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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年 ...

  •   众人陆续散去,晚香堂内炭火渐衰,只余下一地冷寂。

      沈万钧仍坐在主座上,不曾挪动。

      窗外雪光映着未撤的素幡,一片惨白。

      他闭着眼,眉心蹙成一道深壑,仿佛这半日的族会,已将他残存的气力抽尽了。

      几名老仆轻手轻脚进来,添了新炭,又换上一盏暖热的参茶,他也恍若未觉。

      沈荣昆打量着他的神色,在旁静坐良久,道:

      “老爷,先前门房递过话,汪三爷递了帖子,说明日想来园中吊唁。”

      沈万钧闻言眼皮未抬,只从鼻腔里逸出一丝极轻的气音,辨不出是嗤是叹:“长房的丧仪已毕,不必了。”

      “是。”沈荣昆会意,不再多言,目光只落在老爷子扶杖的手上——指节嶙峋,青筋隐现,竟有些微颤。

      扬州四总——汪、沈、鲍、郑。

      汪家与沈家虽同为总商,近年却因淮北引岸的份额明争暗斗不休。

      汪家三爷——汪越山,与前任两淮都转运盐使卢见曾关系极为密切,几次让沈家吃了暗亏。

      见沈万钧撑着扶手,欲起,沈荣昆上前踏出半步,手臂递出。

      沈万钧借力站起,却未移步,目光越过堂门,只望着漫天飞白,默然半晌,道:

      “去青罗峰上走走。”

      两人出了晚香堂,也不唤小厮随侍,只沿着游廊向北。

      廊外雪色映得假山石木皑皑一片,昔日玲珑的湖石、虬曲的老藤,如今都被雪掩盖,唯余一条起伏的骨架。

      穿过门楼,便见青罗峰的拾级廊蜿蜒向上,石阶已扫出窄窄一道,两旁雪积逾尺。

      沈荣昆扶着沈万钧,一步步踏阶而上。

      风声在两面高墙间激荡,时而尖啸,时而低咽。

      沈万钧却似未觉,只缓缓抬眼看着四面。

      这片沉寂了五年的山林,确乎与当年不同。

      峰上植着的十余株老松,如今已长得遮天蔽日。

      枝干负雪,偶尔扑簌一声,就在阶前落下一团白絮。

      再往高处,可见沈园大半景致——连绵的屋宇覆着素幔,巍峨广袤。

      行至半山腰,沈万钧驻足,喘息微促。

      他望着轩外一株斜出的梅树,忽问:“这里……平日还有人来么?”

      沈荣昆回道:“日有下人洒扫。”

      沈万钧点了点头,目光却仍凝在那梅枝上,枝头缀着些未开的骨朵,在雪中半掩着,只透出星点暗红。

      他不再言语,继续上行。

      至峰顶,便是饮碧山堂。

      三楹小轩,两面支摘窗,此时窗扉紧闭,里头却早生了炭盆。

      两名青衣小厮见他们来,无声掀开厚毡帘。

      沈万钧跨过门槛。

      堂内布置并没有动过,临窗一张紫檀平头案,上置茶具,靠墙两架书,不见丝毫积尘,仿佛屋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北壁悬的,还是那幅董香光的浅绛山水。

      烟云渺渺,笔意荒寒。

      沈万钧看了一会儿,在案边圈椅坐下,沈荣昆便抬手,从红泥炉上提起铜铫,沏了一盏阳羡茶。

      沈万钧接过茶,望向窗外愈密的雪片,忽然开口:

      “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你怎么看?”

      沈荣昆闻言不由失笑,在一旁坐下,今日从万香堂,过拾级廊,只为了看一眼青罗峰上的饮碧山堂。

      这样一座山堂,在沈园比比皆是。

      物都是死的,因为有人在,才能不被遗忘。

      他看向他:“老爷心里……不是早就有人选了吗?”

