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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我叫小娟(八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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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低垂,灰云像腐败的绸布,被雨水一层层压下来,软绵绵、湿答答。
荒原,无尽的荒原。这片荒原上,有一个游荡的女人。
她踏在泥泞里,脚步沉重,如陷梦魇。
她的刀松斜地挂在手中,刀刃被雨水支离破碎地割裂成无数面。
孙云起拎着自己的刀,眼下青黑,唇色发白,整个人像被水泡透又被火烤干的躯壳。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失魂落魄地走着。
自猴子说完那句话后,天空骤雨如注。
整个龙州的树木低下头,风穿过枝叶,无数生灵隐约在哭泣。
天光炸裂,万灵齐鸣。
孙赶山的身体化为千万缕光,回归山体。
一部分的山死了,但吸纳那些光的山体灵气骤然饱满,白色的山花次第开放,白色中渐渐染上红色。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什么,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她遇见一个人。
雨幕中,一道熟悉的身影。
“元以昼。”她的声音劈开空气。
雨一阵一阵打在脸上,没有气力擦去,声音也很快被雨声湮没。
元以昼回过头来,整个人被雨打得狼狈不堪,这个时间线的元以昼没有死。
她一看到孙云起,眉心轻轻一皱,语气克制:“你离队太久了。”
这些日子,孙云起的状态她看在眼里。
孙云起的脸上有一种疯狂的干裂,肌肉维持不住表情,于是崩坏成欲哭不笑的样子。
“你怎么了?”
“我真没用。”孙云起喃喃,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自我责骂。
孙云起走近两步,她那双眼漆黑一片,没有光。
而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嘴巴,元以昼感到面皮上一片焦灼,很是不自在。
“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救她。”
“谁?”
“一只猴子。”
短短几字,带着疯魔。
元以昼沉默半晌:“你之前说的孙赶山?”
雨打在二人脸上,冰冷刺骨。
她知道那只猴子是谁,也知道她已经死了。
“......你疯了。”
“是啊,我疯了。”孙云起低声,“和那个该死的‘哪吒’缠斗太久,骨血和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每次闭上眼,都能看见那些字眼像螙蛇一样缠绕着我。还有她的脸。”
然后那声音逐渐出现裂痕:“我一直能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开合的嘴……”
元以昼声音冷硬:“你病了。梦和现实是两回事。”
“那你呢?”孙云起眼神灼人,“你以为你没病吗?你能明白吗?你不会明白吧?你有什么感情呢?”
元以昼看见孙云起的眼瞳变成一片更深的漆黑,她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还有心吗?!你就不能为我用一次言灵吗?就一次。”
“用你的言灵救她。求你。就一次。”
元以昼挣脱:“我的‘言灵’不是这么用的。走到今天,也只是能实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愿望。你不要病急乱投医了。更何况每次使用都要付出代价,而且成功率......”
“代价?”疯狂到口齿不清的话语打断了她,“我替你挡下多少东西?在落霞村,是谁拼了半条命把你从那些文字陷阱里拖出来?你被箴言困住时,是谁不计后果地把血和灵力给你用,破开那些结界?”
雨水从她额头流下,滑过眼睑和嘴角:“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的眼睛仍然看着元以昼的嘴唇,眼神病态偏执到令人害怕。
好想要力量,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哪怕是短暂的,哪怕是虚幻的,哪怕是同伴的。
“那只猴子,和我们正在做的事比,还要重要吗?”元以昼突然问。
颤抖的声音:“你没有感情,你怎么会明白梦里哭到溺死的感觉。虽然忘记了母亲是什么样子,但是你在梦里梦到她死了,哪怕你看不清她的脸,你睁开眼,会发现枕头全是湿的,胸口疼得要死,醒来的那一瞬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睡着,一遍遍回味梦境。你明知道她死了,可你还想伸手去抓。就是这样的感情,你怎么会知道呢?”
元以昼沉默。
她的冷漠是一堵墙,所有哭声撞上去,都是要碎裂的。
“你可以用你的积分去换,”元以昼冷冷打断,“但我不会用我的能力。我们后续还有硬仗要打。”
一双彻底乌黑的眼对上她:
“你以为我没看过能兑换的东西吗?不够!都不够!!!”
“就算有,就算换了,你也救不了。要她回来的代价,肯定很沉重——你负担不起,我也负担不住。而你,不应该把我拉进去。”
“就算让我付出命,那又怎么样?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也受够了这样的副本。我不想再沉浮于此。”
“你以为你的命很珍贵?这商城是系统的,所有规则都是扒皮的它决定的,你想要什么,什么的价格就会上涨——直到你献出一切,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用你的‘言灵’。”孙云起的眼瞳看不到光亮,她一步步走近元以昼,脚步声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粘腻声响。
她举起手,刀刃映着系统光幕的残光,寒意凌厉:
“那就让我自己决定。”
元以昼没有退,但她的神色更淡漠了:“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想小小借用你的能力。只是说一句话,很轻松的事,不是吗?”
