,你当年还不如割了省事。
***
我是名弃婴。
被弃山门前,注定是个光头命。
若无意外,理应一辈子茹素,讨不得老婆,青灯伴古佛,敲着木鱼诵真经,孤独终老。
这样的日子,想来无趣。
可自懂了男女之嫌,我越发觉得找到乐趣了。
观里有个小道姑,很是有趣。
十岁以前,我对她,只能算是作弄;
可十岁以后,那绝对是调戏了。
我调戏他,却不想让其他师侄调戏,所以说,男人都是有占有欲的。
虽说我已摩顶受戒,是个光头和尚,到底有蛋,还是男人。
为了不让她被调戏,我时常尾随他,使她免受骚扰。
独我能作弄她,他人休想。
事实证明我想太多。
她乳臭未干,尚未长开,寺里的侄子们对她毫无兴致。
唯独我。
我想我是恋童癖了。
小姑娘很傻很天真。
初遇她的时候,我八岁,她三岁。
她结着两个总角,身子圆圆胖胖的,像个毛球,路都走不好。
我向来对可爱的生物缺乏免疫能力。
看见她笨拙的身姿,一下子欢喜了。
堵在她面前,我问,小姑娘,你叫甚么名字?
她奶声奶气的答,我姓史,叫珍香。
史珍香。
许是发音问题,我听成屎真香,更是乐了。
那你的道名呢?
……静真。
自那以后,闲暇了我便天天跑上数公里,到观里去逗弄她。
观里的道姑很待见我,一看见我她们会兴奋的呼喊,快来呀,那个标致俊俏的小和尚又来了!
我几次欲避开她们而不得。
我的光头被摸了,我的脸被摸了,我的手被摸了。
当时年小,我并不觉得不妥。
可过了两年,游戏升格了,玩脱了,事态严重了。
混乱中竟有人掐了我私.处。
我怒了。
不是怒贞洁不保,被他人染指,而是怒静真对我不理不睬。
我专程跑来给她摸,以弥补过去逗弄她的罪过,她却围观我为一群女人解渴。
终于我推开旁人走到她面前,我说,给你摸摸,抓紧时间,要不我走了。
她睁着无辜大眼,迟迟不动。
我说,好,那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找你。
又嘀咕,最近身子骨不好,走几里路也嫌累。
她似乎听见了,扯住我的直錣。
我忍不住笑。
那以后静真常常与我玩作一起。
都是小孩间的打打闹闹,游戏家家,我也随意。
日升而起,跑去道观逗静真。
日落而息,跑回寺庙睡晚觉。
方丈很苦恼,说收了我这样不学无术的弟子,终日往道观里跑,是想背叛佛祖皈依三清了,其心昭昭。
虽沉痛着,却不阻止。
我在他的纵容下心安理得的淹旬旷月。
眨眼,三年混过了。
百来字的心经,到了十三岁,我还背不全。
方丈叹息说,戒色,你本非诵经命啊。
我笑说,师父,我可以敲木鱼,又问,师父,我该有什么命。
他不再理我。
不知不觉,我发育了。
与众师侄一同沐浴,突然有人喊,哇,小师叔,你的——
我往下看,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时有人颇为不忿道,大顶屁用,出了家,受了戒,就该忘了这物件,还管甚么大小!
有人接口,好歹是男人,时时在□□晃着,能忘得了么。
偌大的浴池,突然有淡然的声音传出。
他说,无我、无欲。
是方丈。
众皆噤声。
气氛诡异。
随后,方丈的视线一直往我身下瞟。
老家伙难道在比大小?
二年后。
一个分水岭。
一座里程碑。
以及,一场大误会。
那年我十五岁,静真十岁。
静真突然给我讲了她的身世。
断断续续,因是三岁以前的记忆,到底模糊。
原来史家是官宦人家,不知得罪何人,被灭满门。
静真躲入瓮中,幸免于难。
很难想象静真从死人堆中爬出的场景。
她那么干净,不谙世事,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迷茫。
三岁的小孩已经能记事了。
我怕她再回想,打断了她。
我说,现在怎么办,打算一辈子呆在观里么。
她说会有人来领她。
我问是谁。
她说未婚夫。
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我,似乎在观察我的神情。
虽了解她的小动作,听到答案我不免怔了一怔。
才多大就思春,急着找男人?
