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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我叫小娟(四十七) ...

  •   玉城千春微张嘴唇,直到它们剧烈颤抖。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钝刀,缓慢用力地剜刮千春的心脏。
      她好像找到了心上剧痛的根源。

      清水悠然,清水悠然,好一个清水悠然。

      你的双手何曾沾过清泉,你的身上哪有潺潺溪流、澄澈见底的光景。

      映在你身上的,唯有洗刷不尽的血色与罪孽的浊流。

      至于“悠然”的姿态下,是踏着她人尸骨、踩着姐妹前程,却还能摆出从容淡漠姿态的厚脸皮,仿佛一切成就都是自己天生。

      血水淤积,罪业深重,何来悠然。

      巨大荒谬感和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吞没她。

      玉城千春脸色苍白,无法呼吸。

      可是母亲。

      可是母亲,女人用血也可修炼,你们所认为的污秽不祥,在这里根本不是那回事。

      可是母亲,可是母亲,可是母亲……

      玉城千春张了张嘴,还是没说“母亲”这个词。

      她双唇无声开合,徒劳地做出一个口型:

      “妈妈”。

      上唇与下唇轻轻相碰,粘连一瞬,又缓缓分开。

      那是每个孩子最早学会、最容易吐出的音节。

      可于玉城千春而言,这个音节重若千钧。
      于是她最终也未能发出一丝声响。

      这是龙州女孩们称呼母亲的方式,玉城千春徒劳地无声念了一句,发现唤不来这世界、这现实中的任何一个母亲。

      唤不来任何一个会疼她、怜她、愿分予她半分温热的……

      母亲。

      清水雅子说着彻骨冰冷的话语,目光却是不由自主飘向远处,仿佛穿透时空。

      她脸上浮现痴迷、温柔,声音忽然变得飘渺而充满溺爱:“悠然小时候啊……小手小脚,抱在怀里,带着奶香,温热的一团……总是咯咯地笑,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只望着我一人……”

      她完全沉浸在对男儿小时候的回忆里,认为就该将一切都给清水悠然。

      忽而,雅子夫人又扑上前,打一副温情牌。
      她紧紧抱住玉城千春的肩膀,眼泪止不住滑落:“千春……你是罪人之身,你的牺牲能换取清水家安宁。唯有如此,家族才能延续……你的弟弟,他是无辜的,他是我们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血脉啊。”

      玉城千春眼神赤红,猛地向后仰,想挣脱她的怀抱,却挣脱不了分毫。

      “所以我是赎罪的牺牲品?我活到现在,只是为了替你们顶罪,为你们挡灾?”玉城千春吼。

      她望着母亲那副沉迷的模样,又想起自己枯竭的灵脉、被剥夺的灵根,以及被轻描淡写判定的死亡价值。

      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痛会思考,也曾对她怀抱过孺慕之情的女儿……在母亲心中,根本不如弟弟那半两肉有分量。

      她这个活人,甚至还比不上一段婴儿的记忆!

      玉城千春忽然明白在龙州网络上看见过的“妻母”二字是什么意思。
      妻母非母。
      她们还有另一个别称,“昏虜”。
      不过玉城千春最先学、最初认得的文字中,只有“女”和“母”,因此她只记得一个“妻母”。

      妻母皮囊下包裹的,是何等畸形的空无与偏爱。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千春……”雅子的声音低沉下去,冷静残酷,却是又否定了玉城千春,“你以为……母亲的狠心,仅仅是为了你弟弟吗?”

      千春的笑声戛然而止,赤红双眼茫然看向母亲。

      “清水家……早已不是当年的清水家了。我们背负的罪孽,远比你以为的要沉重得多,深重得多。

      “龙州流失海外的文物,数量难以估算。而这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如今正在我国。我们的书本常常对此保持沉默……但我相信,你在龙州大学,应该已经触碰过这段被尘封的回忆了吧。

      “回溯百年,的确曾有那么一场战争,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清水雅子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吐出百年污秽:“而且,在那场……龙州人至今无法释怀的战争,我们清水家,并非仅仅是被浪潮推着前行的卒子。……算了,不多说了……”

      母亲吐露的消息令人恐惧,但玉城千春那一刻担心的,却是安娟的感受。

      其实在龙州大学图书馆里,玉城千春敏锐察觉到安娟那时的刺痛。

      但那时,她仍沉溺在自我毁灭的叙事美学,对安娟的感受不以为意。

      此刻回想,如坠冰窟。

      她恍然惊觉,自己成了他人手中最隐晦也锋利的刀——刀尖对准的,是本该与之并肩的同性。

      她用最柔软的语气、最破碎的姿态,一字一句,剜开的是安娟这样善意的同伴的心。

      不、不......不是同胞了......

      难道同是女人,便是同胞了吗?

      她来自大和,安娟长于龙州。

      清水家曾是那场战争中沉默的递刀者,而安娟的先人,或许正是......

      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是血海与国仇铺就的鸿沟。

      若安娟知晓这一切,她会如何看她?

      大概目光会重新变得沉静、疏离,无声地说她不配......

      她不配踏足龙州的土地,不配与龙大的女生们做朋友,不配为人。

      玉城千春厌弃自我地想着。

      “如今两国表面和睦,但历史从未被真正遗忘。那位叫做苏子惠的,使龙州灵力复苏,让整个大和都很恐惧,所以才让你们跟去,与他打好关系。我们家族,早已是悬在刀下的戴罪之身!”

