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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溯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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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朝暮觉得,慕容恪简直是跟常人反着成长,璨璨然如一朵莫名其妙的奇葩。
比如人越往上走,心中的悲悯善良就会越来越少,眼角眉梢总会不经意透出戾气。她走南闯北,这种人见得并不少,懂得必要时敬而远之的道理。
偏偏慕容恪不然,浑身上下一点点阴沉也找不到,温顺柔和得过分。好像每长大一点、往高处走一步,都会抛掉几分本就不多的攻击性。直至如今,丝毫不剩。欺软怕硬是狐狸可耻的天性,她看见他浅金色眼眸中被震惊与逃避的情绪占满,暗道完了,自己居然真的很喜欢看他这幅样子。
“你……”她如此放肆,他居然不怪她,只微微偏头,试图隐藏双颊淡粉的破绽:“你要做什么?”
段朝暮瞧他扭扭捏捏略显慌张地样子,心动岂止几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声音太虚,总落不到实处。估计真是病得难受了。
“王爷生病了,我抱着王爷睡一觉,如何?”
他急于推开她,哼哼唧唧说成何体统:“我哪里需要你抱?”
段朝暮狐狸脑子转得飞快:“那当我想王爷了,想被王爷抱着睡一觉,成不成啊?”
“……”他想说不成,眼下真的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别人。但暖呼呼的段朝暮一直在怀里拱来拱去,居然有些舒服。
“我睡不着的。”
“我也睡不着,”段朝暮把脸埋进他沟壑分明的胸膛,幸福道:“睡不着可以说说话嘛。王爷是想听我说话还是跟我说话?”
慕容恪脸有点红,慢吞吞道:“一定要……抱着吗?”
段朝暮煞有介事:“当然了,王爷不是说要与我生死一处吗?抱一抱有什么关系?”
“不……只是这样说话……有些奇怪。”
“奇怪吗?”她好奇地爬起来,手撑在慕容恪脑袋两边的地上,于他上方认真审视他每一个细微表情。过分乌黑柔亮的青丝与金发缠在一起,混合出极为好看的春色。她不自觉咽了下口水:“王爷难道以前没有这样抱着人家说过话?我不信。”
“……”慕容恪转过身去,不想再理她了。
她继续大着胆子解下他的发带。满头金发彻底失了桎梏,铺开在地上,眩晕夺目。段朝暮知道怎么让他再次开口,嘿嘿一笑:“王爷刚刚抱我抱得很紧呢,手心都出汗了。”
“……我哪有!”果不其然,他慌乱地看过来。眸中聚雾影,双唇衔丹蔻,秒杀千万等风流绝色。段朝暮开始痛恨自己为何只能活到此月月底,当真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觉得他现在的样子,配上午那件气势恢宏的朝服会更好看。
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对慕容恪露出自己顶顶招牌的狐狸笑,然后,重新倒进他胸膛。前两次不是神志不清就是被他有意遮挡,这回大白天的,他偏缩在阴影里又穿着衣服,段朝暮虽然心里痒痒,也不敢直接上手,只能蹭着脸颊下柔滑的绸布,默默联想一番其下春光。
……
*
段朝暮最终还是睡着了。
刚开始,她迷迷糊糊听见慕容恪说了几句话,其中夹着“赵国”、“石虎”几个字眼。胡乱嗯了番,他叹口气道:“你困了吗?”
“唔……有点……”
“那睡吧。”
“……”
段朝暮没跟他客气,头一歪,真的睡得人事不省。
昨晚真的好累啊……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越来越累,不补一觉真的撑不住。
“……”
混沌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巍峨宫殿,殿前有空地,空地上立着一座纯金造囚/笼,大到足矣关一头猛虎。
笼外人声鼎沸,满是穿青色朝袍的人群,高矮胖瘦不一,里三层外三层将笼子团团围住。而四周又建有高耸观景台,台上旌旗蔽空,华服者众多,酒肉的荤腥气不断由东风送入鼻腔,隐隐令人作呕。
段朝暮是如何得知自己在做梦呢?因为她竟可以凭空穿越人群,径直来到囚笼最前方,将内里景象一览无余。
周围叽里呱啦讲着她听不懂的话,绝不会是鲜卑语或汉文。此时雨后天晴,艳阳高照,穹云淡泊辽远,地上深褐的碎石因阳光浅下一层。她眯起眼睛,看见笼子内部被照得格外亮堂,唯有角落留下一小块阴影,因宫殿檐角阻隔,显得格格不入。
段朝暮再把狐狸眼睁大一点,发现阴影里还蜷缩着一个金发白肤的少年。少年仅着一素白单衣,被发跣足。衣上血痕斑驳,显然常受长鞭抽打过,伤可见骨。衣下露出的肌肤颜色接近虚无,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一捧烟,被和煦微风生生吹散。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锣鼓喧嚣,角落里的少年猛一哆嗦,下意识抬头,目光与段朝暮相接片刻,随即移开。那如受伤小兽般破碎无助的神色叫人看了相当难过。
段朝暮想起有些脑子不正常的家伙是真的会抓活人来吃,少年不会是他们的食物之一吧?
