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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   他用一种堪称匆忙的脚步离开,简直像从那只对他无言控诉着的鸽子身边逃离,走得很匆忙。候在门口的随从迎上来,“少爷看起来似乎没事。”

      “嗯。你们全离开吧,官厅的人全离开,叫车留下就好。傍晚我会带夫人回去。”

      随从轻声答应着,将整个官署的人员全部遣走,只留下他所需要的安静。他茫然走了几步,觉得午后的阳光炫目的叫人头晕,扶着庭院里的梧桐深深呼吸着。

      翡翠很喜欢这棵梧桐树,他工作多,每每超过约定好的时间还不能抽身,翡翠总是倚着这棵树静静地等他,姿态很悠闲。后来他无意中发现,虽然隐藏的很好,但翡翠其实是个急性子,刻意摆出悠闲的姿态等候他,不过是让他安心完成工作的手段罢了。

      似乎认识翡翠越久,就觉得自己越不认识他,他想。初识翡翠的时候,短短几句话很容易就熟稔了起来,但相交越久,越让他觉得陌生。像他刚刚看见的那个箭创,很难说服他相信翡翠竟然死于那么微不足道的一道伤。会不会是什么玩笑?他混乱的想。

      官衙里那么安静,但四周全是响亮的回音。一声一声都是翡翠喊他名字的声音。

      曾在船上一起遇过风浪,那么颠簸的浪头当中,翡翠若无其事地长声笑着,仿佛看见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那笑声响亮地把风声雨声都压低了,那么轻盈地走到后梢去把住舵,随随便便的站着,脚底就像生了钉子一样那么稳妥,那时他相信世间没有什么能伤到他。

      现在他能相信什么?

      他娇小安静的妻怯怯地走来,伸手挽住他的袖子,什么也没说。他抚着她光滑如缎的长发,“我想再去看看翡翠。”他的意思是再去看看他的遗体。

      她点点头,望了他一眼。

      “我一个人去。”他脸上一直保持温和的笑容,当每一次他与妻子说话的时候,“妳先进去休息一下。侍女也走了?”

      “嗯,他们说大人的命令是所有人都离开,大人只说叫我留下来,所以我请检非违使把侍女先送回去了。”

      “一个人待在屋里会怕吗?”

      她静静摇头,浅浅地笑了起来,回身走开。

      他步行着,去见翡翠。翡翠待在他左侧六十尺的厅里,躺在那里……

      ◇

      他步行着,去见翡翠。往石原之里的方向沿着河岸走过去,河底在那里变宽,方头深底的海船可以直驶进来。那里有一片梧桐林,走的是林中的一条小路,满地的落叶,踏下去总是沙沙的响,像踏在谁的心头上,呜咽的声音。如果是午后,树间透下来的日光简直薄弱的可疑,分不清时刻;而像这样的深夜,漆黑的叫人心慌。

      穿过树林,再走一小段路,便看到翡翠的船泊在隐蔽处,像隐伏在角落庞大的巨兽,随时要吞噬什么。他望着他的船,其实很久以前翡翠就告诉过他,他的船停在这里,大约在神子消失后没多久他就说了。他一直知道,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去找过他,每次到这里他就转身离开。直觉告诉他,翡翠不喜欢他来找他。他是这么想的。

      他爬上岩,拾起一方石块,掷到甲板上。

      翡翠一跃而下——他原先待在桅杆顶上。

      他抬头望着翡翠,翡翠扶着桅杆望着他,他们隔着不足百尺的距离互望着,谁也没有想过要先开口,仿佛隔着陆奥到太宰府的距离,仿佛隔着天到海的距离,仿佛隔着一道银河的距离。太远了,完全看不清楚翡翠的脸……

