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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山谓浮屠,有庙僧一百 ...

  •   从前有座山,叫浮屠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僧众一百,规模不算大。

      我是第一百位入寺的弟子,方丈说满百,吉利,遂赐了我一个辈分高的法号——戒色。

      方丈那一辈为戒字辈,法号大抵是戒空戒明戒定戒玄之类的,方丈法号戒嗔,还是脱不出俗套。

      戒嗔,怒不得,不责备。
      我一直以为这点他做得不够好。
      因为他时常犯嗔戒。
      尤其面对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是最后一个戒字辈弟子。
      寺院里除了我与方丈,其余都是空字辈。
      空字辈小了戒字辈一辈。
      我是最晚来的,却得了便宜,要空字辈弟子叫我小师叔。

      其实,并非我来得早,而是赶得巧。

      当时寺里和尚九十九,两位数,听起来人头不多,到底不圆满。
      方丈说,一切皆是因缘,让他拾到襁褓中的我,寺院人头也由此变作三位数,完满了。

      据方丈回忆,那年寒冬腊月,他独身徘徊在山门前,偶然拾到了一名弃婴。

      且不说他为何于寒冬腊月只身一人徘徊于山门前,我猜他是蛋疼了,或者便秘了,起来行走运功,企图产生便意……好就地解决。

      方丈有个坏习惯,只要一便秘,就喜欢蹲在山门边上的杂草堆里嗯嗯,任由青青长草扎疼他屁股,甚至挠过□□。
      他说你不懂,这才能刺激便意。随地排泄,多刺激,多给力。
      对此我很是不齿。
      这个肮脏的老家伙,不怕冲撞佛祖,难道不怕哪个善男信女跑来烧香参拜,还未走到山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怪味儿?
      寺院的香火怕是要熄了。
      方丈劝我勿担忧,他说,为师已处理妥当,你看那些猫狗,不都随地大小便么。
      倒也是。
      他要自在,随他去罢。

      回到话题。
      且说那婴孩小脸青紫,啼哭如猫儿般绵绵无力——

      听到这我打断方丈,说,师父,这不是患了猫叫综合症么。
      方丈斜我一眼,怪我打断他,继续陷入回忆。

      我以为那场寒冬腊月的邂逅很值得他回忆,直到某一日他一脚踏入了棺材才告诉我,那日他之所以收养我,是因为一场阴谋。

      他帮忙掩盖真相,冥冥中成就了阴谋。

      我最恨阴谋。
      却恨不起方丈。

      阴谋种种,老实说,关他屁事。
      他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我身上的盘龙玉佩,垂涎了才是真。
      这个贪鬼脑子里能想出什么阴谋诡计。
      他这辈子就只有被阴的份。

      再者,当年他若不收留我,我已早夭了,不收留我,才是沙门的罪过。

      ***

      早前我有了换法号的想法,并非突发奇想,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多多少少懂事了,隐约觉得色字不好,里头歧义太多。
      戒色,一听就免不得被误解的。

      听我要改法号,方丈倒是出乎我意料的爽快。
      他扔给我一本满是厚灰的破册子。
      是寺院戒字辈的花名册。
      上面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红色圈叉。

      他说,好好挑罢,那些没被圈叉的能选,其余不算,哎呀呀。
      他开始无限唏嘘。

      我不解的问,为何?
      他道,没几个好的,为数不多了。
      我啊了一声,指着册子问,师父,这又圈又叉的,是何用意?

      他说,圈代表此法号有主了,叉代表斯人去欸。

      我翻看了一下,几乎全灭。
      戒字辈的老和尚,原来都死光了。

      我问,师父,您今年贵庚。
      师父说,为师刚好满百。
      我说吉利。
      师父说,水满则溢——话锋一转,他道,戒色,好好挑。

      我开始细心挑选。
      戒一、有了。
      戒二,也有了。
      戒三、戒四…………戒十,全圈叉了。

      戒奶、戒口、戒淫、戒孕、戒蛋…………

      再往后翻看,越发觉得不对劲。
      有些字很是生僻,我都没见过。

      戒+偏旁部首。
      我不知读音如何,暗叹书到用时方恨少,举书虚心请教师父。

      师父腆着脸说,为师也不懂。
      我沉默,继续往后翻,半响后说,师父,出现乱码了,少数词语还被屏蔽了。

      他嗯嗯啊啊沉吟了许久,最后终于道,戒色啊,那册子是为师的师父谱的。他读书少。

      我问,他识字么。
      他说,大字不识。
      我反驳说,不,师父,他老人家至多识了一斗。

      意思是大字不识一斗。

      还恶趣味。
      真要命。

      我最终没能改法号。

      许多“师侄”同情我的法号,殊不知我却很满意。
      因为我偷看了空字辈的花名册。
      这寺院再发展下去,看开红尘欲剃度出家的弟子多了,法号势必不够用,保不定还有什么空色、空乳、空空、空高潮,比我好不到哪去。
      人要有长远的眼光,不是么?