抑住心中的不快,视线停在她平坦的胸前,我说,那么小就想着嫁人,你发育了么。
她的脸立马红了,低着头缠搅宽大的袖口,不说话。
我接着说,僧道不婚,朝廷规定的。
她瞪大眼,抬脸看我。
我故意重复一遍,道,出家人是不能成婚的。
终于她低下头去,轻哦一声,不再动作。
我暗笑,伸手弹她头上小发髻,说,自然,还俗了可以娶亲嫁人。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抬起小脸来。
我移开眼掸了掸僧衣,漫不经心的问,静真,你这么小,就有未婚夫了?真超前。
她轻嗯一声,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也沉默。
半响我问,娃娃亲?
她点头。
还记得?
嗯。
对象好么?
……嗯。
我不想再问了,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好。
例如静真一直惦记着这门亲事,可以从三岁记到十岁。
例如对方或许比我好上百倍,才让她如此心心念念。
然而,我并不认为对方还记得这门亲。
何况史家遭难,高堂不在,婚姻还有效么?
我随便举出一种可能,说,静真,你有没有想过,对方早忘了有这门亲。
静真又嗯了一声。
我目不转睛看着她,颇为惋惜的说,这可难办了,恐怕你要一辈子做小道姑了。
她默不作声。
我开始叹息,说,哎,可怜我也只能当个秃驴,一辈子不能娶妻生子,多惨。
用余光瞥她,发现她的小手正努力缠搅着袖口。
瞧她这副模样,我又忍不住想作弄她了。
我说,静真,不如我娶你罢。
她的手顿住,头低低埋下,俯身戏谑看她,发现她满脸涨红了。
真是容易害羞的丫头。
于是我贴身过去,在她耳边呵气,沙哑的说,静真,你果然思春了。
刷,她的耳根立马热了。
我满意了。
欢喜够了,便挺直腰杆站好,说,静真,别想太多,我逗你玩呢。
哏——
小丫头狠狠推开我,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我冲她背影喊,静真,我不跟你未婚夫抢。
她跑得更急了。
我心情大好。
此后,我胆子更肥了,知道她容易害羞,便乐此不疲的调戏她。
她羞赧的模样很是动人。
我动了心,也动了情。
情到深处,就做出“出格”的事来了。
那日静真不经意提到她的隐私。
她说她身上有胎记。
我说,哦,让我看看。
她的小脸慢慢涨红了。
我说,怕甚么,你又没发育。
她似乎很介意自己尚未发育一事,扯着前襟怒瞪我。
她越这般,我越有窥探她隐私的欲望。
我说,静真,让我看看它长甚么样。
不等她同意,我伸手扯开她的衣襟。
力道甚大。
我以为她至少穿了件肚兜,结果却出乎我意料。
一扯,看到了全泄的春光。
胜雪的肌肤上几抹娇嫩的红。
为何多了一抹?
因为其中一抹便是胎记。
那胎记呈蝶形,妖娆嫣红,展翅欲飞。
我目瞪口呆。
她啊了一声,手忙脚乱的遮住,蹲下去,很快哭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禽兽。
原来她多多少少有在发育了。
沉默良久,我脱下僧衣披在她身上,说,静真,你该穿件肚兜。
她还是哭。
我无奈,最后道,大不了我娶你,怕甚么?
她呜咽着,含糊不清的说,又想骗人。
我抬起她哭花的脸,与她对视,说,静真,这次我不骗你,是真的。
她却不领情。
我想我是报应了,狼来了喊了太多次,现在人家都不信了。
于是我举指发誓,佛祖在上,我戒色愿娶静真为妻,若有违背——
我在等静真阻止我发毒誓。
结果静真睁着大眼安静看我。
——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好罢,我实在发不出什么具有新意的毒誓。
看我发完毒誓,静真不哭了。
我问静真,可满意了?
她嗯了一声,低低说,戒色,我在等老天劈下雷来。
还是不信。
我敲她小脑袋,说,不用等了,回去后我就和方丈说咱俩的婚事。
真的?
静真的小脸突然俏丽起来。
我看呆了,情不自禁俯身将唇贴到她脸上。
静真,你的未婚夫怎办。我说。
不等她回话,我就替她主意了。
我说,不用理会他了罢。
静真乖顺点头。
那你被我预定了。
嗯。
静真,你今年十岁了罢?
嗯。
还小。
………
过几年咱俩一起还俗,我娶你。
……嗯。
静真,你不问我几年么?
……几年?
五年。你能等么?
