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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钗雀楼 ...


  •   疯子。
      柴几重凝视解溪云,眼神晦暗:“我不去。”

      他哪里知道解溪云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样才好,你年纪还小,别总去那些地方消遣。等年纪大些……也最好别去……”
      思及富家少爷们早过惯了声色犬马的日子,解溪云还很体贴地安慰:“你这家世相貌,日后什么样的人找不到?纵欲伤身呢,你去瞧中医,定告诉你阴虚阳虚气虚补法多有不同,却都免不得吃苦药的。”

      “看来您是情史丰富,有前车之鉴。”

      “……”
      眼瞅着柴几重皮笑肉不笑,解溪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来,摇头则暴露他乃一未经人事的老童子,威风扫地,平白惹人笑话;二来,点头则叫他成了个活脱脱的浪.荡儿,上梁不正下梁歪,不利于教子。

      他轻咳一声:“听人劝吃饱饭,二少记着便是。”

      柴几重笑意更浓,视线凉飕飕拂过去,俨然一把削铁如泥刀。

      解溪云心虚,降下车窗,便闻市声喧阗,撂地摊卖早点的、十八般武艺各显神通的、呵哧呵哧拉黄包车的、手里拎一袋雀食遛鸟的……一条街即是个小人间,愈远,人间愈大,此中人便成了微渺一只蜉蝣。

      街面儿上还有三两捏着糖猴跑的孩童,大的牵着小的,无一不是脸蛋圆鼓鼓塞满果子,一撇脑袋,吊眉挤眼地扮鬼脸吓人,幼稚可爱。

      解溪云笑了笑,忽然就安静下来,只给柴几重留下小半张风流面,上挑眼含情,英雄眉有义,神色却是莫名的凉薄。

      良久无言,柴几重听见一声很轻的嘟囔:“记不得了也没关系。”

      松州清早的天奇特地是一张冷青缎面,慢慢绣几片昏朦云彩,日头升高,金丝游滚,再瞧,却是杏红。

      目光落下去,越过四角飞檐,略过朱红楹联,便见一楠木牌匾,写三个大字“钗雀楼”。

      钗雀楼前锣鼓喧天,人头攒动。车刚停稳,便有一男人敲车窗,随即毫不客气地拽开车门。

      那男人是青葱长相,稚气还没褪干净,杏仁目,短脸盘儿,鼻尖生一颗小痣。他一瞧见解溪云,顿如兔子见了草,两眼放光。

      “解老板,久仰大名啦!”他笑嘻嘻伸一只手扶解溪云下车,这才说,“我姓俞,单名宿,家父乃松州警.察厅的督察处处长,二月二柴家宴本想同您打声招呼的,没成想竟错过了!”

      俞宿啧啧几声,毫不掩饰自个儿露.骨的目光:“那夜我单隔着人群遥遥看您一眼,这心已是砰砰直跳,如今凑近一瞧,真真是俊得我话都含糊了!”

      解溪云摆摆手:“不敢当,我这平平相貌不堪细看,如今年纪大了,和你们这群俊美青年更是不能比。”
      他一双狐狸眼亮澄澄,笑意就含在那一汪情水里:“前月有人来玉明斋闹事,店内伙计禁不起闹,不当心把人给打伤了,有劳令兄出面赎人,改日我必登门道谢。”

      “甭客气,四哥……他办事都是父亲授意的,想必是父亲也想与您攀交情!不过四哥他忙,日后您若有需要,来找我便成,保准靠谱!”俞宿拍着胸脯,得意洋洋。

      “那敢情好!都说龙升龙凤生凤,早有耳闻俞处长是个爽快人,看来您这是年纪轻轻就有了俞处长几分神采。”

      “啊……哈哈……”俞宿有些羞赧,不自觉又盯着解溪云发痴,“啊、哦!我是家中老五,日后喊小五便成……呃!”

      “撞到了?真对不住。”柴几重伸手替俞宿捏肩。

      柴二少破天荒一贴心,疼得俞宿差点喊出声来,他蹭地甩开柴几重的手,破口大骂:“你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吗?!”

      “你刚才喝酒了?怎么大早上犯糊涂?这点棉花劲怎会疼?”柴几重不动声色站到解溪云和俞宿中间,“仇山木呢?”

      “甭提了,他明年不是要留洋去么?二老急着给他找洋文先生,听是寻到了很满意的一个,正盘算着叫俩人见面呢!”俞宿看一眼略显困惑的解溪云,赶忙解释,“山木是仇氏的大少爷,那兴诚烟草公司就是他家的,改日碰着了,我给您介绍!”