      缓缓踱到翡翠灵柩放置的厅前,站了好一会,终于推开门来,厅里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熄灭了,一片幽暗。走到翡翠灵柩前,再度推开棺盖。刚刚或许是太慌乱,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现在冷静下来,突然发现棺里放置的布幔气味刺鼻得很。他伏在翡翠的尸身上,静静不动。良久,无意识地约略抬头起来。太近了,完全看不清楚翡翠的脸。

      再抬起自己的身体,离得远些。直刺入他的视线的,是翡翠一头直顺的水青长发,那依然柔润的叫人屏息,仿佛立刻要随风扬起来。

      听说有些人死后,头发依然顽固的生长着。他想。思绪又混乱起来,翡翠的容颜、翡翠的身体都货真价实的死了,但他这一头水青的长发还活着,那种姿态会随着风飞扬,像从哪里伸出的几千几百只手,牢牢护住他的心……

      翡翠,我们有没有爱过?

      ◇

      三年多前,他独自跑到他船上找他的那个深夜,翡翠站在甲板上,深夜的风仿佛是漆黑的,翡翠的长发随着漆黑的风扬着,像要把他拖进地狱里去。他看不清楚翡翠的脸,只看见翡翠终于慢慢动了一动,缓缓挪到船舷边,放下了梯子。

      他低喊一声,好像有千百头兽准备咬他的脚一样,手脚并用的快步爬上去。突然见他这样爬得急了,翡翠按住船舷迅速俯身向他伸手要接他上来。他把左手伸向上,与翡翠的右手紧紧相握,然而他自己却雷击似的整个人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自己到底为什么深夜来访?来的那么惊慌?

      他抬头看着翡翠,想叫他,咽喉里却干的像火烧。翡翠愕然瞧着他,月色明亮起来,从翡翠身后照着,或许是河面的反光映在翡翠脸上,看起来好清晰。翡翠错愕地想说什么,唇半张着,神色有不解跟迷惑,那张脸是他没看过的茫然和稚气。

      ‘……’他想唤他,却只有呜咽般的低鸣。

      翡翠突然间发力把他提起,他按住船舷,向上缩着两腿正要跨进去。而翡翠伸出的左手扶向他的腰,他下意识的闪避,失去平衡,向前倒去。他的眼镜从鼻梁滑下,落在他们俩身体的中间,翡翠给他一带,坐倒在地。

      他顺势扑在翡翠怀里,起先干噎着什么都说不出来,终于他从喉头挤出能听清楚的话。

      ‘我爱你。’

      翡翠拥着他,‘大半夜突然一个人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可是这很重要,对吗?这很重要。我从来没说过。’

      ‘可是我一直知道呢。你从来没说过,但是我一直知道。’翡翠这么说着。扶着他的腰挪出一点空隙。

      ‘歪了。’翡翠把那被他们两人的身体夹歪的眼镜从中间取出来。

      他一把夺过,远远扔出去,使力大到连镜边的夹炼都硬生生扯断。

      ‘我不要隔着镜片看你……这种东西,看得见却触不到……’

      ◇

      “藤原大人。”

      他的客人踩着翡翠的步伐独自走了进来,含笑施礼,“本不该来打扰您,很抱歉。客舍的侍女说大人把官厅的人全部遣走了。”

      “啊……还没有请教您的大名。”

      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我只是来拜别我大哥。我们要回伊予了。”

      他让开几步,看着他走上前来。他身形也修长,腰肩都能看出翡翠的身影,行动间比翡翠更端凝些,正着襟跪下来,恭恭敬敬的拜了几拜,由衷的认真。那是翡翠绝不可能做到的动作。他恍惚地看出去,望着那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轮廓,足足有八、九分相像的身形,眼眶红了起来,险险要落泪。

      突然很想问个清楚,“翡翠……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来客苦笑着,“其实这几年我们一直很小心不让他亲身涉入。哪怕是规模再小的场面、再小的冲突,他都可以轻易死去。只是这次谁也没能赶去代替他。其实我一直……知道他在找机会死去……几年前他回伊予,就这个样子。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天生弃世。”

