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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西 ...

  •   黄沙张天。

      一支驼队从归化城折返。

      远处的隘口,是张库商道南北往来之锁钥。

      领队的老曹勒住驼,眯眼望向榆林堡土垣下新设的鹿砦与拒马。

      几个穿簇新号衣的兵丁、为首的把总,都很面生。

      老曹心下一沉,这是大同镇调来的新兵。

      “停下查验!”
      把总大喊,嗓音带着边军特有的蛮横,“文书、货单、人员,一概报上!”

      老曹稳稳下驼,从怀里掏出牛皮筒,将茶引、过所、货单一一展开递上,语气不卑不亢:“军爷辛苦。祁县川字茶砖二百包,俱有勘合,人员名册在此。”

      把总扫过文书,走向那二十八匹老驼,见背上驮的是空了大半的茶箱,笑道:

      “新章程,每驮加征三钱。”

      老曹躬着背,声音压低:“爷,不是小的不懂事。只是咱们走了三十年这路,总兵衙门那边,向来是……”

      “总兵衙门?”把总冷笑一声,并不当回事,只用刀鞘指向车队中那辆青幔驼车:“车里是谁?为何不下车受检?”

      “回军爷,是敝号东主。东主身体抱恙,畏风,不便下车。”老曹答道。

      “抱恙?”把总嗤笑,眼神却锐利起来,“便是痨病鬼,到了爷这关前,也得下来亮个相!谁知道里头藏掖着什么?”

      几个兵丁应声上前。

      他一挥手,两个兵丁便按着刀,朝驼车走去。

      气氛骤然绷紧。

      沈家几十号伙计们脸色沉了下来,伸手摸向垫货的枣木杠子。

      老曹眉头紧锁,知道今日遇上了不懂规矩、又急于立威的生茬子。

      他抬手止住众人,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走到驼车前,低声道:

      “东家,是新调来的,执意要请您下车。”

      话音落,四下里忽地静了。

      风声掠过土垣,扬起细沙,打在车帷上猎猎作响。

      周遭一道道目光,都盯向了那面青布帘子。

      帘内传出一阵闷哑的咳嗽声,上气不接下气,听得人心里发揪。

      须臾,一把微哑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便见见吧。”

      一只手伸了出来,指骨分明,食指戴着一枚润泽的暗绿色玉扳指,缓缓起帘。

      里面的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眉头因病而带着些倦态的细纹,但一双眼睛却清明沉静,看人时并无锋芒,只如一潭深水。

      沈夷亭肩披件玄色貂裘,愈发衬得脸上没有血色,只是那般靠在锦茵上的姿态,却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从容。

      她目光平平扫过众人,在那把总脸上略一停留,又咳嗽了两声,才缓缓开口:“这位军爷,看着眼生。可是……王总兵上月从大同带过来的标营弟兄?”

      把总被这目光一扫,又听她一口道破自己跟脚,心下惊疑,嘴上仍硬:“是又如何?”

      沈夷亭微微颔首,像是确认了什么,依旧用那平直虚弱的声气说道:“上月十五,总兵大人移镇宴客,席间说起,标营新补的弟兄多是关外人,不惯山西水土,鄙人……咳咳……恰好记得一个方子,便请‘广誉远’的坐堂先生,配了剂‘杏苏散’,前几日该已送到营里了。”

      她顿了顿,接过伙计适时递上的水囊,抿了一口,压了压咳意,“军爷若回去有所不适,可去军医处问问,或许还用得上。”

      把总倏尔一怔,营中近日分发了一批药,上头只说是“友人所赠”。

      难道友人,就是眼前这个病骨支离的商人……

      沈夷亭仿佛没看到他剧变的脸色,只对老曹微微抬手:“天寒地冻,守关不易。取十两银子,给军爷和弟兄们打酒御寒。再将我那枚牌子,请军爷验看。”

      老曹应声,先捧上银子,又接过一面巴掌大小的紫铜牌。

      牌上铭文清晰,除了商号印记,最下方竟阴刻一行小字:“协理军需,特准通行”。

      看到这八个字,那把总心底一凉,协理军需,那便是与官府、与军营有钱粮往来的人物。

      “小的……小的瞎了眼!冲撞大人!罪该万死!”

      把总连连作揖,回头对兵丁吼道,“还不快撤开路障!请沈大人车驾过去!”

      兵丁们慌忙挪开拒马,垂首分立两旁,大气不敢出。

      沈夷亭淡淡看了那把总一眼,道:“军爷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青布帘缓缓落下。

      驼铃再度响起,商队鞺鞺而过。

      把总领着兵丁垂首肃立道旁,直到烟尘远去,才直起腰来。

      “头儿,这人……瞧着病得厉害,说话倒是四平八稳的……”副手心有余悸。

      把总望着南边苍茫的官道:“病虎卧于车中,其威犹在……这次是我大意了,这商队押车的伙计,个个眼神似狼,手不离家伙。今日算是领教了,山西地界上,真有人是碰不得的。”

      ·

      驼队进到祁县,已是起更时分。

      车轮碾过护城河的石板桥,引出几声犬吠。

      虽是深夜,沈家那五进院落的黑漆大门却已洞开,两排风灯从门檐一直排到仪门内,照得门前石狮一派亮堂。

      管事、仆从、各房得脸的伙计,早已得了信,乌压压静候在门外寒风里。

      车在正门前停住。

      老曹亲自上前,打起车帘,低声:“东家,到了。”