      “有劳了。”解溪云正笑着,肩膀忽然被人揽住,将他往里带了两步。

      他回头,便见有几个小孩子从身后挤过去——这条街上人实在多得出奇,他往拥塞处看,隐约见有人群围作一个大圈。刚才他们的车是从另一头驶过来,没被堵上,这会儿有好些车想过去,便不成了。

      人塞路,路堵车,一时间人车均进退两难,尖锐鸣笛直窜天灵盖。

      “这里人一直这么多?”解溪云瞥一眼手还搭在他肩上的柴几重,道了声谢。

      柴几重大约是没听见,他朝人群瞥了眼,旋即一言不发地侧过身子,恰恰好挡住解溪云的视线。

      “您快别张望啦!那头出了命案,晦气得紧……”俞宿拍嘴呸了三声,“近来松州不太平,都死了十几个人了……听说有的连肚皮都被割破,肠子肝脏啥的血淋淋流了一地……嗳,先排队!”

      钗雀楼检票处早已排成长龙,三人在队伍最后站定。解溪云听俞宿说,原先他单报上名字便能给人点头哈腰请进去,今儿恐怕是慕徐竹声之名来的贵客太多,索性就一视同仁,不开后门了。

      柴几重依旧没有把搭在他肩头的手撒开,解溪云也不提醒,他喜欢柴几重亲近他。不自禁笑了下,只觉自个儿很像那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痴儿怨女。

      然而柴几重不知怎么忽地撒开手,往后退半步,站到了他的斜后方。

      俞宿排在他俩前头,见队伍慢吞吞前进,干脆回身来与解溪云说话:“那杀人的疯子还没逮到,您近日出门千万要坐车!”

      “不都说被杀的都是恶人么?咱们皆是本分的良民,应不至于被盯上吧?”

      “不是这个理!我爹说了,国有国法,那恶人的生死自然要据法判,咋的那杀人犯就自个儿评判啦?把自己当阎王爷还是黑白无常了?谁的命不是命,那些人若当真犯了重罪,早被枪毙咯!既然还好好活着,那便是罪不至死。”

      解溪云轻轻摇头:“今昔不同往日,旧朝覆灭,新律法废止酷刑,释放轻罪犯,便有好些渣滓趁乱托关系出狱,其中就有那么些该死的。譬如前几日死的那个雷义,我听闻便是使手段把强.奸改作了通.奸脱罪呢。”

      俞宿头回听这说法,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我也不懂那些规矩,可现如今连旧朝遗老都看不得光天化日下施这种极刑的,那祸害如此光明正大地做刽子手,只怕上了瘾,日后逮谁杀谁呢!”

      解溪云笑而不语。

      “解老板初来乍到,消息倒很灵通。”柴几重将手中紫檀文明杖往前伸,抵在解溪云的后脚跟,不容他往后退。

      “……说不上,只是昨夜偶然碰上几位警.察厅的大人,聊了几嘴而已。”解溪云笑着摇头。

      “没见过哪儿的警.察像松州这样忙的,都说松州的富贵是用风水换的,容易闹鬼呢。若您对怪事有点兴趣,《弄戏报》上应能找到不少。”俞宿被柴几重推着往前一大步,“光看那些奇的、怪的,譬如剖新妇之腹取子的薄情郎,譬如挖出兄长心脏吃了的不悌青年、譬如翻垃圾山寻耳朵眼珠手指头的乞儿……”

      见解溪云怔愣,俞宿笑了笑:“放心吧,那些奇诡故事基本都是林少裕杜攥的荒信儿,您权当在读聊斋……也说不准,兴许其中就混了些真的……”

      “说够了?”柴几重伸长文明杖敲在俞宿小腿,“我是来看戏,还是来听你说书的?”

      俞宿转了一轮白眼,回过身。恰到检票处,有人迎上前来,俞宿便过去与之说明情况。

      解溪云在一旁等候,看见戏院边上窝着一老一少俩乞丐,年轻那个缺条手臂,老的那个少只眼睛。俩人身前放一个爬满水垢的脏碗,里头仅有两个铜币。

      “别乱看。”柴几重嗓音很闷。

      “怎么……”
      还不等他问,那年轻乞丐已紧紧拽住了解溪云的裤腿。他愕然往下看,便见那乞丐满面脏污,双眼赤红,像是要滴血。

      他张开嘴,露出短了一大截的舌头,啊啊地叫了几声,喉腔抖颤。

      解溪云一时间怔住了。
      当初小哑巴也不会说话,他并非断了舌头,却也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啊声。兴许是自觉那声音听来太过悲惨,他闭上嘴绷紧脸,疼不呜咽,苦不动容,连屈指可数的落泪都是悄无声息的。

      “混账东西!还不快撒开你那脏爪子!”俞宿闻声过来,想帮忙,又怕那人身上沾了脏病,不敢碰。

      解溪云摆摆手,蹲身往那只破碗里扔了两枚贰角银币:“这儿人太多,不当心给人踩了该怎么办?”又从口袋里拿出条干净帕子递过去,“擦擦脸吧?”