……能。
***
当夜回去,我告诉方丈心中所想。
我说,师父,我想还俗。
方丈并没流露出太多意外神色,只是问我,为何。
我回答说,为了女人。
一听为了女人,他开始摇头。
我以为他不答应,忙不迭退一步说,徒儿所识甚少,还俗一事只是暂定。
满是老茧的手指一颗颗捻着念珠,方丈并不表态,示寂入定了。
不反对,我便当他默认了。
反正早晚要还俗。
五年后,我再次问方丈。
我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师父,徒儿想还俗。
他停止捻珠,睁眼问我为何。
我依旧回答为了女人。
只此?他问我。
暗付了一会,我道,徒儿五蕴炽盛,六根不净,心浮气躁,并不适合吃斋念佛。
实是屁话。
纵然我再浮躁,也已吃了二十年斋菜了。
然而方丈却兀自点头沉吟着,对我此番掏心掏肺的自我评定很是苟同。
他问我,戒色,你回答我,五蕴为哪五蕴?
我回答道,色、受、想、行、思。
六根又是哪六根?
眼、耳、鼻、舌、身、意。
戒色,还俗后,你想如何,又欲何如?
我开始低头思考。
他沉吟着,提醒我,六根、六尘。
又道,眼视、耳听、鼻嗅、舌尝、身触、意念。
被提点,我便不再顾忌。
我说,师父,徒儿想看清这花花世界,听尽一切动听声音,嗅花与脂粉香气,尝过世间美味,接触形形色色之人,念想做个红尘中的凡俗子。
他沉吟,苦受、乐受、舍受,六根而来,心有所想,心念即行。
我抬头看他。
他问我,戒色,你真想跳入红尘?
我说,师父,我心在红尘。
他长长叹息,摆手道,罢了,罢了。
我可以还俗了。
真到还俗时候,却越加迷茫。
收拾行李罢,在寺院各处流连。
当夜,乘着月色,我最后一次拜谒方丈。
跪在他面前,百感交集。
我说,师父,徒儿不孝。
他问我,戒色,一切可安排妥当了?
我老实道,师父,徒儿并无安排。
他又问我,你将如何生计。
我说再说罢。
他突然道,戒色,下山后,需知四个字,随意、随缘——自在、堪破。
我估摸“自在”“堪破”四字是他临时即兴添加的,遂不想更正他的算术错误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本书来,说,戒色,为师有东西予你,这本秘籍,望你下山后好好研习。
我小心翼翼接过,看了看封皮,沉默了,片刻后神色复杂的说,师父,这是当年您收缴的旧春宫。
他老脸一红,咳嗽几声,抢过春宫画册,扔过来一本破书。
是少林剑经。
我问,师父,你要我习武?
我只记得自己并非武僧。
似乎看穿我的疑虑,他说,戒色啊,需知万事并非开始便懂。
我颔首,收起秘籍,最后磕了三个响头,打算回禅房睡觉。
戒色——
方丈突然叫住我。
他给我讲了些屁话。
说是拾到我的时候,模糊间看见我头顶上盘着条小龙,吭吭然有帝王之气。
扯蛋。
我问道,师父,您当时是便秘菊紧产生幻觉了么。
他皱起眉头,表情严肃,说,戒色,是时候了。
我啊了一声,疑问,是甚么时候?三更天?
他道,你的身世,是时候告诉你了。
我心一凛,立马道,师父,我不感兴趣,不听行么。
不行。
好,那我是甚么身世?
你是当朝太子。
荒谬。
我道,当朝太子尚未满月,师父是想架空我?
他叹息的说,戒色,为师没骗你,你是先皇的太子。
我怔住,半响后转身便走,边走边道,老家伙,小心你的舌头。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还是早些洗洗睡罢,祝今夜好眠。
戒色,有物证有真相。
我终于顿足,问道,哪儿?
他打开一个暗格,自里头拿出一些东西。
是已经蒙灰的锦衣华被,一块剔透的盘龙玉佩,以及一方血帕。
我拿起血帕嗅了嗅,翻看了一下。
白色绸面一团团发黑的血渍并不好辨认,咂摸了许久,只看出了几个字。
仍抓不到关键。
扔掉帕子,我好整以暇的问,师父,上头写的甚么。
方丈无言,沉吟了半响,最后道,为师忘了。
我噎了噎。
师父,你果然在玩我?
为师并没。
好罢,我还是洗洗睡了。
他突然道,戒色,你本名刘射。
我身形僵住,淡淡问道,哪个she?