      对我没能顺利改法号一事,师父发表了看法。
      他说,不改便不改了。戒色不错,这么好的法号空了许多年,终于认祖归宗了。
      认祖归宗?他又乱用词语。

      他对我说,这“色”里的内涵很多。
      我以为他要与我打禅风,遂支耳聆听,暗自酝酿心中禅意。
      他说戒色啊,色,可以是女色。
      我点头表示赞同。
      他再说,色,也可以是男色。
      我不出声,皱眉揣测着内里玄机。
      他久久不言,只是看着我颇有深意的笑,我终于按耐不住问,师父,还有别的色么?
      他轻咳一声道,花花世界,五彩缤纷,是谓色。

      屁话。
      除非色盲,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世界五彩缤纷,五光十色。

      我觉得他佛法也不是很渊深,想了想,最后说,师父,你还是戳瞎我的眼罢。
      他摆手说,戳不得,戳瞎了折寿。
      我问为什么。
      他只是瞑眼不答。
      我说,你都活了百岁了,还能折哪的寿。
      他说他掐念珠算过,撞见我,他已经亏损了十年寿命。

      我呸,扯蛋。
      再扯下去,早晚蛋疼。

      ***

      浮屠山不止有个和尚庙,还有个道观。
      观里都是女人,就是所谓的道姑。

      按理说道观不该跑到深山里同我们和尚庙抢地盘,我们庙宇设在山林幽僻处是为了培养氛围,塑造曲径通幽的深深禅味,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可道观,尤其是丛林庙,本该设在热闹的地方,如今却设在浮屠山上,同和尚庙相离不过数里,实在匪夷所思。

      观里的师太说,现在宗教都商业化了,地皮要钱,热闹的地盘土地价位太高,她们连首付也支付不起,只好跑来浮屠山毁林造庙了。
      对此,我们颇为同情,唏嘘不已。

      观里道姑不足百位,个个著青衣,头顶盘单髻,身上无香,缺了民间脂粉味,本来无趣,却因皆是女子,所以多少师兄弟们还是极愿去围观甚至作弄她们的。

      都道和尚是色中饿鬼,我看此话不假。
      可我是个例外。
      并非我品德高尚,而是彼时我年纪尚小,不通人事。

      十岁那年,我主动申请改名,因为我对男女之事有了模糊的概念。
      这全仰仗同室“师侄们”深夜卧谈的调教。
      有弟子下山,回来时偷偷捎带了一本画册。
      据说画面颇为旖旎,看得人激情四射。
      对此,我却不敢苟同。

      画中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线条简单抽象,合抱的姿势也颇为别扭,鬼画符似的。
      可几位师侄却争先抢着那本画册看。
      入夜后,房里会传来阵阵低低的喘息,扰人睡眠。
      终于,其他耐不住寂寞的弟子烦躁了。

      此事被检举了。
      方丈大怒,收缴了春宫全册。
      他告诫道,下不为例,又说什么女人歹毒,将画册塞入怀中满意离去。

      说女人毒如虎,近不得身的,那是吃不到葡萄便说酸的心理。
      例如方丈。
      按照他的陈述,大抵的意思是,女人是毒辣辣酸溜溜的,近不得身。一碰,你就中毒了;再碰,那感觉麻麻的酸酸的,却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已是中毒至深,回天乏术了。

      当时我们一大干年小弟子轻信了他的话,颇为感慨,暗叹女人厉害,果然是世所罕见的毒物。

      后来打听到方丈为何出家。
      ——原来当年爬滚在女人堆中的风流方丈突然不举了,气恼之下将身投了沙门,就此远离喧嚣红尘了。

      真他妈……
      万恶淫为首,师父,你当年还不如割了省事。

      ***

      我是名弃婴。
      被弃山门前,注定是个光头命。
      若无意外,理应一辈子茹素,讨不得老婆,青灯伴古佛,敲着木鱼诵真经,孤独终老。
      这样的日子,想来无趣。