      沈夷亭扶着他的手,缓步下车,脚落地时,身子又晃了一下,旁边有伶俐的侍从想搀扶,却被她摆手止住。

      站定后,她抬头望了眼自家门楣边“务本堂”三个大字,被灯光映着,有些刺眼。

      “恭迎东家回府!”管事领头,众人齐声问安。

      沈夷亭颔首,算是回应,咳嗽实在耗费了她太多气力,只想快些进门。

      然而,举步过门的刹那,她的目光倏地定住了。

      在人群稍后,灯光晦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穿着深褐色杭绸直裰、头戴统帽的老者。

      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双手拢在袖中,正静静望来,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胡叔。

      沈夷亭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脸上那层旅途劳顿的倦意,漾开了一丝微澜。

      她什么也没说,只收回目光,对迎上来的大管事淡声道:“都散了吧,留几个人伺候便是。夜寒,不必都熬着。”

      说罢,便由老曹虚扶着,迈过高高的门槛。

      众人簇拥着她向内走去,衣袂窸窣,脚步杂沓,打破了老宅的沉静。

      直到进了第二进的暖阁,炭火融融,药香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沈夷亭在铺着厚厚貂褥的圈椅里坐下,接过丫鬟捧上的热参汤,慢慢呷着。

      管事指挥着人安置行李,禀报了这些天家中的琐事。

      沈夷亭似听非听,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胡寅是几时到的?”她忽然开口,打断了管家田庄租子的汇报。

      “回东家,胡先生是前日下午到的,有要事需面见东家,因东家归期已近,便安排住在了西跨院的客舍。”管事忙道。

      沈夷亭点了点头,将参汤碗放下,“请他到书房叙话,其他人都下去吧。”

      书房里添了几根蜡烛。

      沈夷亭换了身素色道袍,外罩狐皮坎肩,靠在榻上,腿上盖着薄毯。

      胡寅进来时,她已闭目养神了片刻,脸色在昏黄光线下,更显沉肃。

      胡寅挥退了奉茶的小厮,在对面的椅上坐下,“东主气色不大好。这晋地的风寒,到底比不得扬州润养人。”

      沈夷亭睁开眼,似是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老毛病了,劳胡叔挂念。千里迢迢从扬州过来,可是那边出了变故?”

      她问得直接,胡寅却不急着回答,只是捋了捋长须:“盐引的事,累世经营,自然无妨。”

      他看了眼沉静的沈大东主,眼中带着几分探询,“老朽倒是想问问东主,在这山西,守着茶马古道,可是‘乐不思蜀’了?”

      乐不思蜀?

      沈夷亭忽然轻笑出声,随即又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

      她用手帕掩住嘴,肩头轻颤,半晌才平复。

      抬起眼时,眸中水光氤氲,却清明冷澈:“胡叔说笑了,其实没有太多分别。盐也好,茶也好,生意在哪里都能做。”

      胡寅闻言,捻须的手微微一顿。

      书房内炭火正旺,映得他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

      “东主说得是,只是……”他抬眼,“老朽在扬州,却也听闻北边近年颇不太平。蒙古俺答部时相侵扰,烽燧频传,朝廷用兵,关卡盘查日严,这山西的生意样样与边事牵连,怕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吧?”

      沈夷亭半阖着眼,被炭火烘得有些慵懒,语气也多了些漫不经心。

      “胡叔所虑极是。烽火一起,商路便是首当其冲。所以,年初的时候,我与三原梁家,连同几位‘歇家’议了议。”

      “三原梁家?”胡寅眸光一闪。

      那是秦商中根基极深、与军镇关系盘根错节的一家。

      沈夷亭点头,“梁家在榆林、宁夏几镇经营日久,眼下这情势,独木难支,合则两利。我们沈家出关内的茶帛、精细货物,梁家帮忙打点边镇的关系,商路上,总算还能勉强维持。”

      她说得轻描淡写,胡寅心中却已掀起波澜。

      在山西短短五年,沈夷亭便能疏通梁家,半只脚踏入朝廷与边镇、蒙古之间。

      照此情形,在山西这盘棋上,她早晚能据有一席之地。

      胡寅沉默下去,一时无言。

      周遭只余下炭火噼啪作响。

      沈夷亭并未期待他的回应,自顾自说下去:“胡叔这回来得巧,前几日我这里刚到了一小批河曲马,性子温顺,脚力也健。胡叔难得来北地一趟,明日不如随我去马场散散心?”

      这邀约,来得猝不及防。

      胡寅一时沉吟,想说什么。

      沈夷亭却已显出倦色,微微向后一靠,冲着侍立在门外的老曹颔首。

      老曹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进门。

      沈夷亭道:“胡叔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今夜还是早些安歇吧。”

      她语气温和,却是不容置疑的安排。

      胡寅知道今夜谈话至此已毕,多说也是无益。

      他起身,拱手道:“东主保重身体,早些安置。老朽明日再来陪您说话。”

      沈夷亭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胡寅退出书房,走入沈宅深沉寒冷的夜色中,心中复杂难言。

      五年不见,东主当初被押北上时落下的病,确未好转。

      明明病骨支离,却又仿佛与这北地的严寒浑然一体,真是让人看不透,也掂量不清。

      书房内,沈夷亭独自静坐了片刻,望着炭火出神。

      老曹看着她清瘦孤直的背影,悄然向前,迟疑道:“东家,两淮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夷亭阖上眼,收手拢入袖中,“胡寅亲自来了,能不出事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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