      雅子夫人的声音恐惧,猛地捧住千春脸颊,力道大得留下指痕:“现在你毁坏龙州展览,恰好给了他们一个最完美的借口,一个可以绕过复杂清算,直接将清水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突破口!”

      雅子夫人哭着摇头,却仍咬牙低语:“让你承担一切,是残忍……是母亲对不起你……但唯有如此,才能将所有的罪过限定在你一人身上!才能让你弟弟,让清水家其他的血脉……得以幸存下去!这是断尾求生啊,千春!这就是……你的宿命。”

      女儿的牺牲早已是家族内部商量好的,这不是冰冷真相,只是一道热了又凉的预制菜,一个玉城千春本该心知肚明并欣然接受的结果,从来如此。

      用个体生命平息债孽,献祭风暴。

      她不再是她自己,最后的希望都没了——她也做不成姐姐了。

      哪怕玉城千春打碎自己的自尊,甘愿沉沦过去“安全”的生活,还祈愿做什么姐姐,都不行了。

      她现在是家族和历史共谋的祭品。

      当然,她也不会回去。她感到恶心。

      玉城千春空洞的眼中,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她缓缓垂下头,声音轻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所以,我生来,就只是为了,在某一天,成为被推出去顶罪的人。”

      雅子夫人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仿佛想用这最后的温暖包裹住这具即将被推入深渊的躯体。

      千春却挣扎起来,疯了一样:“我什么都不是!我不值得活下去!让我死吧!死了……龙州与东瀛的仇怨是不是是不是就能平息?就让我用这条命……来弥补一切罪过!”

      玉城千春已经预想好了死亡。

      她想,在龙州大学的温暖果然是不足以支撑她的,新生的体重和脊梁就这样被压垮吧,也是无所谓的。

      因为历史周期规律本就是这样的,战争是必然存在的;因为牺牲和血祭本来就是注定的,身为女人,这是自己无法避免的。

      正当她笑声刺耳到近乎自毁之时,忽然,一阵轰鸣传来,外头的声音点燃夜空。

      陈默带着一群剪着短发的人杀入,结实的身影在火光中像铁骑冲锋。

      女无国界的人与天兵天将交锋,誓死搏杀。

      陈默径直走向玉城千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以为你被抛弃了,被遗忘了?你以为这世上没人记得你,没人需要你了吗?!”

      “你错了!”

      “睁开眼看看——龙州大学里,你的同学、你的朋友,为了你发起多少次声援……女生们像百年前一样自发在街上行走。网络之上,有多少陌生人在为你呼喊,追问你的下落!这些……你看看吧!”

      “你不是孤身一人……”

      虽然攻讦玉城千春是东瀛人、伪造文物,扒出清水家族黑料,反复提起仇恨并宣扬报复的也有很多,但是这些现在都可以不说。

      陈默光拣好听的话说,但还没说完,一旁的安娟毫不犹豫地上前,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拥抱住浑身冰冷、剧烈颤抖的玉城千春。

      那不是一个带施舍或怜悯的拥抱。

      那是一个同龄人、一个战友、一个同行人能给予的最直接、最纯粹的温暖。

      真实、带着生命热度的体温,如同刺破极寒冰原的一缕阳光,瞬间融化了包裹千春层层的绝望外壳。

      和母亲的气息全然不同。

      玉城千春猛地一颤,冰冷的身体在那怀抱中僵硬一瞬。
      想到自己的罪孽,她下意识瑟缩一下,想要挣脱。
      但她终究没有动。
      因为她太冷了。
      那怀抱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随即,像是冻僵的人终于触到火源,玉城千春手指颤抖着、不由自主地回抱过去,渴望地汲取着几乎被她遗忘的暖意。

      同性同龄女孩的触感。

      干净、简单、没有算计。

      谎言与欺骗中,她是她的真实。

      玉城千春依旧难以置信,声音微弱如呓语,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为什么……要救我……”

      “是元以昼让我们来的。”陈默的回答简单直接。

      “元以昼……”这个名字勾起了玉城千春遥远的回忆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但很快,她想起了这个女孩和苏子惠之间的斗争,那光芒很快暗淡下去,化为更深的苦涩自嘲。

      “哦……可我,根本就不是福女。”

      她虽然失去了曾经自以为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但也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被拯救的理由?

      陈默和女无国界的人面面相觑。
      是不是福女,和她被救有什么关系。
      话说,福女是什么?

      只有安娟,只是更紧地抱了抱她,声音轻柔坚定:“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四周温暖的目光包裹着她,同伴的体温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暂时接住了玉城千春下坠的灵魂。

      陈默在一旁,心底默默叹气。

      安娟这孩子也不容易,被网暴了这么久,最近又被造谣,说她不仅剪大逆不道的视频,还搞小团体排挤人。

      苏沐乐他们不放过任何恶心人的机会,剪了个什么讽刺文科班女生搞小团体的视频,就是在说安娟和他所在的历史系班级。

      还有他们对玉城千春的评论。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老祖宗的话半点不差!】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的就是这种不知感恩、反咬一口的东瀛女人!】
      【啧,既然是敌国女人,那看来我只能勉为其难,为国争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我叫小娟(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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