他答,射剑的射。
…………老家伙,算你狠。
我回过身,点了点头,欢喜的应和一声,哦,射啊,好名。
玉佩收好罢。
师父收着罢,当是不孝弟子对师父多年养育之恩的报答。
***
翌日早起,我告别了方丈与众弟子,去观里寻静真。
身上仍是出家人打扮,心已在滚滚红尘之中了。
静真正在打水。
阳光散落在她的发间,很美。
女大十八变,她是越发俏丽了。
我望着她的身影发呆,有点紧张。
半响后,我努力平复心情走过去,打诨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是来化缘的,请问有酱肘子么,炸鸡腿也行,善哉。
静真提水的手顿了顿,转身看见是我,欢喜的叫唤一声。
戒色!
我摸了摸光头,含糊不清的说,静真,我已经还俗了。
她睁大眼问,甚么?
我说,静真,我还俗了。
迟疑了一会又道,你——跟不跟我走?
静真低下头去没说话,我接着说,五年到期了。
她点头。
我咳了一声,说,你被我预定了。
嗯。
跟我一起还俗,我娶你。
静真点了点头,说,戒色,等我打完水。
我说好。
戒色,如果师太不答应怎办?
我怒道,她敢不放人?
如果真不放呢?
我就说你是我的人了,看她能怎样。
…………
我看过你的身子,不是么。
戒色,她躁了脸,嗔道。
我突然想起甚么,说,哦,静真,我知道我的俗名了,跟你的一样有内涵。
话刚说完,静真打了我的手,狠狠的。
射,我叫刘射。
静真突然抬起脸来看了看我。
怎么?我疑问。
方丈告诉我了。她埋头低声的说。
我立马警觉,问道,那老家伙说了甚么,他都告诉你了?
嗯。
你都知道?
嗯。
别听他胡说。
嗯。
***
我强抢了静真。
师太死活不放人。
直到我使出杀手锏,说静真早被我看光了,她才罢手。
事关女子声誉,师太也算烈女,听我这么说,乖乖放静真还俗了。
下山后,我与静真去成衣铺买了几套衣服。
换上布衣,一路往东循去。
静真一直跟在我身后,头低低的不说话。
甚么也没问。
我问她,静真,你喜欢热闹么?
她点头。
我说,好,那我们去长安好不?
她怔了怔,轻轻点了下头。
在路上,静真问我,戒色,你能区分蛐蛐、蟋蟀和蝈蝈么。
我摇了摇头,问,怎么?
她说她也分不清。
随后她沉默了,嘀咕,戒色,我听方丈说……你以后会做皇帝的。
放屁。我敲静真脑袋,说,谁稀罕做那劳什子皇帝。
那你去长安做甚么?
我沉默了,抬头看天际浮云。
静真,长安热闹,更能找到生计。
她轻哦一声。
我拾起她的手说,静真,天下太平,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嗯。
你见过当过和尚的皇帝么。
她点头说,开国皇帝就是啊,他还当过乞丐呢,脸上有赖疮疤,很丑的。
我又敲她脑门。
静真献宝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她说,戒色,我很喜欢这个。
我怔了怔,问,玉佩怎么在你这?
她瞪圆大眼,剜了我一眼,道,方丈说这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我摸了摸鼻子,说,嗯,是我给你的。你好好收着,不要让人看见了。
她举起玉佩在日光下照着,看缝隙间的白光,欢乐的笑。
长安很快到了。
我们暂时在客栈歇脚。
一间房,一张床,并肩而睡。
我始终没有越矩。
并非我有柳下惠的坐怀不乱,而是身心疲乏,实在没力气了。
我开始懂得愁了。
大凡凡尘中人,尤其是像我这种没生计的,总得烦恼些茶米油盐酱醋茶的事情。
怀里盘缠不多,过不了几日。
没有生计,始终欠妥当。
二日后,我有了生计。
在一个打铁的铺里帮工。
体力活,累得够呛。
打铁的师父是个老头,瘦骨嶙峋,力气奇大。
他常捏我胳膊惋惜的说,小伙子,骨骼奇佳,可惜后天缺少锻炼。
然后无限唏嘘,说,哎呀呀,又少了位武林北斗。
老头子很喜欢光脚坐在地上打铁,将烙红的铁片敲得吭吭砰砰响,火花四溅。
一日,我问他一直反复敲敲打打的做甚么。
他说他最大的理想是造一把绝世好剑。
我笑,鼓励的说,不错,理想远大。
可现实始终是骨感的。
如他佝偻瘦削的身影,如我起了水泡的手掌。
披星戴月回,静真正侯在门口等着。
我笑着说,静真,你都已经是名合格的贤内助了。
她脸红了。
我戏谑的说,静真,我们还是挑个时间赶紧把婚给结了罢。我怕我拴不住你,让你跟人跑了。
一听我说她会跟男人跑了,她凶狠的剜了我一眼。
呦,不得了,小丫头发火了。
静真手艺不错,饭菜十分可口。
当夜月色朦胧,美得不真。
我的耳边尽是静真低低的呼吸声。
辗转反侧,精神抖擞。
终于我按耐不住,试探的问,静真?
