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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岳二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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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我国启动第一批国家公园计划。
规划区域一共五个,涉及10个省份,面积达23万平方公里,涵盖上千种保护野生动植物种类。
距离首都一千八百公里的西南地区,高原与盆地犬牙交错,崇山峻岭因此而生。
其中最为广袤深邃的云岭山脉,被划定为云岭国家公园,成为五大之一。
岳藏锋大学念的是生态学专业,去年考上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世界遗产。
他从小迷恋大自然,比起上课,更喜欢田野实战。
自从听说云岭国家公园立项,他便确立了人生目标。
他和学校谈判,每学期只回学校考试,然后把全部时间花在了这片大山和森林中。
这一天,岳藏锋带着厚厚的文件前往玉溪乡政府开会。
这是一幢颇有年纪的白色小楼。
建造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十年前翻修过一次。
岳藏锋穿过雕花大铁门,走过水磨石大厅,从后来加装的电梯上了三楼,进了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他跟大家打过招呼,在靠门的位置坐下,文件夹放在老旧的樟木办公桌上。
主席台上坐着的,是城乡建设和生态保护办公室的主任。
主任姓刘,身材瘦瘦,鼻子上架着着厚厚的眼睛,年纪轻轻,却已经开始失守发际线。
刘主任微笑:“素女村常住人口1723人,从去年开始谈补偿和迁移的事情,到今天为止,接受补偿答应迁移的人数是多少?”
左边的科员露出尴尬笑容。
刘主任继续微笑:“零。”
他啪啪拍桌子:“零蛋!一个人也没有!”
他手指点着左边科员:“你这工作怎么做的?”
科员扶了扶眼镜,深深叹气:“素女村的工作,不好做哇……”
刘主任:“这世上谁的工作是好做的?难道说,不好做就不做了吗?”
科员:……
刘主任看了一眼右边年纪比较大的科员。
“老李,你是这里最有经验的。十年前素女村就是你负责的。要不,你接手回去?”
右边的科员老脸立刻变成苦瓜,嗷嗷叫唤起来:“饶了我吧刘主任!”
他伸出脑袋指着头顶:“花阿公给我的伤疤还在呢!当年他一啤酒瓶下来,我差点去见我太奶啊!”
刘主任哆嗦了一下。
“花阿公确实是个狠角色。当初我刚到这里,他四处造谣我是花钱买的官位。”
刘主任夸张叹气
他看了一眼左边科员:“小孙能力不足,无法完成工作。”
他又看了一眼右边科员:“老李都有过工伤了,再让他顶上也不合适。”
“所以怎么办呢?素女村到底交给谁?”
刘主任的小眼睛在厚厚的眼镜背后滴溜乱转,时不时朝着岳藏锋撇过来。
岳藏锋:……
*
“哈哈哈哈哈哈哈!”
梅正本捂着肚子一顿狂笑,擦擦眼泪,下结论:“他们是故意在你面前演戏呢。”
梅正本是个长发美男子,在玉溪乡辖区内经营着一家精品野奢酒店。
自从岳藏锋一年前来到这里,便被他引为美男遇美男、相逢恨太晚的知己。
梅正本是土生土长的玉溪人,对地方上的事情再熟悉不过。
他帮友人的酒杯满上,懒洋洋往后一靠,侃侃而谈。
“素女村啊,那可是著名的流氓村。”
“本地民风本来就十分彪悍,素女村可以算其中之最。”
“想让他们迁移?不可能的。”
“要说我们这儿的人有什么特点呢,那就是恋家。”
“宁可在家穷着,也不愿出门赚钱。”
“而且就算穷,又有什么关系呢?”
梅正本大手一挥:“我们这儿五百年没闹过饥荒!”
“你看看我们这里的青山绿水!感受一下我们这里的冬暖夏凉!”
“我们是不会去外地的。”
“再过五百年也不会去。”
岳藏锋头痛扶额:“只是让村民迁到绿春市去。绿春市离这里不过一百多里,不算外地。”
梅正本:“你不懂,家以外的地方一律是外地。”
岳藏锋:“你们是觉得自己不受王法管辖吗?你们知不知道有种政策叫做强制迁移?”
