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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宫闱缭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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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期十余天的斗兽节落下帷幕,斯提拉尔便在乌提姆宫大摆宴席宴请赫蒙塔的勇士们以表庆贺。
将负责为自己打扮的侍女们统统拒之门外,独自一人的寝殿里,路嘉盯着斯提拉尔特意为自己定制的华美长裙仲怔,良久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吧嗒,泪无声地落在裙上,渐渐晕染开来。
吧嗒,又是一滴。
她环膝抱肩,把脑袋埋在双臂,双肩仍止不住地颤抖着。
究竟维持了现状多久,她无心去理。心底铸建的高塔早在得知赛那的死讯后轰然倒塌,碎成一块一块,再亦无法堆砌。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无法说清。
三年前,当她毅然选择离宫,离开那个男人的时候,她曾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去,被那绝情冷漠的深宫巍峨所打垮,再无任何希冀。
因此这三年内,她从未提起任何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久而久之,这个名字便慢慢在记忆中褪了色。现在的路嘉,甚至都忆不起那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偶尔想起,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像,并不特别清晰。
路嘉觉得,从前的人生宛若一场无尽的梦。
斯提拉尔艰难地告诉她,图坦第十一任法老赛那迦森蓦然离世,埃及宣布由其皇弟阿克尼斯为继任帝王。那一霎,心底尘封已久的震惊与绝望就这样疯狂地涌了上来,将她瞬间席卷啃噬。
怎么可能?
他死了……?
曾经深刻霸占了她生命全部意义的男人,让她爱过恨过也思念过的男人……死了?
她不信。
他怎么可能会死?
他是光明的赐予,众喻太阳神之子的赛那;他深受人民的爱戴与拥簇,是她见过最伟大的法老;他修建了无数金字塔、神庙,为古埃及的工农业做出巨大的推动;他平反农民暴乱,亲征战场杀敌无数,是最骁勇杰出的战将;他体恤人民,绝不苛取一厘税收剥夺一分谷物……
他死了?
这是她此生唯一爱过也恨过的男人。
拥有一双黑色长眸,无人堪比的慑人气场,笑起来比阳光更甚的赛那;生气时会微微眯起眼睛,蹙紧眉头,喜欢看自己炸毛为乐的变态爱好;战场上骁领千军第一个闯入敌方阵营,砍下对方将领首级的铁血男子;承认在乎她时的别扭表情;同斯提拉尔争风吃醋时的愠怒;害怕她会离开,眼底所透露的祈求之色……
还有,还有……
……
相继涌现的记忆告诉她,那些原以为早就被忘却到九霄云外的细枝末节,其实从未有一刻真正忘怀。
她不信……
她不信……
泪水疯狂敲打着指上的荷鲁斯之眼,反折出晦暗的光,路嘉紧咬下唇,无法隐忍几欲濒临绝望的情绪,痛哭不止。
恍然了解,原来一切皆是她的自导自演,自欺欺人。他是她今生无法逃脱的劫,纵使走得再偏再远,他亦没有离开。
他存在她的心里,这枚荷鲁斯之眼便是最好的证明。数不清有多少次,她曾狠下心想要丢弃它,甚至已被拆下扔掉的戒指,却还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找回来。
丢不掉,怎样都丢不掉……
原来她爱他,早已这样深了。
可她不信又能如何?死去之人不能复生,古埃及人民甚至信奉死亡,他们认为现世是短暂的,来世才是永恒的,因此他们不畏惧死亡甚至信仰来世。
这一切怪异的思想在路嘉眼里只是谬论。荒诞!难道对于法老的离世此时此刻人们都在笙歌庆舞?他们是否天真的以为赛那的死去其实是得到另一种生命的延续?
那么现在……
他是否正躺在奢华空旷的陵墓,永远地停止了心跳?他有没有被残忍的做成木乃伊,那副完美精致的面容还有没有保存本来的鲜活模样?他最爱干净了,如何能忍受人们在他身上脸上加诸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路嘉不敢再往下想,捂着脑袋痛苦地挣扎。
“……唉。”身后传来男人沉重的叹息。
斯提拉尔不无疼惜地蹲下,将路嘉轻轻抱紧。“别哭了。”
她无助地呢喃:“……我该怎么办?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你还有我,你还有卢克和索菲。”他坚定道,他不是一切,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坚强。
一想起那张同耶鲁有七分相似的小脸,路嘉拽紧斯提拉尔的衣襟胡乱道,“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他已经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手足,然后又失去我……在这个宫里,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人?他一个人站在那么高的位置,最后重重倒下,一定是太累了啊……”
斯提拉尔沉默地听着她的哭喊,眼底的暗淡却越来越浓。他最后叹了口气,“……今晚的宴席你还是不要去了,好好睡一觉吧。”
几分沉默地走出寝宫,斯提拉尔对侯驻门口的男人道:“夏克立,派人在门口守着,别让她出事,若有任何动静随时向我汇报。”
“陛下……”夏克立顿了顿,脸色凝重地劝慰:“索蒂拉她……我是说,陛下何苦为了这个女人坏了宫里的规矩。您不知道,自从她进宫以后,女官侍卫们都在揣度她怪异的长相和不明的来历,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陛下千万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牵连了自己!”