这样便有些恐怖了,显然是噩梦。段朝暮绕着笼子跑了两三圈,也没找到可以脱离梦境的方法,反倒把自己跑得气喘吁吁。
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在离少年最近的地方。
梦中人看不见她。他的目光透过段朝暮,望向她身后乏善可陈的地面。
其实他眼下目光应当无法聚焦。因为段朝暮发现他苍白的皮肤上正慢慢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的呼吸断断续续,一连好几下咬破自己的嘴唇,显然是在有意控制。
她感觉他像被喂了春/药。
众目睽睽,到处充斥不堪入耳的笑声。少年沉默倒在阴暗处,与阳光不交融的方寸之间成了维系最后一丝尊严的救命稻草。因为无论往哪躲,都会暴露在从四面八方电射而来的目光之下。是以他不再做任何徒劳挣扎,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逆来顺受,吞咽眼前的羞辱。金笼栏杆的阴影根根投映在他过分消瘦的肩背上,整个人好像一块碎掉的玉石。
锣鼓敲了一阵,一队士兵往笼门口走来。为首一人打开金笼,少年立刻难堪地别过头,浅金色的眸中噙着水雾。
段朝暮想象中他被丢进锅中烧开水的恐怖场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哭泣的少女被押入笼中,与他关在一处。
她们哭声并不响,因为都是逃难的难民,濒临饿死,被君王的人抓住,用来取乐。
比如此刻,段朝暮听见人群中有人用汉语说:“猜猜白虏一口气能上多少个女人?”
如果不是为逃难,她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出生的小小村落,哪里知道世上还会有金发黄眼的人。看见少年,一个个跟见了妖魔,仓惶无助哭喊,拼力拍打笼门,乞求高台之上的统治者会大发慈悲放她们一马。
她们越哭喊,周围围观者就越兴奋。有人拿着满是倒刺的藤条,狠抽了少年一鞭子,让他转头去看牢笼另一边的花枝乱颤。随后又冲另一边嚷道:“鲜卑白虏吃活人,不想被活撕的就躲远点!”
此话一出,少女们惊恐不已,哭天抢地地往远离少年的方向跑。奈何笼子再大,也是个被封死的空间。只要少年想,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对她们做任何事。
段朝暮被这些人的无耻惊得目瞪口呆,竟能以此做消遣,不怕遭雷劈吗?
少年显然也知道笼里其他人对自己的惧意,不得不更努力忍受媚药蚀骨的疼痛,将自己整个人蜷缩得更小,近乎过分得展露自己的无害。
药物作用下,他所跪坐之地春潮烂漫。他不经意往下一瞥,眼眶猛的红了,下意识伸手去遮。
可惜收效胜微。反而又被外面人狠抽几鞭子。接着,金笼中间被扔了一把匕首。女孩子们下意识想捡起来自卫,然少年不过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立马将她们吓得魂飞魄散,将他当作索命的妖怪。
“……”他下唇浸满鲜血,全是被自己咬破的。在零碎的日光下,喘息着慢慢捡起匕首。那边的女子们不知所措,只能一边哭一边咒骂他不得好死。
他不为自己辩解什么,不发一言。段朝暮就在离他不过几寸的地方。很清楚地听见,一片淫/靡笑声中,少年纤弱喉管里发出的一声小小呜咽。
银光一闪,大片大片的鲜血在段朝暮眼前迸发开来。这便是她梦境中的最后一幕。
……
*
王府内,日已西沉,满室昏暗。她茫然地睁眼起身,刚好对上慕容恪的目光。
慕容恪被她当了一下午人肉靠垫,也没抱怨什么,只问:“睡得可好?”
好个鬼。段朝暮从他身上爬起来,一溜烟翻坐到旁边地上:“王爷你真是……害我做了一下午噩梦。”
其实也不能算噩梦,只是心情莫名有点沉重。大概因为她跟少年都是鲜卑人,见同族被如此欺辱,心有不忍吧。
不过转念一想,很快释怀了。反正是做梦,脑子被门夹了的人才会把梦当真。
慕容恪闻言,只得苦笑:“那我是不是还要向朝暮赔不是?”
“啊……”段朝暮愣了下,又重新粘回他身上:“王爷要愿意,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勉强接受。”
慕容恪低低笑了几声。声音里仍有下意识收敛的痕迹。但清冷温润,还有些许如被水汽浸泡后的喑哑,缱绻到极点却不自知。
见多识广的段狐狸冷不丁再次折戟,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她寻思要不要撒个娇、好来个英雄抱美人上榻的经典桥段,就听那边慕容恪再道:
“你先下来。”
“?”
她急忙听话地从他怀里离开,尴尬笑道:“想来是我太重,让王爷受累了。看来我还要在饮食上控制下……”
“不是。”慕容恪打断她。他战时需要扛着几十斤的重甲来回奔波,怎么可能受不了一个女子的重量?
段朝暮坐在一旁地上,好奇等他的回答。
慕容恪故作镇定地起身,整理整理被揉皱的衣襟,又用发带随手绑了散开的长发,临出门时才哑着声音,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先前想去解手来着。但你睡着了,又不好吵醒你,故只能等你睡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