梅正本打一个响指:“重点就在这里。”
“乡政府那群人就指望这个呢。”
“如果事情真走到强制那一步,这种决定是乡里能做的吗?不可能的。肯定是上级另外派工作组来。”
梅正本举起一根手指:“在那之前,乡政府只需要奉行一个字:拖。”
岳藏锋无语。
岳藏锋叹气:“简直太合理了。”
梅正本:“嘿嘿,是吧。”
“跟你说了,我最懂他们了。以后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岳藏锋:“……我谢谢你。”
*
国家公园的范围划定很有讲究,首要一条,自然是选择原始山林无人区。
但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小小村落被划进去。
比如说,素女村。
素女村位于云岭山脉内一处得天独厚的零碎平原中。
这一小块平原适合耕种,又靠山临水自然资源丰富,因此在深山中养育出一支富饶的部落人口。
这三十年来,素女村在田野中大量施用化肥和杀虫剂,对牲畜使用抗生素。
对于现代农业来说这属于正常,但以国家公园的标准来看,这样的生态破坏是不可容忍的。
因此,乡政府的重要工作之一,便是把素女村的村民迁移出去,让村子本身回归到原始的无人状态。
而现在的问题是,乡政府根本不打算做自己的分内事。
怎么办呢……
岳藏锋毫无头绪。
他开车去了玉溪乡的档案馆。
景仰的教授曾教过他:没有头绪的时候,就从最基础的资料开始。
连续三天过去,深邃的眼睛下面挂上两个大黑眼圈之后,一个名字吸引了岳藏锋的注意。
“友薇猪场”。
孙友薇是素女村的一个异数。
本地人不爱读书,她却从小勤奋,18岁时考取首都的双一流大学,毕业后留在首都工作,并结婚生子。
28岁时,她孤身一人带着一笔钱回来,在自家的山头里开始研究养黑猪。
除了黑猪,她还养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果蔬和小动物。
村里人只当她是玩。
毕竟她肉眼可见只赔不赚。
说起她,村里人都可惜得很:当初拿着那笔钱嫁人多好,多生几个孩子,一辈子就妥了。
偏生她喜欢折腾,钱都折腾没了,一年四季操劳个不停,到年尾了连件新衣都没得穿。
岳藏锋看着友薇猪场的各项数据,眼睛越来越亮。
他意识到,孙友薇的目的从来不是养猪赚钱,她是在做自循环有机猪场。
他在东南地区见过不少有钱人出于兴趣爱好做自循环有机农场。
比起农药化肥抗生素三件套廉价高效,有机农业是真的吃力不讨好。
目前来说,“有机”这两个字,基本等于一种时尚生活方式。
但孙友薇的有机猪场,是完全务实和朴素、以盈利为导向的。
在素女村这个独特的村子里,有孙友薇的长期耕耘,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再加上国家给出的优厚补助,零污染有机农业,说不定能做成。
迁移村民是为了解决污染,如果不用迁移村民就能解决污染,那不是完美?
岳藏锋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
开车前往素女村的路上,岳夫人来电。
虽然年过五十,岳夫人的声线依旧甜美纯真:“你哥哥打电话给你了吗?”
岳藏锋:“我哥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岳夫人立刻不满:“你那是什么态度?一上来就怼我?我欠你的吗?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儿子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岳藏锋:“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哥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他跟我的业务完全是分开的,我从来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岳夫人:“我才说一句你给我回这么多句!”
岳藏锋:……
岳藏锋:“所以是什么事?您请说。”
岳夫人:“你哥哥说啊,打算让小秋婚后去你那儿上班。”
一瞬间,岳藏锋感觉自己置身于一架正在坠机的波音707之中。
婚后?
什么婚后?
谁和谁婚后?
岳夫人:“我没跟你说吗?他们打算年底结婚。”
“哎呀,对了,这事儿还没公布,你可别说出去。”
“刚才说到哪了?对,帮小秋安排位置。你认真对待啊,不能让她累着,也不能没事做,让她觉得无聊。”
岳藏锋:“她不是在演戏吗?”