      “他不是天生弃世……他根本不能算是这世上的人。”

      “或许你说的对,”他点点头,“我见过有离魂症的病患,夜里总是身不由己的起身乱走,那叫梦游。现在他离开了,倒像回到天上去一样。他本就不是这个世间的人。”

      他笑,“你很尊敬你的哥哥。”

      “我本来以为自己很讨厌他。他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很少过问弟妹的事情,甚至很少跟我说话。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好像什么都不要……”

      ◇

      他用他没戴眼镜的眼睛看着翡翠,‘翡翠,你要什么?’仿佛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嗯?’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不管是什么,我一定做到。’

      ‘反而应该先问你,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呢?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我是说真的。不管是什么,你说出来,我一定做得到。’

      ‘我,其实只要能听见空谷回音就满足了……’

      ‘除此之外呢?’

      翡翠望着他,带着淡淡的笑,没回答。

      ‘翡翠……’

      ‘……这一年来跟我在一起,幸鹰,’翡翠站起身来,‘让你痛苦吗?’

      ‘……’他回答不出来。而其实这已经是他的答案了。

      他曾认真想跟翡翠远走高飞,甚至开始计划起来,他一直是很实际的人。可当他想到一半才终于惊觉,翡翠从来没有说过要跟他长久在一起,甚至没说过爱他。

      事实上翡翠连他的名字都很少喊,仿佛怕太靠近,终将引火焚毁一切。

      其实他们已经在火场当中了。

      翡翠静静走到船舷边,往下望。他默默地跟着走过去。其实他看不清楚,但河面上仿佛有他的倒影,翡翠怔怔的瞧着,那眼神仿佛在看自己的遗容般的哀戚。

      ‘你半夜里这样跑来找我,这不就是我要的回音吗?’

      他从身后紧紧拥住翡翠,‘这样子怎么办?翡翠,’他失控的笑起来,‘这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你听得见我给你的回音吗?’

      ‘不要跟我说什么回音。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

      ‘我竟然已经把你身上的光芒一点一点的磨掉了。’

      ‘翡翠……’

      ‘……我错了。’

      他应该恨他,但因为心里还爱着,所以那些本应是咒骂的内容,变得像责骂晚归的丈夫或不成材的孩子一样,一种喃喃地毫无作用的埋怨。越想说越是无力,越无力越发狂的厌恶着自己,厌恶到逼近崩溃。

      ‘我们离开京都吧……’

      ‘别糟蹋你自己……你会恨我的。’

      ‘我们死在这里好吗?现在。’

      ‘虽然我很愿意。但你不是为了这个才长大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翡翠。’

      ‘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你知道吗?一开始就错了。’翡翠转过身来,与他相拥,带着一种绝望的姿态,‘我太想听见你的回音,不顾一切的想听见……却毁了你,亲手埋葬你的纯真善良……’

      ‘我很好,没痛苦过。’

      ‘掠夺、控制、占有、不安、猜忌……’

      ‘别再说了。这些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谁需要永恒的承诺、谁需要安稳、谁需要冷静、谁需要无垢纯净?是谁要的?谁需要谁拿去,我不要那些。’

      翡翠抱着几乎被自己活活爱死的恋人缓缓坐下来。

      他的脸埋在翡翠胸口,翡翠身上冷的几乎没有温度。

      ◇

      ‘再听一次,我们的回音。’

      四周很安静,他们在甲板上寂寞的相拥着,倾听彼此给对方的回音,就是这种震耳欲聋的爱偷偷地在孤独的恋人之间响起,几乎要了他们的命。那一年当中,他们相伴走着,仿佛要走到地府去,那终点永远不可能走到。

      清晨微寒的风慢慢刮起,天色缓缓亮起来,他抬起头,看着翡翠,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他的脸缩小放进眼帘之中。

      ‘翡翠,你能不能为了我永远留在京都?’

