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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P.栀子花开 ...


  •   陈婆现在连说话都吃力,难得能睡着,两个人都不敢贸然进去,就坐在医院走廊里的不锈钢等候椅上。

      江川鲜有的没有端正地坐着,而是塌着背,上身微倾,胳膊肘搭着大腿,双手交叠地攥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

      他知道不论自己要不要,方清珏都不会动这笔钱,会等方程回来时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我替外婆谢谢你和你哥。”他低声道。

      “没必要这样。”方清珏背倚着长椅,两条腿分岔开,是一个看似放松的姿势,“她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阿婆。”

      听到这句话,江川低下了头,眉心飞快地蹙了一下,目光虚虚地落在地面上,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因为方清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锋利又尖锐的棱角。

      “你住哪儿?”方清珏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江川的大拇指在那张银行卡卡面上来回抚摸,似是很珍惜:“有折叠床。”

      “在哪呢?”他问,“屋里不就一张床吗?”

      “床底下,收起来了。”江川说完又添了一句,“占地方。”

      方清珏两手揣在裤兜里,眸光低垂,也盯着白得发亮的瓷砖地面不说话。

      医院是讲究安静的地方,但住院部总是静不下来,尤其是走廊,总是有模糊的人语声,像潮水一样,时远时近,时有时无,围着他们淳淳流淌。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开口,却都不觉得尴尬。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川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十几岁的少年还不善于掩藏心事,尽管那张得天独厚的厌世脸非常有迷惑性,给人一种他无时无刻都在不爽的错觉。

      但江川非常确定,至少现在不是错觉,方清珏是真的很不爽。

      “不高兴了?”他也向后一靠,脊背贴着椅背,和方清珏肩膀贴着肩膀地坐着。

      方清珏听罢,移眸睨了他一眼,几秒后又收回视线,没回答。

      江川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谁都没告诉,连老伍都没告诉。”

      胖子是江川最好的朋友,江川拿他做比较其实已经很给面子了。但方清珏还是皱了皱眉头,眉宇间的不爽不满不高兴更浓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爽什么,只是下意识排斥江川把他和胖子放在一块做对比。

      “别不高兴了,我请你喝可乐。”江川说着,又撞了他一下。

      方清珏睇了他一眼,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个人,明明经历着再糟糕不过的事,明明已经累得心力憔悴,却还试图用余温来感染他。

      真是败给他了。

      方清珏:“几点去家教?”

      “今天没有。”江川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了。

      “你不饿吗?”他问。

      方清珏:“你今天原本打算吃什么?”

      江川的表情有了很细微的变化。他沉吟着,像在做最后的挣扎,但挣扎了几秒就放弃了,压低嗓子道:“医院食堂随便打点。”

      方清珏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点了点头,问:“阿婆用忌口吗?”

      江川彻底坦白从宽:“不用,但她只能吃流食。”

      方清珏又点点头,“那平时家教结束就直接去酒吧?”

      江川咳了一声,偏过头看着另一侧的走廊,低低地嗯着。

      白天陪床,下午家教,晚上通宵在酒吧。这样昼夜颠倒连轴转,怪不得会累成这样。

      “江川。”方清珏蓦然起身,“你跟我来。”

      他扔下这句话就自顾自地往出走,江川也就没问他要去哪儿。直到跟在方清珏身后进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商务酒店,来到一间大床房,他才感觉哪里不太对。

      “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方清珏合上遮光窗帘,屋子里登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你睡一会儿吧。”他就近坐在窗户附近的小沙发上,手机屏幕的微弱光亮笼罩着他沉静的脸,“半小时后我叫你。”

      他这句话说得一点起伏也没有,像是在通知,或者说下达命令。

      江川站在门口看着他,琥珀色眼里有暗潮一样的情绪,在不断地翻涌,奔腾。

      在他们两相沉默的时间里,方清珏始终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大拇指时不时点一下,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几十秒后,江川默默走到床前,脱掉旅游鞋,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他无声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像神经一直高度紧张地绷着,不敢松懈,直到这一秒才稍稍得以喘息。

      酒店的隔音很好,屋子里安静极了,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江川闭着眼,心说,他没问外婆得的是什么病。

      也没问还有多久的时间。
      任何可能会令自己情绪低落的话题他都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他今年才十七岁啊,却成熟得可怕。

      *

      江川醒过来时,方清珏已经不在了。他摸出手机一看,好家伙,七点半了。

      微信有几条未读消息,是方清珏发来的。

      -手机给你静音了。
      -我照顾阿婆,你好好睡一觉。

      将这两条消息来来回会地看了半晌,江川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心脏紧了一下,像是被人用力摁住了。

      方清珏过生日只买了一个十块钱的廉价蛋糕,却为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在首都给他定了一间干净整洁隔音很好的商务酒店。