      “解老板使不得啊!这俩人鬼脑筋最多,专欺负好心人,日后每回见你,他们必要死缠烂打!”俞宿连连叹气,“您千万别做冤大头!”

      “无妨,事不过三,若他们屡次纠缠,我便不理了。我这人高马大的,他们缠我倒无所谓,别吓着姑娘和小孩子便成。”

      解溪云起身,恰见一旁有几个女学生盯着他瞧。于是稍颔首笑若春风,那些个女学生一时都羞红脸低下头去。

      “戏要开场了。”柴几重冷漠催促。

      看戏的位置在二楼雅座,雕花栅栏与彩漆画屏隔出一片宽敞地,视野很开阔。栅栏边两个最好的位子,柴几重先请解溪云坐一个,自个儿坐另一个,给嘴馋非要亲自下楼买果子的俞宿留个了次等座。

      解溪云抿了口茶,笑说:“我这人缺雅趣,俗得很,不怎么懂戏。”

      “来戏院的大半是图个消遣,真正懂戏的不过凤毛麟角。”柴几重端起一盏茶,扫他一眼,“但你瞧着不像是缺雅兴的。”

      “你高看我了,我这人满身铜臭味,纵使平日多附庸风雅,内里依旧愚昧庸俗,比不上你们这些念过大学的年青人。”

      “是么……”柴几重看向戏台。

      锣鼓喧天,好戏开场。先登台的是一个俊扮的旦角,他捻兰花指盈盈转身,眼角斜飞顾盼生辉。

      见台上人雪白水袖扬起,勾挑间乐曲愈发激昂,解溪云眼睛亮了亮。

      “那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徐竹声,专唱青衣,这戏院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皆是为他而来。”
      俞宿回来后也没坐下,单倚着红栏杆,杵在解溪云身侧,怀里还抱着袋热腾腾的定胜糕。

      解溪云瞧他嘴皮子轻轻动,似在跟着念词,眼神很朦胧,入戏,痴了。

      武生上场,俞宿眸底转出光来。

      “总说戏子多情,我倒不觉得,真正的情种唱不来戏,成日扮成日唱,都心明是假的,演一台好戏哄看客高兴而已。否则怎么下了台,霸王不爱虞姬,莺莺也不爱张生?我只盼他们在台上别叫我瞧出那份虚情假意来!何况这世道,台上是贵妃是贞洁烈女,下了台便都成了婊.子浪货,我心痛呐!”

      又见那戴点翠头面的青衣,绕腕出花,甩袖回身,柔却不弱。

      俞宿又是好一阵不说话,再开口是一白鼻子二挑髯的武丑在台上跌扑,将将翻下台去,又轻盈点地,回到台中央。

      “徐先生是个脾性孤傲的主儿,那些要花钱买他身的老爷被他拿棍儿打走跑。他挨了报复,被打得头破血流半死不活,仍旧没从。他能熬出头全凭真本事,熬出头后依旧干干净净更是大本事。”

      “平白无故讲这些做什么?你也对他有兴致?”柴几重斜乜他。

      “甭说这混账话!我是他戏迷,这叫钦慕,你难道还不许我惜才么?硬要说,我俩算知音!他唱我懂,高山流水不就是这样么?”

      “狗屁的知音,你认识他么?他认识你么?”

      “当年辽川,我还真到后台瞧过他,但也就远远瞅了几眼。”俞宿将定胜糕在桌上放下,嗓子干得冒烟,又急急喝了口茶润喉。
      “有的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他在台上是有情有义出尽风头,可下了台便都泡沫似的散干净喽!彩妆一卸,他便不是王宝钏、秦香莲,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郎,一切便落了俗,这不真切的梦也跟着碎了,无异于黄粱梦惊醒呀!”

      “看来您喜欢的只是戏中人,”解溪云拿起细嘴茶壶,帮俞宿把空盏斟满,“可真假黑白本就容易混淆,我倒很乐意与那下了台的徐先生见上一面,他唱得这样好,叫人实在感动呢。”

      柴几重将空盏在桌上放下,开口便是一把讥诮嗓音:“解老板果然有雅量,假的也能当真的一般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钗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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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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