斯提拉尔冷眼一睨夏克立:“一派胡言!回想当年我带你同我一起前往图坦拜访法老,她是什么身份你不会不明白。”
“所以陛下,正因为她的特殊,您才万万不可啊!”
“我对她的心思,你自然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候,碍于她是法老身边的人,我别无他法。但现在法老已逝,人们也渐渐将她淡忘。如今她身在赫蒙塔,在我的领土,我岂有道理让她离开。”斯提拉尔森然。
“倘若万一图坦那边发现了她,只怕会引发战争……”
“不会有‘万一’。”斯提拉尔打断了属下的话,继而扬起一抹冷笑。“即便有,我也不畏。”
战争亦如何?
与他签订了休战协议的是赛那迦森,而不是你,阿克尼斯。
——那就放马过来吧。
接下来的几天,为让路嘉心情变得好些,斯提拉尔几乎每日都带她在赫蒙塔到处游历。喧嚣的市集,茂密的丛林,汪洋的海域,那一片片早已隐匿在历史洪流之中的绝美景致,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呈现眼前,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相比路嘉的无动于衷,两个从未见过如此美景的孩子自然是乐不可支。活泼好动的天性,使他们越发觉得王宫的生活虽然舒适却也无趣,他们宁可露宿扎营,苦和累都不算什么。毕竟还未遇见路嘉之前,卢克和索菲就只有彼此,无所依靠,就那样磕磕碰碰地活了下来。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简单地在平原搭了个帐篷,熊熊的篝火映射着夜空通透红亮。玩了一整天的孩子们枕着干柴陷入梦乡,好胜的卢克在梦中似乎还同什么东西较着劲,撕牙咧嘴地比划:“嘿……看我的!……霍霍,嗬!……”身旁的索菲仿佛觉到了动静,撇撇嘴往哥哥身上蹭了蹭。
斯提拉尔注视着孩子的睡脸不自觉扬起唇角,“……卢克这小子简直调皮,不过同他的孩子还真是……”话一出口,攸地意识到什么登时噤声。
路嘉抱膝苦涩一笑,继续道:“……还真是相像吧。”
男人有些尴尬地挠首,暗恼自己竟然又将话题扯到了最不该说的上去。
“的确,遇见卢克的第一刻起,我便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他还那样年轻,甚至没来得及看看外面的世界,就死在了冷冰冰的王宫里。现在甚至连他的父亲……
斯提拉尔沉默几秒,哑着声开口,“……耶鲁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可以,真的想再听听那个活蹦乱跳的臭小子喊自己一声“红毛怪”。
路嘉只得苦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愈合的伤疤一旦揭开更痛彻心扉。昔日惨痛的画面每每回想起来都万分刻骨,仿佛还闻得到空气里飘散的浓稠血腥。“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一刀直入心脏,多残忍的手法。”他只是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凶手是……”他不由追问。
“一个与王宫毫无干系的人。”她闷声道,“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耶鲁下手?没有任何原因啊。”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莱鸥那日的样子十分反常,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眼睛深不见底,似乎看不到任何人,嘴里不断重复着她要报复埃及,报复法老……”
看来其中的确存在颇多疑点,斯提拉尔道,“三年前的事本就无从循迹,现在更是死无对证。听你的描述,我倒是想起来世间流传已久的黑巫术,听说能操控人心摄人魂魄,术法阴狠且毒辣。”
“你的意思是……”路嘉愕然。
“只是揣测。但若真有其术,又被心怀谋反之人加以利用,结果必然不堪设想……埃及法老子嗣之死本就是一桩谜案,如今法老骤然病逝,继承王位的又是阿克尼斯……”
“你是说……”她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篝火中,斯提拉尔的脸上有明灭的火光在跳动。“我是说……如果有人暗中蓄谋已久,一手策划了全部的戏码,也并非不可能。论旁人自然没有那种能耐与胆识,但若是同赛那最为亲近的人呢?了解敌人的弱点,潜伏许久再给予对方致命一击,最危险也无疑是最易得逞的一步险棋。”
“——阿克尼斯!”路嘉蓦地反应过来,捂唇惊呼。
斯提拉尔不禁冷笑,“看来他果真有几分魄力。除掉皇侄再把罪名推向无辜,失子之痛赛那固然深受打击。恐怕当时阿克尼斯就已暗地勾结内庭重臣归为己用,千般伏蜃为的就是这个时机。当时你又选择在这个当口离开……”
“蒂梵妮死了,摩西走了,耶鲁被害,赛那又将莱鸥和莎莉叶赶尽杀绝……那个王宫,一闭上眼就能让我感到无穷的恐惧和死亡,这让我如何苟活?!”路嘉变得有些激动,蒂梵妮的死,耶鲁的死……
这接二连三突发的变故……
难道是!