      可自懂了男女之嫌,我越发觉得找到乐趣了。

      观里有个小道姑,很是有趣。
      十岁以前,我对她,只能算是作弄;
      可十岁以后,那绝对是调戏了。

      我调戏他,却不想让其他师侄调戏,所以说,男人都是有占有欲的。
      虽说我已摩顶受戒,是个光头和尚,到底有蛋,还是男人。

      为了不让她被调戏,我时常尾随他,使她免受骚扰。
      独我能作弄她,他人休想。
      事实证明我想太多。
      她乳臭未干,尚未长开,寺里的侄子们对她毫无兴致。

      唯独我。
      我想我是恋童癖了。

      小姑娘很傻很天真。
      初遇她的时候,我八岁,她三岁。
      她结着两个总角,身子圆圆胖胖的,像个毛球,路都走不好。

      我向来对可爱的生物缺乏免疫能力。
      看见她笨拙的身姿,一下子欢喜了。
      堵在她面前,我问,小姑娘,你叫甚么名字?
      她奶声奶气的答,我姓史,叫珍香。
      史珍香。

      许是发音问题,我听成屎真香,更是乐了。
      那你的道名呢?
      ……静真。

      自那以后,闲暇了我便天天跑上数公里,到观里去逗弄她。
      观里的道姑很待见我,一看见我她们会兴奋的呼喊,快来呀,那个标致俊俏的小和尚又来了!

      我几次欲避开她们而不得。

      我的光头被摸了,我的脸被摸了,我的手被摸了。
      当时年小,我并不觉得不妥。
      可过了两年,游戏升格了,玩脱了,事态严重了。

      混乱中竟有人掐了我私.处。

      我怒了。
      不是怒贞洁不保,被他人染指,而是怒静真对我不理不睬。

      我专程跑来给她摸,以弥补过去逗弄她的罪过,她却围观我为一群女人解渴。

      终于我推开旁人走到她面前,我说,给你摸摸,抓紧时间,要不我走了。
      她睁着无辜大眼,迟迟不动。

      我说,好,那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找你。
      又嘀咕,最近身子骨不好,走几里路也嫌累。

      她似乎听见了,扯住我的直錣。
      我忍不住笑。
      那以后静真常常与我玩作一起。
      都是小孩间的打打闹闹,游戏家家,我也随意。
      日升而起,跑去道观逗静真。
      日落而息,跑回寺庙睡晚觉。

      方丈很苦恼,说收了我这样不学无术的弟子,终日往道观里跑,是想背叛佛祖皈依三清了,其心昭昭。
      虽沉痛着,却不阻止。

      我在他的纵容下心安理得的淹旬旷月。
      眨眼,三年混过了。
      百来字的心经,到了十三岁,我还背不全。
      方丈叹息说,戒色,你本非诵经命啊。
      我笑说,师父,我可以敲木鱼,又问,师父,我该有什么命。
      他不再理我。

      不知不觉,我发育了。
      与众师侄一同沐浴,突然有人喊,哇,小师叔,你的——
      我往下看,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时有人颇为不忿道,大顶屁用,出了家,受了戒,就该忘了这物件,还管甚么大小!
      有人接口,好歹是男人,时时在□□晃着,能忘得了么。

      偌大的浴池,突然有淡然的声音传出。
      他说,无我、无欲。

      是方丈。

      众皆噤声。
      气氛诡异。

      随后,方丈的视线一直往我身下瞟。
      老家伙难道在比大小?

      二年后。
      一个分水岭。
      一座里程碑。
      以及,一场大误会。

      那年我十五岁,静真十岁。
      静真突然给我讲了她的身世。
      断断续续,因是三岁以前的记忆,到底模糊。

      原来史家是官宦人家,不知得罪何人,被灭满门。
      静真躲入瓮中,幸免于难。
      很难想象静真从死人堆中爬出的场景。
      她那么干净,不谙世事,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迷茫。

      三岁的小孩已经能记事了。
      我怕她再回想,打断了她。
      我说,现在怎么办,打算一辈子呆在观里么。

      她说会有人来领她。
      我问是谁。
      她说未婚夫。

      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我,似乎在观察我的神情。

      虽了解她的小动作,听到答案我不免怔了一怔。
      才多大就思春,急着找男人?
      抑住心中的不快,视线停在她平坦的胸前,我说,那么小就想着嫁人,你发育了么。

      她的脸立马红了,低着头缠搅宽大的袖口,不说话。
      我接着说,僧道不婚,朝廷规定的。
      她瞪大眼,抬脸看我。

      我故意重复一遍,道,出家人是不能成婚的。
      终于她低下头去,轻哦一声,不再动作。

      我暗笑,伸手弹她头上小发髻,说,自然,还俗了可以娶亲嫁人。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抬起小脸来。
      我移开眼掸了掸僧衣,漫不经心的问,静真,你这么小,就有未婚夫了?真超前。

      她轻嗯一声,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也沉默。

      半响我问,娃娃亲?
      她点头。
      还记得?
      嗯。
      对象好么?
      ……嗯。

      我不想再问了,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好。
      例如静真一直惦记着这门亲事,可以从三岁记到十岁。
      例如对方或许比我好上百倍,才让她如此心心念念。

      然而,我并不认为对方还记得这门亲。
      何况史家遭难,高堂不在,婚姻还有效么?