      翡翠全身一震,望着他,‘作为你豢养的宠物是吗?’他喃喃地说。

      一贯深邃的眼神空白的可怕,仿佛用刀剜出来的两个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

      终于他承认翡翠所说的,一开始他们就错了。即使翡翠答应从此留在京都,他又真能接受吗?他们还能怎么样?翡翠不肯毁灭他,他又怎么可能亲手用爱杀死翡翠。

      ‘我们别再相见了。’他挣脱翡翠的拥抱,转身就走。

      ‘幸鹰!’

      翡翠开口留他。

      他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掉下泪来。翡翠开口留他。但那又有什么用?就算真的让翡翠从此为他留在京都,只不过是一起毁灭罢了。他们花了一年时间做不到的,再给他们十年也做不到。

      他是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真人,不是空旷的幽谷。

      他是随潮起落的风,来去自由的风,不是豢养的宠物。

      他攀下船去,一步一步沿着梧桐林间幽暗的小路走回去,始终叫自己抬高了头,理直气壮些。昨晚他梦见自己毅然决然的拔剑斩向妖邪,斩中的那一刻全身剧痛起来,那妖孽回过头,赫然便是他自己的脸。

      他们一起做了一个长达一年的甜蜜的恶梦,只是这样而已。

      他想。

      你恨过我吧?翡翠?

      ◇

      他们一起看着棺木中安安静静躺着的翡翠,翡翠平静的躺着,脸上没有显著的表情,眉头极轻微的皱着,他又下意识的想去抚平。

      他的来客愕然。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惊扰他了。”

      “不要紧。我想他不会在意的。”

      他突然愧疚起来,“其实翡翠是我害死的,你知道吗?他那么轻易的死去,根本是刻意厌世。他或许真的不会在意,你呢?我害死你的亲哥哥。”

      “……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三年多前他一回伊予,我就看出来了。你本不该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我在内,这不该说破的。”

      “对不起。”

      “他隐忍着,连自杀都不敢,藉故死去,不过是怕坏了你的声名……”

      他听着,慢慢伸手入怀,把里衣扣着的香囊取下,放在棺木里翡翠的怀中。

      “他解脱了。你解脱了吗?”

      “帮我……把他盖上。”

      他的来客帮着他把棺盖稳妥的阖上,“这给你。”淡淡的笑着,递给他一通折好封妥的书信,淡淡的萌黄色,“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好的,替他整理东西的时候才看见,总之是放在他枕下,写明要给你的。”

      “谢谢。”

      他站在原地,缓缓动手拆开那封书信,他的客人负着手转身慢慢踱步走了出去。

      ◇

      ——今知君结青庐之喜,去岁历历,然空谷仍在,毁磐石焚蒲苇,已无声息。

      ——翡翠亡命流离之徒,不堪君念,纵执手亦不足以告慰,敢以此相夸平生哉?

      ——冥冥诚不欺我。

      ——宦途历来多险,君在京自当珍重,能闻讯达福寿康泰生平至愿矣。

      ——以此告君。

      ◇

      他读完,酸楚的微笑起来。

      翡翠,我们爱过的,对吗?

      ◇

      把那封纸放在烛上,瞬间便成了一堆灰烬。

      他走出去,扶着他娇小安静的妻上了车。他的妻抬头对他温柔的笑着,他也是,沿途始终没说什么。

      轮轴喀啦喀啦地转动着。

      他的耳朵里听不见什么不该存在的回音,一切显得很安静。

      他把左手按在他妻子的手背上轻声问,“夫人,我们把翡翠葬在石原之里好吗?那里可以看到鸭川入海处。”

      他的妻子点点头,轻柔地笑,“翡翠大人一定会喜欢的。”

      “嗯。”他跟着点头。

      过了一会,他又转过去柔声问,“夫人,明年我们生个孩子好吗?”

      他的妻子俯首轻轻的点了点头。

      轮轴喀啦喀啦地转动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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