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图式》默弗

4、第 4 章

　　睁开眼坐起来的那一刻，我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在诈我，用一句诱饵揭穿我装睡的事实，所以当我看到他真的穿上羽绒外套和驼色靴子，并抛给我他的另一件大衣催促我披上的时候，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我被骗过太多次了，在“承诺”上栽过不少跟头。

　　我的围巾已经干了，外套和鞋子还湿着，我趁他没注意，在玄关处一边慢吞吞地系围巾，一边鬼鬼祟祟地把脚伸进他的靴子里。当然，不是他准备穿的那一双，是另一双黑色的中短靴，尺码十分嚣张，感觉挤一挤我两只脚都能放进去，但那样我就真的和海的女儿没区别了。

　　他走在前面，开门的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我的心脏怦怦不停地跳动。

　　我在图册里看过极光的原理，太阳风突破地球磁场和大气层产生摩擦，关于想象，我满脑子都是打架斗殴的场景，极光飘起来一定和信号不好的电视机雪花一样坎坷。可是不是的，亲爱的，不是的，它是太阳向地球伸出的援手，是人类窥探银河的升降台，是我的梦。

　　我看呆了，立在原地。

　　“Come on.”他回过头对我说，已经距我十米远。

　　我跟上去，始终仰着头，如饥似渴地欣赏眼前的美景。

　　海滩上的雪更加松软，他沿着海岸线走，在一艘黄色皮划艇前停下，从里面掏出一件救生衣。

　　在挪威有座面积可观的房子，又有一艘小皮艇，他肯定不缺钱财，却活得像个每天买醉混日子的流浪汉。他实在谜底重重。

　　他把救生衣抛进我怀里，然后自顾自地蹲下去检查皮艇装备。救生衣只有一件，给了我之后他就没有了，孰轻孰重我分得清，这是他的地盘，也是他的所有物，虽然生命不分贵贱，但鸠占鹊巢又是另一回事了。于是我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把救生衣还给他。

　　他总是很快地失去耐心，此刻也是一样，完全不理会我的意图，干脆利落地把救生衣套在我头上，抽皮带似的抽出我的两条胳膊，拉紧搭扣绳，把这团麻烦裹得密不透风，打包送上船。他当海盗应该很有天赋吧。

　　滑离岸边时皮艇不停地摇晃，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寻找安全感，死死抱住救生衣。

　　我闻到一股又香又臭的气味，就在我们的周围，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他滑开一段距离后放慢了速度，指了指山顶的方向。

　　新的角度又让我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天空更加开阔，极光交相辉映，惭愧和怜悯同时在我心里交织。疾苦的灵魂看到如此辉煌的美景是否是一件不值当的买卖，正因为无药可救，更应该要避开那些精贵难得的景色才对吗？如今我的眼睛得到了，记忆里存下了，算得上天上掉馅饼，我诚惶诚恐地咬下一口，恍惚地回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和他相对而坐，却没注意这之后他是否再次起桨划船又或是做了别的什么，我的视线没离开过天空，舍不得，我舍不得。

　　在海上漂泊了许久，我好像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倚靠在皮艇上，半阖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反反复复，到最后我已经不确定惊慌失措的是我的眼睛，还是神经。

　　但我确定，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睡眠不健康，几乎每次都会做梦，有时是假想，有时是过往的现实，就是梦不见未来，实在技不如人。

　　大概在我两三岁的年纪，我踮起脚伸长手已经能碰到门把手，走路也走得像模像样。那时候拉屎撒尿还不需要用计谋，有感觉了直接释放即可，有纸尿裤兜着。正因为如此，我被限制在一方卧室里，玩他们的衣服裤子，玩他们的相册，玩他们给我买的唯一的玩具拨浪鼓。我坐在地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或者星空。完全是一只井底之蛙。

　　那对夫妻轮流监管我，谁有空谁留下，他们和我共处一室的唯一宗旨就是别让我钻空子溜出门，只要我不走丢，他们作为父母的责任就足够圆满。

　　我还挺聪明的，在理解事物运作规律上很有悟性，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如何开门。我模仿他们拉下门把手，往里拉，门就开了。我大刀阔斧地走出门，高兴，以为自己探索到了新的天地，然而转头就被抓回卧室，眼睁睁看着那道门再次合上。

　　我出门，被抓回来。出门，被抓回来。出门，被抓回来。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用同样的方法再也无法打开那扇门。

　　我嚎啕大哭，哭得面容扭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口水直流，通红的手指吊在门把手上，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拉，发出尖锐的哭喊，不明白为什么行不通。尤其在我已经见识了门外面还有世界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非得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呢？为什么行不通了呢？为什么那么难过呢？为什么呢？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出于情绪的苦楚而掉眼泪。

　　在我还无法适应生理痛苦的年纪，就已经尝到了心理痛苦的滋味。

　　再长大一点我就明白了，原来世界上的所有门都可以上锁。

　　……

　　我果然睡着了，恬不知耻地把他的皮划艇当作摇篮在里头呼呼大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沙发。他抱我回来的时候一定又不耐烦了，也一定发现了我偷穿他的靴子。