      我随便举出一种可能,说,静真,你有没有想过,对方早忘了有这门亲。
      静真又嗯了一声。
      我目不转睛看着她,颇为惋惜的说,这可难办了,恐怕你要一辈子做小道姑了。
      她默不作声。

      我开始叹息,说,哎,可怜我也只能当个秃驴,一辈子不能娶妻生子,多惨。
      用余光瞥她,发现她的小手正努力缠搅着袖口。
      瞧她这副模样,我又忍不住想作弄她了。

      我说,静真,不如我娶你罢。

      她的手顿住,头低低埋下,俯身戏谑看她,发现她满脸涨红了。
      真是容易害羞的丫头。
      于是我贴身过去,在她耳边呵气,沙哑的说,静真,你果然思春了。
      刷,她的耳根立马热了。
      我满意了。
      欢喜够了,便挺直腰杆站好,说,静真,别想太多,我逗你玩呢。

      哏——
      小丫头狠狠推开我,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我冲她背影喊,静真,我不跟你未婚夫抢。
      她跑得更急了。

      我心情大好。

      此后,我胆子更肥了,知道她容易害羞,便乐此不疲的调戏她。
      她羞赧的模样很是动人。
      我动了心,也动了情。
      情到深处,就做出“出格”的事来了。

      那日静真不经意提到她的隐私。
      她说她身上有胎记。
      我说,哦,让我看看。
      她的小脸慢慢涨红了。

      我说,怕甚么,你又没发育。
      她似乎很介意自己尚未发育一事,扯着前襟怒瞪我。
      她越这般,我越有窥探她隐私的欲望。
      我说,静真,让我看看它长甚么样。

      不等她同意,我伸手扯开她的衣襟。
      力道甚大。
      我以为她至少穿了件肚兜,结果却出乎我意料。
      一扯,看到了全泄的春光。
      胜雪的肌肤上几抹娇嫩的红。

      为何多了一抹?
      因为其中一抹便是胎记。
      那胎记呈蝶形,妖娆嫣红,展翅欲飞。

      我目瞪口呆。
      她啊了一声,手忙脚乱的遮住,蹲下去,很快哭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禽兽。
      原来她多多少少有在发育了。

      沉默良久,我脱下僧衣披在她身上,说,静真,你该穿件肚兜。
      她还是哭。
      我无奈,最后道,大不了我娶你,怕甚么?

      她呜咽着,含糊不清的说,又想骗人。
      我抬起她哭花的脸,与她对视,说,静真,这次我不骗你,是真的。
      她却不领情。
      我想我是报应了,狼来了喊了太多次,现在人家都不信了。

      于是我举指发誓,佛祖在上,我戒色愿娶静真为妻,若有违背——
      我在等静真阻止我发毒誓。
      结果静真睁着大眼安静看我。
      ——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好罢,我实在发不出什么具有新意的毒誓。

      看我发完毒誓,静真不哭了。

      我问静真,可满意了?
      她嗯了一声,低低说,戒色,我在等老天劈下雷来。
      还是不信。
      我敲她小脑袋,说,不用等了,回去后我就和方丈说咱俩的婚事。

      真的?
      静真的小脸突然俏丽起来。
      我看呆了,情不自禁俯身将唇贴到她脸上。
      静真,你的未婚夫怎办。我说。
      不等她回话,我就替她主意了。
      我说,不用理会他了罢。
      静真乖顺点头。
      那你被我预定了。
      嗯。
      静真,你今年十岁了罢?
      嗯。
      还小。
      ………
      过几年咱俩一起还俗,我娶你。
      ……嗯。

      静真,你不问我几年么?
      ……几年?
      五年。你能等么?
      ……能。

      ***

      当夜回去,我告诉方丈心中所想。
      我说,师父,我想还俗。
      方丈并没流露出太多意外神色,只是问我,为何。
      我回答说,为了女人。
      一听为了女人,他开始摇头。
      我以为他不答应,忙不迭退一步说,徒儿所识甚少,还俗一事只是暂定。
      满是老茧的手指一颗颗捻着念珠,方丈并不表态,示寂入定了。

