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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春风一年年回江南,归园却再未逢春。
世人只道那场雪夜过后,苏家花守一脉断绝,园门深锁,荒草埋径。偶有樵夫猎户路过,听见残墙内传出古琴一声,像风撞碎玉,随即万籁俱寂。再后来,连樵夫也不敢靠近,只说夜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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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一年年回江南,归园却再未逢春。
世人只道那场雪夜过后,苏家花守一脉断绝,园门深锁,荒草埋径。偶有樵夫猎户路过,听见残墙内传出古琴一声,像风撞碎玉,随即万籁俱寂。再后来,连樵夫也不敢靠近,只说夜里望得见焦土之上,浮起一层极淡的银光,像月色被谁碾碎,撒在废墟里取暖。
可花界并未随她散去。
蚀心蔷薇失去主人,反而愈发疯长,藤蔓爬过残垣,沿溪入村,缠上谁家窗棂,便在一夜间开遍,色如残血。花谢之时,总留一具空壳:人形犹在,发已成藤,心口处缺了一瓣,像被玉凤衔走。于是江南多了“花痴”之说,父母夜禁小儿啼哭,皆以“再哭,瑶台玉凤来啄你心”相胁。
而苏念瑶,其实仍在。
她碎成的春风,本可逍遥六合;却在第一年回春之日,听见归园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瑶”。那声音像少年白发上最后一点墨色,被雪夜冻住,如今才化开。她倏然忆起——自己以花换心,只换得他“忘却”,却未换得他“自由”。蚀心蔷薇以爱为食,爱未尽,花不枯;少年仍在花底,做一场没有尽头的梦。
于是春风折回,凝成一缕极淡的身影,素衣无骨,发间仍别半谢白茶。她立在废墟中央,指尖触地,裂缝自她足下蔓延,像一道道黑色闪电,把归园分成九瓣。每一瓣裂缝深处,都浮起一滴赤金色血珠——那是她当年夜夜祭花的旧血,被土地珍藏,如今一并奉还。
血珠升空的刹那,所有疯长的蚀心蔷薇同时逆时:花瓣收拢,藤蔓回缩,颜色从暗红褪成雪青,最终凝为一粒漆黑种子,落入她掌心。种子表面,刻着极细的凤纹,像一道封印,又像一道门。
她阖目,以春风为刃,剖开自己最后一缕意识——
那里面,没有归园,没有苏氏,没有花界与人间的沟壑;只有一张少年时的面庞,在柳荫下吹笛,唇角沾着落花。她伸手想替他拂去,指尖却穿过旧影——原来连这记忆,也只剩倒影。
“我终是守不住你,”她轻声道,“那便让你守我。”
语罢,将那粒漆黑种子按进自己心口。春风本无心脏,却在那一刻,发出极轻一声跳动——像第一朵雪被阳光吻住,像最后一瓣玉凤被鲜血点燃。
顷刻,归园地面涌出清泉,泉色乳白,带着冷香。清泉所过之处,焦土生绿,残枝发芽,却一律银白,非人间颜色。绿中生出一株新花,通体透明,花蕊里卧着一个小小的、蜷缩的婴孩,眉目与她有七分相似,却带少年唇线。花茎笔直,叶片如剑,根须尽为凤羽,牢牢缠住那粒黑种。
她以最后一缕春风为笔,在花茎上写下三字:
“苏归尘。”
——自此,花界有新守,人间无旧名。
而春风终于散去,像完成誓愿的僧侣,合掌于虚空,化尘成经。
故事本该到此。
然而百年后,又一春雪夜,江南小村,产婆抱出一个女婴。婴孩不哭,反握产婆一指,指间竟缠一片极薄的白茶叶,叶脉透出凤纹。窗外本已谢尽的梨树,忽然重开,花如雪,却只开一瞬,便随雪同埋。
产婆心惊,低唤:“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女婴睁眼,瞳仁深处,一瓣白玉凤花正缓缓旋转。她张口,无声,却在空气里留下极淡一缕香——像雪夜古琴,像焦土银光,像谁最后的笑。
远处,归园废墟,清泉仍在。水面上浮起一行字,字迹被月光镀亮:
“花守已归,命花重结。
——念瑶。”
风过,字散,水波不兴。
而江南从此多了一条无人敢唤真名的河,百姓只叫它:
“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