      “哦?谁啊……”沈万钧抬眼缓缓看向他。

      沈荣昆捧起茶盏,笑着看向他:“这个人……早年犯了错,被您赶回山西老家,在那边追讨烂账,可依某看,她若是能回来,二房三房……也就无话可说了。”

      沈万钧倏尔沉默,俨然被说中了心思。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

      五年的放逐,于当事人,是一个警醒,于当时,也是为了平抑物议。

      时移世易,也愿其人能有过而改之。

      沉默良久,他苍老的手重重拍在膝上,一把冷肃的声音随之响起:

      “叫沈夷亭回来……”

      ·

      窗外暮色渐合,拏音馆内已上灯了。

      沈应钦这时正在偏堂看账。

      他看账时喜静,只留一个小厮在门外听候。

      纸页掀动,窸窣不止。

      正看到去岁海宁州一场风潮损了十余引盐,需与盐场司勾销,耳边门帘轻响。

      侧堂与正堂只有屏风之隔,他微微侧头,便能看见里面的情形。

      一名青衣小厮躬身入堂,手中捧着一封用火漆封缄的信函,走至书案旁一名老账房身侧,低声道:“荣爷吩咐,这份急件,即刻发往山西祁县老家。”

      老账房接过,在登记簿上录了一笔,便挥手让小厮去寻驿差。

      那小厮应声退出。

      沈应钦手中朱笔微顿,心下倏然一动。

      山西老家?

      沈家祖籍山西祁县,自南迁扬州,已历三代,老宅仍有族人看守,但都是春秋祭扫、修缮祖茔罢了。

      除每年冬至前必遣人送一趟年例,并些扬州土仪,以慰族中耆老,平素并无往来。

      而今年那趟年例,他记得很清楚,两月前便已由三房一位老成的管事押送北上了。

      此时风雪载途,怎么还有急信发往山西……

      心念电转间,馆外廊下已有脚步声疾去,想必是那小厮寻驿差赶路去了。

      沈应钦缓缓搁下笔,将账册合拢。

      他端起手边已半冷的茶,抿了一口。

      茶汤涩而微苦,是浙北庄子上送来的炒青,不及园里常用的阳羡、松萝精细,他却喝惯了。

      许多事,便如茶,初入口未必甘醇,却能让人醒神。

      山西那里,除开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沈家嫡系一脉,留在山西的,就只有……沈夷亭。

      沈夷亭……

      这名字沉在岁月里太久了,久到沈家年轻一辈几乎已无人知晓。

      沈应钦想起此人,便有隔世之感。

      走出拏音馆时,檐下已候着一乘青呢暖轿,两名轿夫笼着手取暖,见沈应钦出来,忙躬身打起轿帘。

      领路的小厮趋前躬身,却听沈应钦道:

      “不必了。我走回去。”

      小厮一愣,抬眼觑了觑天色,暮雪正紧,园中路径早覆得辨不分明。

      他犹豫一霎,还是低声劝道:“应钦爷,从这拏音馆走回水木明瑟,得穿过整片西园子,过三折桥,绕万锦塘,路实在不近。况且雪天路滑,您又是客居,不常走这园子里的道儿,怕是不便……”

      沈应钦已步下石阶,素缎棉靴踩进雪里,“咯吱”一声响。

      他回头看了小厮一眼,目光淡淡,却让人不敢接话。

      “正是客居,才该认认路。”沈应钦语气平缓,听不出情绪,“你自去罢,不必跟了。”

      那小厮不敢再劝,只得惴惴地目送他背影没入廊柱光影间,半晌,才挥手让轿夫抬起空轿,慢悠悠跟在后头,隔了一射之地。

      沈应钦常年在浙北,扬州于他,不过是年节时要现身的一处客栈。

      过去,是长房侄儿安排妥当,车轿迎送,宴席接风,他也鲜少有余暇,细细打量这“两淮第一园”的里外格局。

      此刻独行,才觉出这园子的深与静。

      ·

      更深时分,漱石山居内烛火未熄。

      刘素苑已卸去簪珥,青丝松松绾作一髻,坐在南窗下的榻上看宾客册子。

      银屏端来铜盆热水,并一方松江细棉手巾。

      刘素苑搁下笔,将双手浸入温热水中,细细洗了脸,又接过手巾敷了片刻。

      正此时,外间帘栊响动。

      沈皋德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两个小丫鬟忙上前替他解下斗篷,又捧来暖靴换了。

      他摆摆手,径直进了里屋。

      刘素苑从榻上下来,见他面容沉肃,便知晚香堂那场族会,怕是波澜不小。

      她也不急着问,只吩咐:“去把煨着的燕窝粥端来,再烫一壶酒。”

      沈皋德在紫檀椅坐下,对着楸枰上一局残谱,手指间一枚黑玉棋子捻了又捻,忽然冷笑一声:“汪家今日遣人来了?”