      不反对,我便当他默认了。
      反正早晚要还俗。

      五年后,我再次问方丈。
      我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师父,徒儿想还俗。
      他停止捻珠,睁眼问我为何。
      我依旧回答为了女人。
      只此?他问我。
      暗付了一会,我道,徒儿五蕴炽盛,六根不净,心浮气躁,并不适合吃斋念佛。

      实是屁话。
      纵然我再浮躁,也已吃了二十年斋菜了。

      然而方丈却兀自点头沉吟着,对我此番掏心掏肺的自我评定很是苟同。
      他问我,戒色,你回答我,五蕴为哪五蕴?
      我回答道,色、受、想、行、思。
      六根又是哪六根?
      眼、耳、鼻、舌、身、意。
      戒色,还俗后,你想如何,又欲何如?
      我开始低头思考。
      他沉吟着,提醒我,六根、六尘。
      又道,眼视、耳听、鼻嗅、舌尝、身触、意念。

      被提点,我便不再顾忌。
      我说,师父,徒儿想看清这花花世界,听尽一切动听声音,嗅花与脂粉香气,尝过世间美味,接触形形色色之人,念想做个红尘中的凡俗子。

      他沉吟,苦受、乐受、舍受,六根而来,心有所想,心念即行。
      我抬头看他。
      他问我,戒色,你真想跳入红尘?
      我说,师父,我心在红尘。
      他长长叹息,摆手道,罢了,罢了。

      我可以还俗了。
      真到还俗时候,却越加迷茫。
      收拾行李罢,在寺院各处流连。

      当夜,乘着月色,我最后一次拜谒方丈。
      跪在他面前,百感交集。
      我说,师父,徒儿不孝。
      他问我,戒色,一切可安排妥当了?
      我老实道,师父,徒儿并无安排。
      他又问我,你将如何生计。
      我说再说罢。
      他突然道,戒色,下山后,需知四个字,随意、随缘——自在、堪破。

      我估摸“自在”“堪破”四字是他临时即兴添加的,遂不想更正他的算术错误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本书来,说,戒色,为师有东西予你,这本秘籍,望你下山后好好研习。
      我小心翼翼接过,看了看封皮,沉默了,片刻后神色复杂的说,师父,这是当年您收缴的旧春宫。
      他老脸一红,咳嗽几声,抢过春宫画册,扔过来一本破书。

      是少林剑经。

      我问,师父,你要我习武?
      我只记得自己并非武僧。
      似乎看穿我的疑虑,他说,戒色啊,需知万事并非开始便懂。
      我颔首,收起秘籍,最后磕了三个响头,打算回禅房睡觉。

      戒色——
      方丈突然叫住我。

      他给我讲了些屁话。

      说是拾到我的时候,模糊间看见我头顶上盘着条小龙,吭吭然有帝王之气。
      扯蛋。
      我问道,师父,您当时是便秘菊紧产生幻觉了么。
      他皱起眉头,表情严肃,说,戒色,是时候了。
      我啊了一声,疑问,是甚么时候?三更天?
      他道,你的身世,是时候告诉你了。

      我心一凛,立马道,师父,我不感兴趣,不听行么。
      不行。
      好,那我是甚么身世?
      你是当朝太子。

      荒谬。
      我道,当朝太子尚未满月,师父是想架空我?
      他叹息的说,戒色,为师没骗你,你是先皇的太子。
      我怔住,半响后转身便走,边走边道,老家伙,小心你的舌头。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还是早些洗洗睡罢,祝今夜好眠。

      戒色,有物证有真相。
      我终于顿足,问道,哪儿?

      他打开一个暗格,自里头拿出一些东西。
      是已经蒙灰的锦衣华被,一块剔透的盘龙玉佩,以及一方血帕。

      我拿起血帕嗅了嗅,翻看了一下。
      白色绸面一团团发黑的血渍并不好辨认,咂摸了许久,只看出了几个字。
      仍抓不到关键。

      扔掉帕子,我好整以暇的问,师父,上头写的甚么。
      方丈无言,沉吟了半响,最后道,为师忘了。
      我噎了噎。
      师父,你果然在玩我?
      为师并没。
      好罢,我还是洗洗睡了。

      他突然道,戒色,你本名刘射。
      我身形僵住,淡淡问道,哪个she?
      他答,射剑的射。
      …………老家伙,算你狠。
      我回过身,点了点头,欢喜的应和一声,哦,射啊,好名。
      玉佩收好罢。
      师父收着罢,当是不孝弟子对师父多年养育之恩的报答。