      这一瞬间,江川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少年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抿着唇说“她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阿婆”时的样子。

      可他们对他的好顶多算是小恩小惠。真正应该说出这句话的人,却在得知消息后只帮忙换了个单人病房,然后再也没出现过。

      人与人之间,孰近孰远,真的很难说清。

      方清珏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被牛皮纸包裹得很严实的书。

      这本书的内里很旧了,有的页角泛起了绒毛一样的毛刺,一看就经常触摸;有的页面上有钢笔画线注释的痕迹;有的页面则有一两行小字,写着读书感悟。

      面前这一页被叶脉书签夹着,有一段话被人用蓝色钢笔画了出来,方清珏便率先读了画浪线的部分:

      “她既不能用爱来保护和捍卫,也不能用爱来奉献荣誉。”

      “她两手空空,空无一物。”

      “她本来是乐意给她以生命,却只能是两手空空地去爱,像个乞丐一样。”

      注意到主语是两个她,方清珏停下来,抬眸看向躺在床上的陈婆。

      “吱呀——”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江川手里拿着几支刚折下来的栀子花,插在床头柜的空花瓶里。

      “我记得你家院里种着一颗很大的栀子树,开花的时候风一吹,屋里都能闻到香味。”他说。

      方清珏嗯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他身上,一错不错地端详着。

      江川这一觉睡了差不多六个小时,眼里的疲惫少了很多。他应该洗过澡了,身上有一股很淡很陌生的沐浴露味。

      方清珏这才意识到,江川身上没有那股很有层次感的清香了。

      “我妈喜欢。”他说。

      江川在嗓子底笑了一声,“巧了,外婆也喜欢。你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外婆就说你身上有栀子花的味道,很好闻。”

      闻言,方清珏的心倏然一动,脸颊蓦然热了起来。

      “是吗?”他立刻挪开了视线,却又不知该往哪儿看,慌乱之中,瞥见无声地凝望着江川的陈婆在不知不觉中红了眼眶,眼里蓄着一大片水光。

      “是啊。”江川低头调整着花枝,尽量让它美观,“一入夏,你和方程身上都是这个味道。”

      那颗悸动的心倏然灭了下去,方清珏拉长尾音“啊——”了一声,难掩失望地说:“这样啊。”

      “怎么?”江川歪头看他,“你不喜欢?”

      方清珏把桌子上的保温饭盒递给他,答非所问:“赶紧吃吧,一会儿凉了。”

      “你们吃了么。”

      陈婆这才说了自打他进屋后说的第一句话:“……吃过了。”

      她声音很虚弱,发音也有点吃力,听起来像喘不上来气。江川朝她点点头,接过饭盒坐在床尾,把保温饭盒放在床尾的用餐板上,拧开了盖子。

      饭盒一共有两层,第一层是肉臊蒸蛋,第二层是长粒香米饭。

      医院食堂的蒸蛋是没有肉臊的,而且这蒸蛋完好无损,和饭盒融合在一起,像一块浑然天成的玉,明显是方清珏拿着饭盒借了不知道哪儿的食堂亲手做的。

      江川吸了吸鼻子,低头把蒸蛋和米饭拌到一起,端着饭盒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

      方清珏继续给陈婆读书,但余光却一直在江川身上。

      其实自打认识江川,他就感觉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很特殊的气质,不太像小城镇长大的人。

      后来也得以证实,他确实不是土生土长的港城人,而是十六岁后才来到这里。

      那十几年他在哪儿,是如何长大的,方清珏不得而知,但确定他一定是在文化底蕴很浓厚的家庭长大,因为他的言谈举止都特别有涵养。

      就拿餐桌礼仪举例吧。
      镇上的人没那么多讲究,都很随意,但江川吃饭总是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的。

      他坐姿永远端正,饭碗会端起来,也只夹自己面前的菜,夹得量还很少,嘴里有饭时不会说话,碗里从不剩饭,吃饭也不会发出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咀嚼的时候会闭嘴,并且咀嚼很久,也很安静。

      方清珏没少蹭饭,但他一直都是用公筷给自己夹菜。碰见爱吃的菜,比如肉臊蒸蛋,也不会多贪,总是点到即止。

      可以说,他从未这样大口大口地吃过饭。所以此时此刻,方清珏的心就像充了气的气球,鼓胀得难受。

      一碗饭还没吃完,江川的电话就响了。他看了一眼,立刻起身打算走,但站起来后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陈婆,然后又回过头去一脸为难地盯着饭盒里的剩饭。

      “你去吧。”方清珏从书包里翻出一袋手撕面包,塞到他手里,“这有我呢。”

      这一刹那,两个人的目光对上,江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眼里的情绪浓重黏稠,像墨一样。

      他走后,陈婆闭上了眼。一滴泪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枕头上,晕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痕迹。

      方清珏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他知道她是心疼江川,也自责自己累得他不得不放弃了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所以才一看见他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婆。”方清珏轻轻地握住了她枯木一样的手。

      “我应该一了百了……”陈婆微微哽咽,“可我放心不下,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方清珏一下就红了眼眶:“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不在了江川该怎么办?”