　　他说过今天不管怎么样都要送我去警察局。不好，我需要在警察下班之前躲避风头。

　　天色尚且朦胧，我不顾时辰，穿戴整齐，围上围巾戴好帽子，蹑手蹑脚地走向玄关。那双被我偷穿过的黑靴子东倒西歪地洒在地上，他没有就此藏起来，很有可能他昨晚发现后对着我的睡颜臭骂了几句，抓着我的小腿把鞋晃下来，然后便再也没有管它。

　　一回生二回熟，黑靴子又屈辱地套在了我的脚上。起身之际，我听见一段沉沉的呼噜声，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原来他不是不打呼噜，是那会儿压根没睡，有一个可疑女人在屋檐下，他的谨慎不许他睡。

　　我摸索门把手，轻声出门，轻声关门，轻声吸气呼气，走上街道。

　　天空飘着小雪，细微的风卷着困倦疲惫地飘。街道上的路灯还亮着，当属挪威最恪尽职守的功臣。海上传来海鸥此起彼伏的鸣叫，以及翅膀扑噜噜地拍打在水面上的声音。

　　地面非常湿滑，大码的靴子使我走得更加吃力，我甚至想过捏个雪球塞进去挤一挤，可没有办法，我只好通过东张西望来转移注意力。

　　时不时有三两辆车子经过，向我后方开去，每每这时我都要回头看一看他的房子，那座红木屋在我的视野里一步步被熬成了红豆。还有昨晚他指给我的极光下的山，从现在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全貌，像老人院里白了头又驼了背的耄耋老人。

　　徒步大约两公里后，我的肚子终于幡然醒悟它的宿主在昨晚兴师动众地啃完一片火腿肠后再也没有往里面投入食物，而嗅觉带来的是泥土和雪花杂交的味道，并且伴随隐隐绰绰的鱼腥味。腹部的器官几乎快要散架。

　　前方距我半条街道的电线杆旁有三个垃圾桶，从受理范围看它掌管着周围至少三户人家的垃圾。这会儿没什么人，滑过去的车辆更不会注意到全身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路人。是时候寻找真正的归属了。

　　我过马路，蹲下就地取材捏了一抔干净雪球。我的技术很好，以前做上门家教的时候给学生包过小笼包，我想雪球也是一样。

　　我咬了一口，它瞬间在我的口腔里化成雪水。挪威的雪，品质值得推荐，质地绵密，入口即化，富含大自然的味道，让人联想到鱼群翻腾被天敌捕猎最后鸟儿在空中随地大小便的场景。

　　一坨雪球在我走到垃圾桶跟前时刚好吃完，顺利开胃。我掀开垃圾桶的盖子，感叹今天自己的运气真好。里面有一块被打翻的水果蛋糕，有包装盒兜着，还算干净。我又找到一块没拆封的黑巧克力，哦上帝，是哪家外国友人这么爱吃甜食。

　　我见好就收，拿走蛋糕和巧克力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用餐。

　　人生第一回，坐在路边吃垃圾。

　　蛋糕里的芒果和奶油混合，尝起来有一股唐突的酸味，但这种酸味我是熟悉的，还有一味料与之相配，过期海鲜在冰箱里发霉的腥味。

　　由于是捡来的垃圾，我没有用餐工具，吃相十分原始。我从小口小口舔，到大口大口咬，到最后使劲往嘴里塞。一如小时候家里停电，我怕浪费粮食，把冰箱里的食物全部吃完的样子。万人做事我一人当，还以为美德能拯救世界呢。

　　不是说吃甜食能让人开心起来吗？可是我好难受，越来越难受。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一切的根源是那对该死的夫妻，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做出不应该做的应激行为。我没有得到过爱，所以曾自以为是地给出去好多爱，可是没有人好好地送过我一块蛋糕或者一块巧克力，活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些东西还可以完整地在垃圾桶里捡到。

　　我也曾给出去好多恨，恨杳无音讯的生母，恨言而无信的生父，恨一切谎言和强迫，很那些我饿肚子时使尽浑身解数也找不到的食物，总有一天要亲自从他们身上一块肉一块肉的咬回来。

　　从被迫停药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接纳杀意的准备，杀了我自己，或者杀了他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两滴眼泪掉进蛋糕里，成了食用盐的替代品，在这一刻令我茅塞顿开。

　　这两种杀意我下意识先选择了第一个，所以才坐在这里一边吃垃圾，一边忌惮那个男人把我丢给警察。

　　不行，我要走得再远一点，万一我被警察抓住后，他们把我遣送回国，最终本人是个神经病的真相被广而告之，那个场景我光想想就要掉一地鸡皮疙瘩。

　　我无法从天色判断时辰，更不知道如何用身体感知时间的流逝，反正雪地躺了，垃圾吃了，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和荒岛没什么两样，走到哪儿算哪儿。