      ***

      翌日早起,我告别了方丈与众弟子,去观里寻静真。
      身上仍是出家人打扮,心已在滚滚红尘之中了。

      静真正在打水。
      阳光散落在她的发间,很美。
      女大十八变,她是越发俏丽了。
      我望着她的身影发呆,有点紧张。
      半响后,我努力平复心情走过去,打诨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是来化缘的,请问有酱肘子么,炸鸡腿也行,善哉。

      静真提水的手顿了顿,转身看见是我,欢喜的叫唤一声。
      戒色!
      我摸了摸光头,含糊不清的说,静真,我已经还俗了。
      她睁大眼问,甚么?
      我说,静真,我还俗了。
      迟疑了一会又道,你——跟不跟我走?
      静真低下头去没说话,我接着说,五年到期了。
      她点头。
      我咳了一声,说,你被我预定了。
      嗯。
      跟我一起还俗,我娶你。
      静真点了点头,说,戒色,等我打完水。
      我说好。

      戒色,如果师太不答应怎办?
      我怒道,她敢不放人?
      如果真不放呢?
      我就说你是我的人了,看她能怎样。
      …………
      我看过你的身子,不是么。
      戒色,她躁了脸,嗔道。
      我突然想起甚么,说,哦,静真,我知道我的俗名了,跟你的一样有内涵。
      话刚说完,静真打了我的手,狠狠的。
      射,我叫刘射。
      静真突然抬起脸来看了看我。
      怎么?我疑问。
      方丈告诉我了。她埋头低声的说。
      我立马警觉,问道,那老家伙说了甚么,他都告诉你了?
      嗯。
      你都知道?
      嗯。
      别听他胡说。
      嗯。

      ***

      我强抢了静真。
      师太死活不放人。
      直到我使出杀手锏,说静真早被我看光了,她才罢手。
      事关女子声誉,师太也算烈女,听我这么说,乖乖放静真还俗了。

      下山后,我与静真去成衣铺买了几套衣服。
      换上布衣,一路往东循去。
      静真一直跟在我身后,头低低的不说话。
      甚么也没问。
      我问她,静真,你喜欢热闹么?
      她点头。
      我说,好,那我们去长安好不?
      她怔了怔,轻轻点了下头。

      在路上,静真问我,戒色,你能区分蛐蛐、蟋蟀和蝈蝈么。
      我摇了摇头,问,怎么?
      她说她也分不清。
      随后她沉默了,嘀咕,戒色,我听方丈说……你以后会做皇帝的。
      放屁。我敲静真脑袋,说,谁稀罕做那劳什子皇帝。
      那你去长安做甚么?
      我沉默了,抬头看天际浮云。
      静真,长安热闹,更能找到生计。
      她轻哦一声。
      我拾起她的手说,静真,天下太平,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嗯。
      你见过当过和尚的皇帝么。
      她点头说,开国皇帝就是啊,他还当过乞丐呢,脸上有赖疮疤,很丑的。
      我又敲她脑门。
      静真献宝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她说,戒色,我很喜欢这个。
      我怔了怔,问,玉佩怎么在你这?
      她瞪圆大眼,剜了我一眼,道,方丈说这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我摸了摸鼻子,说,嗯,是我给你的。你好好收着,不要让人看见了。
      她举起玉佩在日光下照着,看缝隙间的白光,欢乐的笑。

      长安很快到了。
      我们暂时在客栈歇脚。
      一间房,一张床,并肩而睡。
      我始终没有越矩。
      并非我有柳下惠的坐怀不乱,而是身心疲乏,实在没力气了。

      我开始懂得愁了。
      大凡凡尘中人,尤其是像我这种没生计的,总得烦恼些茶米油盐酱醋茶的事情。
      怀里盘缠不多,过不了几日。
      没有生计,始终欠妥当。

      二日后,我有了生计。
      在一个打铁的铺里帮工。
      体力活,累得够呛。
      打铁的师父是个老头,瘦骨嶙峋,力气奇大。
      他常捏我胳膊惋惜的说,小伙子,骨骼奇佳,可惜后天缺少锻炼。
      然后无限唏嘘,说,哎呀呀,又少了位武林北斗。

      老头子很喜欢光脚坐在地上打铁,将烙红的铁片敲得吭吭砰砰响,火花四溅。
      一日,我问他一直反复敲敲打打的做甚么。
      他说他最大的理想是造一把绝世好剑。
      我笑,鼓励的说,不错,理想远大。

      可现实始终是骨感的。
      如他佝偻瘦削的身影,如我起了水泡的手掌。

      披星戴月回,静真正侯在门口等着。
      我笑着说,静真,你都已经是名合格的贤内助了。
      她脸红了。
      我戏谑的说,静真,我们还是挑个时间赶紧把婚给结了罢。我怕我拴不住你,让你跟人跑了。
      一听我说她会跟男人跑了,她凶狠的剜了我一眼。
      呦,不得了,小丫头发火了。