声音沙哑,我吓了一跳。
晦涩的夜,其中不言而喻。
我不敢动。
黑暗中静真突然睁开眼,定定看我。
月华流泻在她脸上,虚幻而朦胧,美极。
我想对她说,静真,不要这么看我,我把持不住。
可话哽在喉头,变作越发沉重的喘息。
为掩饰尴尬,我僵硬的手抚过她的发,艰难的说,乖,睡了。
戒色?她挨了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按住她,说,静真,别动。
她果然不再乱动。
良久我问,静真,你真打算跟我?
嗯。
一辈子?
嗯。
就因为……被我看光了?
她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生气了?
我从背后抱住她,她立马僵硬了,软软的用颤音叫我。
我故意蹭了蹭,低声说,静真,我不是君子,你后悔了么。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答,呼吸了然乱了。
头埋进她颈项间,我说,趁现在后悔,以后后悔了我可不打算放你回去。
她还是不动。
我含住她的耳垂,静真,三秒钟让你迟疑,三秒后我可替你主意了。
一、二、三。
我的手开始不规矩了。
………………
我提前与静真洞房了。
年少贪欢,到底是耐不住耳鬓厮磨,夜夜春宵,很快的,静真怀孕了。
在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名分的时候。
我开始混迹于酒馆、赌坊。
这些地方江湖人多。
武林高手也多。
我并不嗜赌,也不嗜酒。
每次见好就收,喝酒只到半分醉。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大!
小!
我在一旁围观,身边突然有人道,开大。
我错愕,回头看去,是个蒙面纱的男人。
他说大,我偏偏买小。
于是我掏出碎银压小。
开啦开啦,小!是小!
我笑了。
身边的人不动。
再开一次,他又说,买大。
我扔出一块银子,说,我买大。
果然是大。
他的面纱被风吹动,我看见他抿起的唇角。
他说,小伙子,你运气不错。
我颔首道,嗯,向来。
你习武么。他问我。
我想起近日来正在练习的少林剑经,说,会些皮毛。
他捏住我的胳膊,随后放开,说,我教你。
为甚么。
有缘。
收费么。
不收。
好,我学。
每日申时,西边小竹林。
***
我偷偷把盘龙玉佩当了。
直觉告诉我,这东西留着不好。
我用换来的银两去胭脂铺里买了些胭脂,又为静真定做一只白玉簪。
这才是定情信物。
三日后,掌柜通知我去取簪子。
附近的酒馆很热闹,那些江湖人正热烈讨论着甚么。
听说一个小寺院被屠了,连同附近一个道观也不能幸免于难。百来个和尚全死了,没一个活口。
我大惊,右眼皮直跳。
飞奔回去找静真,静真正在做婴儿的衣服。
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像个小山丘。
我假装平静的说,静真,我回去几日。
去哪?她愕然。
寺院。
方丈要你回去?
嗯。
我希望是自己多虑了,然而走到山门前,鼻子已经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腿瞬间划不动了。
曾经熟悉的弟子们正俯在地上,死状凄惨。
我在尸山中找到了方丈的尸体。
尸体已经僵硬,身上长了尸斑。
抱住方丈的尸身,我四顾彷徨。
挖坑填土,一个个将他们的尸体掩入土里。
又去观里将几十个道姑埋了。
回来的时候,静真安静的坐在床沿,眼睛红了一圈。
一看到我,她突然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
我从不知道她的哭相有那么丑。
我的胸前被她的涕泪濡湿了一大片。
哭完后,她干呕了,说,戒色,你身上好臭。
我苦笑,说,是被熏臭的。
她呕得更厉害了。
我更发奋习武了。
我想报仇,却不知道找谁报仇。
于是开始酗酒。
以前做和尚的时候不知酒的妙处,现在是深刻体会了。
酒是好物,穿肠而过,能忘忧、能解愁。
我喝得伶仃大醉。
借着酒劲在竹林里舞剑,剑气劈断了大片竹子。
教我的人不会来了,因为他已经教会我了。
风声中,我听到了萧声。
忽远忽近。
浑浑噩噩漫步街头,一醉不起,朦胧间我闻到了浓浓的脂粉香气。
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芙蓉帐暖,温香在怀,却不是静真。
我大吃一惊,七手八脚穿好衣裳。
身边的女子娇嗔着贴了过来,我推开她,跌跌撞撞往门外走。
***
静真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等我。
肚大如鼓。
我心虚极了,竟不敢面对她,与她说上一句话。
戒色。进屋的时候她低低唤我。
我敷衍的啊了一声。
昨晚去哪了?