“你之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不管!”
下一秒,孙云起的喊声撕裂,寒刃猛地逼到元以昼胸口。
两人之间,只有一寸距离。
空气里凝了雨与血的味道。
元以昼看着她,眼底闪过复杂情愫:“你真要用这种方式逼我?”
尽管离得那么近,但是她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只是感到很可惜。
她能理解那种渴望力量的感情。
她也一直很想速成、想要不费力地去得到力量。
但是,她不会做出背刺同伴的举动。
“你不懂,”一种类似梦呓的声音,“一个生命会为了你学会说话,会和你牵扯上感情......一个生命是为了你活着的……那就该也有人记得她。我不欠你什么,但是我欠她一条命。”
她说着,手在抖,刀尖一点点向前。
孙云起已经神志不清了。
虽然不知道那些文字到底如何可怕,将她变成这样,但是现在的孙云起疯癫、孱弱、不足为惧。
元以昼抬手,已经预备好夺走她的刀。
——话音未落,孙云起的手一抖。
刀锋倒转,没入胸膛。
孙云起灵体的眉目剧烈颤抖,一丝清明回到神识之中。
她现在居然还拿着那一柄刀……又不知不觉地上前了。
而那一幕心愿幻境里的孙云起,眼神在同一时刻恢复了清明。
她的眼神变得明净,如同雨洗净后的山河。
她似乎是搞不清自己现在的状况,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手里握着一柄刀?
为什么她和元以昼靠得这么近,近到能听到她的呼吸,而她的手和这把刀横亘在她们中间。
心口很痛。
她拿着这柄刀扎向自己,为什么?
……
棋盘无边。
黑子与白子,在虚空翻涌、流动,如同潮汐。
没有手,也没有下棋的人。
棋盘自己在演化,黑白子像是无数微小的元胞,互相吞噬、生长、分裂。
它们构成了各自为阵的格子,也成为了山脉、海洋、陆地、国家、梦境与意识的起伏褶皱。
每一个黑格和白格都在向外或扩张,或抵抗着。
“你以为光靠心愿,就能抵过宿命吗?”
一个声音在虚空棋盘下响起,如同世界诞生最初的回声。
“心愿不过是一种暂时的震荡。
“只要血液还在每个人血管中流淌,人的心脏一直在跳动着;只要家族、国度、语言还在生长、分化……人类就永远会自相残杀。
“分裂,是生存的代价。”
那个声音望着棋盘上占据优势的黑子,继续说:“即便,你现在赢得了部分区域,棋局永恒存在。
“虚幻的胜利潮水褪去后,是谁主天下呢?”
黑子在发亮,像是太阳燃烧的颜色。
它们连绵成片,蔓延出巨大阴影,覆盖过白子阵线。
“你的一枚白子,已经被我吃了。”她说。
那个声音轻声回应,近乎叹息:“可副本的意义,正在于它是副本。
“它永不终结,永远存在。
“你吃掉的,只是一个版本。
“白的本源不死,它会在别处再生。
“只要棋盘还在演化,只要我还有余热……白就会从黑中再生。
“你看——你的黑子,已经开始泛白了。”
果然,黑子的边缘正在褪色。
它们从墨染的深处泛起灰意,再由灰转白,如被阳光晒透的雪,表面是一片晶莹剔透的白茫茫。
“连黑子自己都会生出白子,”白的声音笑了,“那你到底在抗争什么?
“你在和谁下棋?
“这盘棋,一开始就是悖论。你下的每一步,不过是命运既定的模板。而我,就是你的命运。”
黑的声音沉默。
片刻后,她开口:“那你呢?
“你以为自己在创造,实则不过是复制和模仿罢了。白子如何能生出黑子来?副本再多,只是精巧的人造笼子。”
白有些愤然。
棋盘开始震荡。
像海浪拍击着海岸,一层层的格子塌陷、波动,但最终还是回归到现有的局面。
这毕竟是宇宙的秩序,无法更改。
无论黑子还是白子,只能顺从地依照规则行事。
白的区域里,某一颗白子出现了一个闪烁的圆点——那是一个新系统的核心。
“它回来了,你会再次看见它的,因为它永不消失。”白的声音低低笑了。
它曾被摧毁、清除,但如今,它携着新的算法归来。
与此同时,元以昼灵体听到了一道久违的声音:
【您可以叫我“父神”。】
【我是副本内每个人的引导者、评判者。】
【顾主,很高兴再次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