      静真手艺不错,饭菜十分可口。

      当夜月色朦胧,美得不真。
      我的耳边尽是静真低低的呼吸声。
      辗转反侧,精神抖擞。
      终于我按耐不住,试探的问,静真?
      声音沙哑,我吓了一跳。

      晦涩的夜,其中不言而喻。

      我不敢动。
      黑暗中静真突然睁开眼,定定看我。
      月华流泻在她脸上,虚幻而朦胧,美极。
      我想对她说,静真,不要这么看我,我把持不住。
      可话哽在喉头,变作越发沉重的喘息。
      为掩饰尴尬,我僵硬的手抚过她的发,艰难的说,乖,睡了。

      戒色?她挨了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按住她,说,静真,别动。

      她果然不再乱动。

      良久我问,静真,你真打算跟我?
      嗯。
      一辈子?
      嗯。
      就因为……被我看光了?
      她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生气了?

      我从背后抱住她,她立马僵硬了,软软的用颤音叫我。
      我故意蹭了蹭,低声说,静真,我不是君子,你后悔了么。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答,呼吸了然乱了。
      头埋进她颈项间,我说,趁现在后悔,以后后悔了我可不打算放你回去。
      她还是不动。
      我含住她的耳垂,静真,三秒钟让你迟疑,三秒后我可替你主意了。

      一、二、三。
      我的手开始不规矩了。
      ………………

      我提前与静真洞房了。
      年少贪欢,到底是耐不住耳鬓厮磨,夜夜春宵,很快的,静真怀孕了。
      在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名分的时候。

      我开始混迹于酒馆、赌坊。
      这些地方江湖人多。
      武林高手也多。
      我并不嗜赌,也不嗜酒。
      每次见好就收,喝酒只到半分醉。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大!
      小!
      我在一旁围观,身边突然有人道,开大。
      我错愕,回头看去,是个蒙面纱的男人。
      他说大,我偏偏买小。
      于是我掏出碎银压小。
      开啦开啦,小!是小!

      我笑了。
      身边的人不动。

      再开一次,他又说,买大。
      我扔出一块银子,说,我买大。
      果然是大。

      他的面纱被风吹动,我看见他抿起的唇角。
      他说,小伙子,你运气不错。
      我颔首道,嗯,向来。

      你习武么。他问我。
      我想起近日来正在练习的少林剑经,说,会些皮毛。
      他捏住我的胳膊,随后放开,说,我教你。
      为甚么。
      有缘。
      收费么。
      不收。
      好,我学。
      每日申时,西边小竹林。

      ***

      我偷偷把盘龙玉佩当了。
      直觉告诉我,这东西留着不好。
      我用换来的银两去胭脂铺里买了些胭脂,又为静真定做一只白玉簪。
      这才是定情信物。

      三日后,掌柜通知我去取簪子。
      附近的酒馆很热闹,那些江湖人正热烈讨论着甚么。
      听说一个小寺院被屠了,连同附近一个道观也不能幸免于难。百来个和尚全死了,没一个活口。

      我大惊,右眼皮直跳。

      飞奔回去找静真,静真正在做婴儿的衣服。
      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像个小山丘。
      我假装平静的说,静真,我回去几日。
      去哪?她愕然。
      寺院。
      方丈要你回去?
      嗯。

      我希望是自己多虑了,然而走到山门前,鼻子已经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腿瞬间划不动了。
      曾经熟悉的弟子们正俯在地上,死状凄惨。
      我在尸山中找到了方丈的尸体。
      尸体已经僵硬,身上长了尸斑。
      抱住方丈的尸身,我四顾彷徨。

      挖坑填土,一个个将他们的尸体掩入土里。
      又去观里将几十个道姑埋了。

      回来的时候,静真安静的坐在床沿,眼睛红了一圈。
      一看到我,她突然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
      我从不知道她的哭相有那么丑。
      我的胸前被她的涕泪濡湿了一大片。
      哭完后,她干呕了,说,戒色,你身上好臭。
      我苦笑,说,是被熏臭的。
      她呕得更厉害了。

      我更发奋习武了。
      我想报仇,却不知道找谁报仇。
      于是开始酗酒。
      以前做和尚的时候不知酒的妙处,现在是深刻体会了。
      酒是好物,穿肠而过,能忘忧、能解愁。