　　……北欧人的基因未免过于霸道了，个头一个劲地向上窜，一路上我碰到好几个高大的“电线杆”，男的女的都有，用一种好奇又怜悯的眼神看向只有一米六的我。我捂紧帽子和围巾，异国羞耻在我身上蔓延开来。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他们可能并非在怜悯我的发育，而是好奇四十多码的鞋怎么会穿在一个Kid脚上。我成年很久了，只是偶尔借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出来浪迹天涯。

　　开玩笑的，根本不是浪迹天涯，说发配边疆还贴切点。我在一家超市前面的停车场角落坐下歇息。虽然感知不到时间，但身体告诉我该吃药了。我的灵魂得了癌症，治不好的，以药续命，每一次续命都要从我身上剥夺一样东西，可能是知识，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感知力，以换取情绪的稳定，睡眠，以及忍耐的能力。野狼变看门犬，也不过如此。

　　但现在我手里没药，我只能发呆。眼前开来一辆垃圾车，它停下来工作，司机下车检查垃圾箱，路过时瞧了我一眼。我闭口无言，只在心里叫嚣：没有蛋糕，没有巧克力，不要看我，吃进我肚子里就是我的了，有种把我也丢进垃圾车！

　　他回到车上，操纵垃圾车倒垃圾。瞧那一张一合的车门，强壮有力的机械臂，和拖拉机一样令人着迷。

　　我干巴巴地守着垃圾车工作，直到——直到我看到了熟悉的藏青色行李箱。

　　那不是我的行李箱吗？

　　啊，那就是我的行李箱！

　　它为何免费了？

　　里面还有七包方便面呢，统统免费了！

　　怎么回事？

　　一定，一定那个邋遢无礼脾性恶劣的俄罗斯混血佬！

　　我当机立断冲过去拦下垃圾车，远远指着行李箱，不顾形象地大喊：“喂——！那是我的东西！那是我的！”

　　司机探出头张望，从他的视角看，我大概和轮胎一般高，他见我发了疯地朝垃圾大喊大叫，赶苍蝇似的挥手让我走开。

　　完了，我听不懂他说话，他也听不懂我说话。

　　绝处逢生能激发潜力不无道理，情急之下我喊道：“That's my package! Hey! Please stop! My package!”

　　有用，很有用。司机再次下车。

　　“What do you mean? Your package?”他一脸困惑地问。

　　“Yes! That one! Can I go there?”我双眼激动地看着他。

　　“What?!”

　　他还是不懂我的急切，不管了，我决定自食其力做个女强人。我张牙舞爪地爬上垃圾车，司机登时被惊得嗓音拔高一个度，用高亢的语调阻止我：“Are you crazy?! Stop!”同时抓住我的脚踝要拉我下去。我没那么容易乖乖就范，眼里只有我最后的家当。

　　他的手臂有我小腿粗，力气自然更胜一筹，好在我有巧劲，三下五除二地踹开靴子，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像只断尾逃跑的壁虎一头钻进垃圾里。

　　我一把抱住行李箱，坐在垃圾里对司机露出明媚的笑容：“This is my package! Thank you very much!”

　　不料司机的脸色竟然沉入海底，捂着鼻子指控我：“You thief!”

　　不妙不妙，我把靴子甩到人家脸上了。我讪讪地笑，拖着箱子爬下去解释。

　　首先九十度鞠躬道歉，其次摘下围巾替他擦拭脸庞，然后运用毕生绝学证明这确确实实是我的箱子，只不过遭小人暗算沦落至此，最后牺牲两包康师傅方便面换回了我的行李箱。

　　经过一番智取我的脑子开了光似的火热，产生一个坚决的念头：找小人算账。

　　没错，我拖着行李箱原路返回，裹着双脚的衣物和袜子一点一点浸透融化的雪水——如果非要有一样东西进垃圾车的话，那也是他的靴子，绝不能是我的箱子——我双脚冻得冰冷，比刚来这的那天有过之无不及。

　　凭什么丢我行李箱，凭什么丢我行李箱！
　　一句殖民了我整个大脑系统的埋怨和质问，居然真的支撑着我回到了那座红漆木屋，同样的脚印被我重新踏了一遭。

　　我用力拍门，击鼓鸣冤似的砰砰作响，门不开我不歇。

　　门开了，屋内的暖气打在脸上，我又见到了那张联合国模样的脸。他仍旧穿着昨晚那身，灰色中领毛衣，抽绳式棉质休闲裤，不过此时是赤脚，手里拿着一块被咬了一口的三明治。他看见是我有一瞬的惊讶，但又很快漫不经心起来，懒洋洋地嚼嘴巴。

　　我失了理智，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I、HATE、YOU.”

　　他愣了一下，至少口腔里的三明治残骸短暂地安详了一下，随后他勾起半边笑，继续无所谓地咀嚼，说：“So you can speak English hu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