“不!”她不可置信地摇头。
“你终于明白了。”斯提拉尔无情地说,“再简单不过的诡计,当时也只是聪明地利用了落入极度悲痛的人心。心灵一旦被痛苦和绝望蒙蔽了双眼,理智又怎会清晰?既然赛那有心隐瞒蒂梵妮的死,又怎么会刚巧在当下被你知晓,再来是耶鲁和莱鸥……怎么会那样巧?阿克尼斯正是摸准了你的脾性才敢下的手。
“你一离开,赛那身边还剩下什么?失去了孩子以及心爱的女人,手中只有宛如一盘散沙的王宫,爱将的背叛和皇弟愈发明显的杀意。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隐忍,能够拖至现在实在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其实……并没有谁杀了他。而是他自己,不想活了而已。”
是他不愿活了……
不愿继续活在这个复杂而纷争不断的乱世中……
多么骄傲的男人,孤寂一生,算计一生,最终选择独自离开。
路嘉靠上斯提拉尔的肩,嘴边尝到咸涩无比的泪。
“图坦为庆贺新法老继位向我发出了宴席邀请。”斯提拉尔抬手安抚她,“看来这一趟,是不得不去了。”
男人肆然一笑,赤红的双瞳渐渐染起几分狠戾。
“我倒要会一会,如今正风光无限的‘法、老、陛、下’。”
由于身份特殊,斯提拉尔不准备带路嘉一同前往图坦,只携了几个近侍和皇弟尼诺准备出发。
临行前,红发飞扬的帝□□然摘下脖颈戴着的红松石项链,不容拒绝地套上路嘉的脖子。
“这是……”鲜红欲滴的红宝石,一如他深不见底的双眸。路嘉一眼便认出这条意义非凡的项链,脱口而出道:“王之印!”
——王之印,赫蒙塔国最为珍稀的宝物,先皇赠予爱子斯提拉尔的遗物,象征无上的地位和权力,同时也是斯提拉尔得以继位的重要物件。
当初,他也是这样霸道地把王之印塞给她,甚至还以此骗了她去赫蒙塔……也许,早在无形中,这枚沉甸甸的坠子,似乎已成为牵连两人的枷锁,互相羁绊,抑或永世无法挣脱。
察觉到小女人流露的几分不情愿,斯提拉尔厉声道:“不准不要。”
“可是……”路嘉蹙眉。
男人恶狠狠地威胁,“你敢还给我,我就把它当废物扔掉!”
呃,事已至此她也只得顺应地收下。什么嘛,还是这样自说自话。这么贵重的东西扔了干嘛,好歹它也值几个钱……
满意地看她戴上,斯提拉尔长眉忽然一紧,扫过王之印下面一条截然不同的水蓝色链坠。“早就想问了,看你一直带着它,应该不是赛那送的吧?哪来的?”
“这是……”路嘉垂眸,一排眼婕长而浓密。神族的圣物水灵石,听说是从恒河水中孕育出来的宝物,很奇怪,水灵石竟然被她从天神界带了回来,幻明明说过……
罢了,路嘉淡笑。无论亦梦亦幻,它的存在都真实地告诉自己,那不是梦,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她是真真切切地去过一趟梦一般神奇的国度,天神界。也结识了风族的灵媒,幻。还有那个拥有一头垂地银发,温柔而高高在上的魔王,萨迦。
也许此生,我们都不会再见了吧……
“奇怪的东西。”斯提拉尔几分不屑地抬手想要触碰水灵石,宝石却仿佛突然有了感应一般折射一团蓝色光晕。只觉指尖一痛,斯提拉尔猛地收回手然后怔怔地愣在原地。
水灵石依然原样。
“这是……”指尖清晰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斯提拉尔深知刚才绝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这又如何解释?
“怎么了?”路嘉未所察觉地抚上水灵石。
斯提拉尔收紧眼眸,死死盯着那东西片刻才道:“没事。”想这么多做什么?他始终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也正因为她的特别,才深深吸引了自己全部的视线。
真是不得不败给这个女人啊……
“那么,我们走了。”斯提拉尔扬起嘴角,不顾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扯过路嘉,俯身在她干净的额头印下一吻。
如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只此一秒凝为永恒。
众人皆哑然无声。
那是斯提拉尔第一次亲吻路嘉,他私心地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马上回来!”利落地翻身上马,白色披风映衬一头纯粹的红色更为耀眼,男人潇洒地扬手,意气风发的面容在路嘉的脑海留下永远难忘的画面。
仿佛有短短一瞬,路嘉想要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眼前的王者归来。
一路平安。她在心中默道。
目送男人越来越远的身影,路嘉低头扫一眼王之印抿唇一笑。
连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些天不眠不休的陪伴,他独一无二的耍宝功夫,竟真让阴霾之下的心渐渐起了变化。
卢克和索菲大概还在睡懒觉吧?这两个小家伙,可越发懒怠了。一路小跑地回宫,路嘉没有察觉那最后尾随帝王离开的男人。
“夏克立!”声音在远处叫唤。
马背上的夏克立,带着一脸凌冽的寒彻目光,牢牢盯着女人的背影良久,直至消失。随即一扬马鞭,他驾马同斯提拉尔一行人汇合,朝着遥远埃及的方向,慢慢地,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