      “午后来的,礼数倒是周全,奠仪封了二百两。”刘素苑在他对面坐下,“我让两个掌柜亲自去答的谢。”

      “黄鼠狼给鸡拜年。”沈皋德面上微冷,“盐运使司的消息漏得比筛子还快,张煌出京的邸报怕是刚到扬州,他家耳朵就竖起来了。”

      刘素苑笑了笑,拿起宾客册子,手在上面几个名字上点住:“今日吊客里,有仁和县来的两位老掌柜,说是早年与张煌在杭州府有过些许往来。我让厨房单开了席面,悄悄请到西跨院说话去了。”

      沈皋德一怔,猛地看向她:“你——”

      “没打听出什么紧要的。”刘素苑截住他的话头。

      沈皋德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思及自家媳妇的动作如此之快,忽又抬眼看向她,“晚香堂的事,你听说了多少?”

      刘素苑端起茶:“只听了个影儿,说是都御史五路盐政一把抓。老爷召你们去,是为着想个对策。”

      对策?

      沈皋德闻言笑了笑,将堂上老爷子定下的章程,一一说了。

      刘素苑静静听着,道:“湖广航路天灾,地上人祸,私盐如疽,土匪似狼。你那侄儿在时,尚且左支右绌,如今……”她轻轻摇头,“老爷子这是要让你们出血。”

      “出便出。”沈皋德眼中掠过一丝锐光,“只是老三那边,怕也不会干坐着。他那个人,面上淡泊,心里算盘比谁都精。还有那个沈应钦,突然冒出来,老爷子让他列席,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倒听了另一个信。”刘素苑迎着他的目光,唇角轻轻一牵,“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不当讲的话?”
      沈皋德将棋子丢回棋罐,身子向后靠了靠,紫檀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刘素苑却垂了眼,整理着寝衣的袖缘,声音愈发轻缓:“望绩、望纬两个孩子,眼见着都成人了。整日只在城南那几间缎铺、茶栈里打转,以后能做什么大生意?”

      “倘若湖广引岸真能收束回来,总要自家人去盯着。不拘是押船核账,还是与那些衙门里的老爷、码头上的帮会打交道,你得让他们去。”

      沈皋德默然片刻,“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些年不放他们出去,是外头太乱。望宗今年,不就着了道?若真有安泰下来的那天,汉口、宜昌、常德,随他们挑去处。”

      刘素苑不想他是这个打算,微微坐直了:“晚香堂散后,老爷子让荣昆扶着,去了青罗峰的饮碧山堂。”

      “饮碧山堂?”
      沈皋德眉心倏地蹙起,“那地方……自五年前便封了钥。”

      “正是……”
      刘素苑眸色深了深,“老爷子在里头坐了近一个时辰。下来时,荣昆没送他回去,反倒去了前头账房,调阅了戊午年到壬戌年,山西方面的账册核看。你说,那些账,现下是谁在经手?”

      她说完,只静静望着他。

      “沈夷亭……”

      沈皋德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寒意,“老爷子莫不是疯了?!”

      他霍然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

      “当年她做下那等事,勾结灶户,倒卖私盐,数目大到险些惊动盐运司!为了压下这事,家里填进去多少银子、搭了多少人情?”

      “老爷子当时怎么说?‘沈家容不得这等蛀蠹,祖宗基业不能败在鼠窃狗偷之辈手中!’亲自下令夺了她名下所有管事职分,连夜押回山西老家。这才几年?老爷子这就……这就忘了?”

      刘素苑静静看着,等他胸膛起伏稍平,才缓缓起身,走到身后为其披衣。

      “我看,老爷子正是没忘,才不得不想起她。”
      她声音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如今湖广的盐卡在死地,官盐压仓,土匪啸聚……”

      “二爷,你我心里都清楚,此事徐徐图之,来得及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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