      陈婆这才睁开眼,又一滴泪从她眼角滚落。她看着天花板,微弱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他要是连最后一点盼头都没了,该怎么活……”

      “方仔,”她忽然反握住他的手,“阿婆拜托你,一定要多照顾小川,好吗?”

      “阿婆你别这么说。”方清珏压根不敢答应,“你赶快好起来,我们一起照顾他。”

      陈婆轻轻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再怎么手术也是苟延残喘——”

      方清珏立刻打断了她的话:“阿婆!”

      陈婆眼里满是恳求,“阿婆求你了,行吗?”

      方清珏没办法了,只好说:“阿婆,川哥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就算您不说我也会尽全力照顾他的。”

      陈婆再次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是说以后,”她咽了口唾沫:“万一你们没能在一起,万一你没能成为他的盼头……”

      也许是她的情绪太过激动,导致她更喘不过来气,说话更吃力,说话时呼在氧气罩上的雾气明显变少了。

      方清珏立马摇高了床头,让她躺坐在床头。

      “……你们也不能生分,”她紧紧地,热切地,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凝视着方清珏,“也要像现在一样好好的,行吗?”

      方清珏越听越糊涂,从“以后”两个字出来后就没听懂,也不敢轻易允诺,只能茫然地,懵懂地,还略带无措地看着她。

      许是见他不说话,陈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手上,两只手都握着他,握得很用力,“我知道……这样很自私。”

      她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就让我自私一回吧,不然我真的闭不上眼……”

      “这条路很难,如果你走不下去了,不喜欢他了,也没关系……”

      方清珏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至少,别生分,”她抓着方清珏的手不放,望过来的眼神绝望得像是在托孤,“就像现在这样,和他好好的,行吗?”

      方清珏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嗡地一下炸开,炸成了许多零碎的,报废的部件,懵懵然地不转了。

      “你……”陈婆见他依旧惊愕地看着自己,便指了指摊放在他腿上的书,“你翻到第一页。”

      方清珏缓缓低下头,动作缓慢地照做。

      陈婆:“你读。”

      方清珏就像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偶,陈婆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这世界把头埋在传统习俗的沙中……”

      “不是……这句。”
      “九十多年前……”
      “下一句。”

      方清珏木讷地按照指令执行:“你不是不正常,也不惹人厌,更不是疯了。”

      “对。”陈婆说,“继续读,孩子,继续……”

      方清珏耳边依旧嗡嗡嗡的,但那个声音越来越弱了。他照着书继续往下读:“你和每一个人一样都是所谓自然的一部分,只是目前还无法解释,你还没有在天地万物间找到栖身之所。”

      “不过总有一天会的,在此之前不要退缩,只要冷静勇敢地面对自己就行了。”

      读到这,陈婆突然用微弱的声音和他一起念道:“鼓起勇气,尽可能妥善地处理你的负担。”

      方清珏莫名的,不受控制地留下一滴泪,落在陈旧得泛黄的纸上,晕开了一句用蓝色钢笔写出的字。

      ——我的爱至死不渝,但世人说它不洁。

      这句话就写在“鼓起勇气,尽可能妥善地处理你的负担”后面,字迹苍劲有力,能看出写这个字的人做好了为爱去对抗整个世界的准备。

      为了爱。
      如果你不喜欢他了……
      你不是不正常,也不惹人厌,更不是疯了。

      这一刹那,方清珏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响在耳畔的嗡嗡嗡声忽然变成了一道很刺耳很尖锐的长鸣。

      “嗡————”

      他感觉有一种难以言喻,悄无声息却疯狂生长的情绪正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顺着血液迅速窜向四肢百骸,直达灵魂深处。

      方清珏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方程窝囊地认了命,他从家里跑出来后一次次无意识地跑进了江川家的筒子楼。

      如今想来,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潜意识正极度渴望地想要靠近江川。

      所以,江川不在的这两个月,他一次次在昧生理发店门口徘徊,不停地翻看过往的聊天记录,无休止地期待着江川的消息,都不仅仅是因为思念。

      十七岁的少年只知道一靠近那个人世界就会变得鲜活明亮,却不知这份不知所起,蠢蠢欲动,尚且懵懂的心思是喜欢。

      手里的书倏然发出簌簌声响,清风止不住地往屋里灌,窗外栀子树摆动的沙沙声和骤然失控的心跳像是一个信号。

      原来他喜欢江川啊。

      少年心动就像栀子花开,毫无理由,悄无声息,没有任何预兆。待能闻到馥郁清香时,早已一个人默默地喜欢了好久好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P.栀子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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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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