      我喝得伶仃大醉。
      借着酒劲在竹林里舞剑,剑气劈断了大片竹子。
      教我的人不会来了,因为他已经教会我了。
      风声中,我听到了萧声。
      忽远忽近。

      浑浑噩噩漫步街头,一醉不起,朦胧间我闻到了浓浓的脂粉香气。

      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芙蓉帐暖,温香在怀,却不是静真。
      我大吃一惊,七手八脚穿好衣裳。
      身边的女子娇嗔着贴了过来,我推开她,跌跌撞撞往门外走。

      ***

      静真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等我。
      肚大如鼓。
      我心虚极了,竟不敢面对她,与她说上一句话。
      戒色。进屋的时候她低低唤我。
      我敷衍的啊了一声。
      昨晚去哪了?
      我沉默。
      她继续说,饭菜在桌上,不热了。
      静真,我——
      我去烫烫。她先我一步进屋,与我擦肩的时候,似乎是闻到我身上的脂粉香,打了个喷嚏。

      戒色,你又给我买胭脂?她低声说着,转身的时候开始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半响,她抬起泪眼看我,说,戒色,定情信物丢了,我把定情信物弄丢了。

      我浑身僵硬,片刻后抚慰她说,静真,没丢,我当了。
      她突然不动了。
      我想起怀中的玉簪,只是此刻却觉手有千斤重,竟抬不起来了。
      戒色,这是甚么。她从我怀中抽出一块明亮的玫色布来。
      我也疑惑,正想看清,她突然将那块布展开来。

      是件肚兜。
      那个青楼女子身上穿的肚兜。
      混乱间被我揣入怀里了。
      我浑身冒汗。

      静真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我,戒色,给我买的?
      我艰难的点头。
      她松开我,默默的去烫饭菜了。
      那顿饭糊了。

      我偷偷往怀内摸去,簪子还在。
      这时候,看是没法送了。
      除非静真原谅我了。

      ***

      在打铁铺的时候,我右眼皮直跳。
      心慌气闷,没有来的烦躁。
      归鸦还巢的时候,我去酒馆买了几坛酒。

      这次很反常,静真没在门边等我。
      院里很安静。
      安静的诡异。

      下一刻,我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咣——
      静真!静——

      我喊不出来,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静真不在。
      她只是出去买东西了。

      然后,我踢到了什么东西。
      滑滑的,软软的,不会动。
      浑身战栗,低下头去看。
      是具死胎。
      婴儿已经成型,是个男婴,即将临盆了。

      静真安静的躺在角落里,一双大眼瞪圆了,死死的看我。
      她的腹部已经平了,脐带还连着婴儿,□□都是血。
      腹部一个血窟窿。

      静真——

      我开始呜咽,涕泪俱下。

      抱起她的身子时,还有些温度。
      她的眼眶里全是泪,似乎流不尽似的,源源不断的往外淌。

      戒、戒色——

      话刚说完,她开始吐出血泡,一缕缕的血往外流,热泪随着汹涌而出,砸在我手上,很烫。
      她只是哭。
      很快的,泪眼干了,她不再流泪。
      最后一滴泪缓缓落下的时候,已经凉了。
      我大惊,抱住她恸哭。
      狠狠摇晃她,企图把她摇醒。
      没日没夜守着,却不见她醒来。

      万念俱灰,我喷出一口血来。

      许多天后,我终于接受现实。
      亲手将我的妻儿埋葬。

      ***

      静真,别动,过来,我帮你绾发。
      戒色,你会不会?
      我会,你要什么样的?
      要仙子那样的,飞上天的飞髻。
      ……换一个罢,这个太难。
      那要双平髻!
      静真,你头发真滑,还挺香的,呵。
      讨厌。
      闭上眼。
      做甚么?
      你自己摸摸。
      簪子!
      送你的,新的定情信物,喜欢么。
      喜欢!
      喜欢就好。

      ***

      他再次出现,问我,报仇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该知道谁是仇人。
      我沉默。
      他想除掉你,他怕你威胁他的地位。
      呵呵,我开始笑,那又如何。

      你将如何打算。
      没想过。
      你可以和我一起。
      为甚么。
      你已无牵挂。
      一粒骰子自他手中弹出。
      骰子还是骰子,骰子又不是骰子。
      我会成为这样的骰子。
      这个天下,迟早会是我的。

      ………………

      一处竹林、一口幽井、乱世中的宁静。
      一场皮影、一种声音、故事缘尽。
      举杯敬虚名、我摇晃命运、一如灯前的烛影。
      策马往哪寻、我沙场狂饮、醉卧有你的风景。
      一生一命、了断爱情、我很宿命的、伤心。
      ——张杰《龙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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