岳夫人:“你哥不想让她继续演了嘛。”
她叹气:“我其实觉得她演得蛮好的,她那两部戏我好喜欢的,看了好几遍呢。真可惜,要是她一直演下去,说不定能当个影后什么的。”
岳藏锋冷笑起来:“呵呵。我哥不让她演戏,她就不演了?可真听话啊。”
岳夫人娇笑起来:“哈哈哈她才不听话呢。”
“你又不是不认识她,她最淘气了。她也就听你哥一个人的。”
“总之,你要帮小秋安排——”
话没说完,岳藏锋强硬插话:“没有那样的位置。”
岳夫人:“啊?”
岳藏锋:“要么真做事,累得要死。要么就挂个名,什么都不做。”
他心中冷冷想着,把她安排到我眼皮子底下?我不如杀了自己。
“我哥管着整个集团呢。叫他自己安排。和我没关系。”
咔。
他直接挂了电话。
牧马人已经进入了素女村范围。
根据地图,友薇农场应该是在素女村最靠北、也就是素女山脚下。
岳藏锋降下车速,继续前行。
前方一辆沾满泥巴的丰田花冠停在路边。
副驾驶走下来一个年轻女人。
一瞬间,岳藏锋的心跳到嗓子眼。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
他在心中冷笑。
我一定是疯了,竟然把路人认作是她。
牧马人开出一百米,在路边停下。
岳藏锋半开车窗,大声向路边一个大爷问路:“请问友薇猪场是在这附近吗?”
大爷指着车后方:“你开过了!倒转回去,再开一百米就是了!”
*
冷清秋站在传闻的高端生态养猪场中,分外凌乱,怀疑人生。
大门是破的,每一个地方都是破的。
刚刚下过大雨,处处都是泥泞。
地上似乎有一些红砖铺装小路,但早被泥巴盖了个七七八八。
目光所及,有一些看起来是鸡舍的小木屋,还有一排可能是猪圈的砖石小屋。
……全是空的。
她转头问牛律师——电话里那个热情似火的中年男子:“这里是荒废很久了吗?”
牛律师挠头陪笑:“怎么会呢!怎么会是荒废呢,哈哈哈哈哈。”
“啊,刚下过雨嘛,看着是会有,呃,有点那什么。”
“而且是冬天,花都谢了,果子也没了。嗳,你是不知道,春天夏天秋天,这里可漂亮了!”
他重复念叨着:“因为是冬天嘛!看着是会萧瑟一点啦。”
冷清秋心想,岂止一点萧瑟,这完全是大萧条。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空荡荡的猪圈——也不完全是空的,破烂的窗框后面,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这边。
大概是村里的小孩吧。
冷清秋懒得在意,质问牛律师:“你说这里是养猪场。猪呢?”
牛律师来不及回答,一阵巨大噪音响起来。
是那个小孩。
她从猪圈里跑出来,左手拎着老大一个不锈钢盆,右手举着不锈钢锅铲,乓乓乓乓乓敲个不停。
“猪来了。”牛律师突然伸手指道。
冷清秋感到大地在震动。
她顺着牛律师的手指看过去,一群黑丫丫的不明物体,突然出现,磅礴涌来。
不过几秒功夫,不明物体已经逼到身前,擦着冷清秋的裙摆奔涌而过。
冷清秋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吞没。
她两腿一软,被狂风带着转了一个圈,啪!一屁股坐进泥巴里。
牛律师望着那群黑影涌进猪圈,高兴得手舞足蹈:
“看!厉害吧!那就是你妈妈的猪!”
“它们白天在山上自由活动,一到傍晚就会乖乖回猪圈!”
“一般猪可不会这么听话的哦!这可是你妈妈专门训练出来的!”
他一回头,吓了一跳:“哎呀,你怎么摔了?”
他连忙伸手过来:“快,快起来,地上凉。”
冷清秋坐在地上,心想,凉?这是凉的问题吗?
她看着自己的米色羊绒大衣和珍珠缎裙摆散开在黑色的泥里,简直要发疯。
我真的是疯了才会来这里!
我要回家!
什么养猪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踏足这个鬼地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呼唤:“小秋?”
冷清秋呼吸一窒。
不会吧。
这个声音……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希望是自己认错了。
……没有认错。
站在身后,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居高临下望着她的,正是她的一生之敌,岳家二公子,岳藏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