我沉默。
她继续说,饭菜在桌上,不热了。
静真,我——
我去烫烫。她先我一步进屋,与我擦肩的时候,似乎是闻到我身上的脂粉香,打了个喷嚏。
戒色,你又给我买胭脂?她低声说着,转身的时候开始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半响,她抬起泪眼看我,说,戒色,定情信物丢了,我把定情信物弄丢了。
我浑身僵硬,片刻后抚慰她说,静真,没丢,我当了。
她突然不动了。
我想起怀中的玉簪,只是此刻却觉手有千斤重,竟抬不起来了。
戒色,这是甚么。她从我怀中抽出一块明亮的玫色布来。
我也疑惑,正想看清,她突然将那块布展开来。
是件肚兜。
那个青楼女子身上穿的肚兜。
混乱间被我揣入怀里了。
我浑身冒汗。
静真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我,戒色,给我买的?
我艰难的点头。
她松开我,默默的去烫饭菜了。
那顿饭糊了。
我偷偷往怀内摸去,簪子还在。
这时候,看是没法送了。
除非静真原谅我了。
***
在打铁铺的时候,我右眼皮直跳。
心慌气闷,没有来的烦躁。
归鸦还巢的时候,我去酒馆买了几坛酒。
这次很反常,静真没在门边等我。
院里很安静。
安静的诡异。
下一刻,我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咣——
静真!静——
我喊不出来,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静真不在。
她只是出去买东西了。
然后,我踢到了什么东西。
滑滑的,软软的,不会动。
浑身战栗,低下头去看。
是具死胎。
婴儿已经成型,是个男婴,即将临盆了。
静真安静的躺在角落里,一双大眼瞪圆了,死死的看我。
她的腹部已经平了,脐带还连着婴儿,□□都是血。
腹部一个血窟窿。
静真——
我开始呜咽,涕泪俱下。
抱起她的身子时,还有些温度。
她的眼眶里全是泪,似乎流不尽似的,源源不断的往外淌。
戒、戒色——
话刚说完,她开始吐出血泡,一缕缕的血往外流,热泪随着汹涌而出,砸在我手上,很烫。
她只是哭。
很快的,泪眼干了,她不再流泪。
最后一滴泪缓缓落下的时候,已经凉了。
我大惊,抱住她恸哭。
狠狠摇晃她,企图把她摇醒。
没日没夜守着,却不见她醒来。
万念俱灰,我喷出一口血来。
许多天后,我终于接受现实。
亲手将我的妻儿埋葬。
***
静真,别动,过来,我帮你绾发。
戒色,你会不会?
我会,你要什么样的?
要仙子那样的,飞上天的飞髻。
……换一个罢,这个太难。
那要双平髻!
静真,你头发真滑,还挺香的,呵。
讨厌。
闭上眼。
做甚么?
你自己摸摸。
簪子!
送你的,新的定情信物,喜欢么。
喜欢!
喜欢就好。
***
他再次出现,问我,报仇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该知道谁是仇人。
我沉默。
他想除掉你,他怕你威胁他的地位。
呵呵,我开始笑,那又如何。
你将如何打算。
没想过。
你可以和我一起。
为甚么。
你已无牵挂。
一粒骰子自他手中弹出。
骰子还是骰子,骰子又不是骰子。
我会成为这样的骰子。
这个天下,迟早会是我的。
………………
一处竹林、一口幽井、乱世中的宁静。
一场皮影、一种声音、故事缘尽。
举杯敬虚名、我摇晃命运、一如灯前的烛影。
策马往哪寻、我沙场狂饮、醉卧有你的风景。
一生一命、了断爱情、我很宿命的、伤心。
——张杰《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