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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我到底顺利地从超市全身而退,而他不仅片叶不沾身,还在给了我一个不怀好意的调笑之后冠冕堂皇地让我提两袋又沉又硌手的购物袋。我一言不发,使劲把脸埋进衣领,无论他怎样戏弄我,我都打算沉默到底。
比他阴魂不散的语言更加令我烦躁的是他口袋里响个不停的手机铃声,循环往复永无止境,寥寥几个音调颠来倒去地播放,和周末的除草机一样令人抓狂。
我干脆停下脚步,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接电话。”
然而他停下来,手机铃声也停下来,一时间所有人事物都在看我表演——只是看,没有一个配合。
我感到无语,继续闷头往车子那边走,结果我一抬脚,铃声再次响起,他的戏弄也再次响起。泛滥了的喧闹。
“Anyway,你知道她是谁吗?”他一个跨步靠近我,故意使坏将我往道路边缘挤,身高压迫我看不清前方的视野。
“你的前任。”我说,加快脚步。
“你怎么知道?”
“猜的。”
总算回到车子前,他打开后备箱,我利索地放下购物袋,捏了捏指关节处的软肉,听见他问:“Seriously, what’s that? Chinese KongFu?”
我从车顶眺望过去,看见他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另一只手叉着胯,脸上的疑惑不像作假,吊儿郎当的皱眉别有一番风味。那一瞬间我的气全消了,其实本身也不值得生多大的气,紧张过去了就过去了,我是情绪的奴隶没错,可难不成还能把刀藏在衣袖里趁其不备把他刺杀了?有那功夫我早就给自己来个痛快了,反正前后都是死路一条。
于是我对着他露出微笑,和善的,轻飘飘的,在一双低垂的眉毛下又显得苦楚的。
“Weird......”
一脸见鬼的表情别提有多好笑。
他总算舍得关掉来电铃声,并且拉黑了对方还是怎样,总之铃声再也没响起过,这时候出现的大自然白噪音胜过热暑的第一口西瓜。
然而好景不长,我刚坐上副驾关起门,便连打了三个喷嚏,颅内氧气都被打了出去,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虚浮地靠在椅背上。
他嫌弃地抽了几张纸推进我手里,不忘卖弄他的修辞手法:“你真像个消化不良的章鱼。”
我用力擤出鼻涕,嘴边含糊不清:“我听不懂。”
他哼哼地启动引擎,雨刮器懒懒散散地刮了两下挡风玻璃。建筑往后倒去,我凭借眩晕的惯性就此沉下呼吸。
挪威少有阳光,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我的睡眠。人声鼎沸的城市里,我整夜整夜地和各种各样的动静作对,任何一种杂音都有机会哗啦哗啦地泼我一身冷水。而在这里,雪花和雨水彼此陌生,渗进一首摇篮曲里,让我很快迷糊了五官。
透过摇摇欲坠的眼皮,我失神地望着窗外,车子突然停止了前进,我转过头,用眼神无声询问,只见他双手抓着方向盘,身子前倾,下巴搁在手背上,口中不忿地喃喃。
“该死,这群人现在知道出来工作了,有什么好清理的,油门一踩直接开过去得了。”
原来是前面有辆大卡车正在清雪,挡在路中间,轮胎被卡在道路旁的积雪里,无法掉头,不得已成了世界上最庞然的路障。而我旁边这位爷之所以能口出狂言,对其说三道四,是因为他自己的车子底盘高,越野能力卓越,最重要的是驾驶员奉行横冲直撞的原则,基本没有什么路况能难倒他。和我有时说大话到忘我陶醉的自信不同,他的自信从不会出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刻。
他放下车窗把头探出去,高声喊来清雪的工作人员,问还有多久才能保证行路通畅,被告知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果断换档掉头。他倒车不看后视镜,而是从正副座驾中间往后瞧,用掌心转动方向盘,操作杆格格作响。他倒车开得跟正面一样顺手。
我以为他会另找出路,结果他随便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安顿下来,一副“你惨了”的表情对我说:“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夸大其词刚好夸到我心房上了,我点点头,说:“这就是我的计划。”
“……”
一旦我不吃他的恐吓和黑色幽默,他就会是这个反应:皱起眉,咬牙,对我感到匪夷所思。
他啧了啧嘴,从车门下边的卡槽里拿出一包烟,挑出一根放进嘴里,正准备开门,我说:“你可以在这里抽。”
他回头,眯眼看我,取下未点燃的烟,竟大方地递过来,“你要来一点?”
我垂眸看向他指间的香烟,我见过它们散成雾挤满整个房间的样子,也见过它们熄成灰落在卫生间马桶里的样子,还有粘在衣服和皮肤上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味道。烟是我爸二十多年的瘾,也是我从出生起便一直伴随着的慢性病。我与烟草一起长大,却只是点头之交。
在我出神之际,他十分干脆地把烟杵进了我的嘴里,我惊得瞪大眼睛,没来得及做反应,眼前已经飘起了一缕烟。
“不客气。”他说,立马给自己也点上一根。
我根本不会抽烟,见过猪跑但没吃过猪肉,本想拿走,可是看到他把椅背往后调,随着一团烟云散开,发出一声松快的呻吟,我便不由得对这种成瘾之物产生了好奇。反正活不了多久,试试也无妨,试试流着不堪血液的我,会不会继承老爸的不堪基因。
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猛吸了一口,几乎是毫秒之间,我的嗓子眼突然被什么东西捏紧,鼻腔和喉咙毫无征兆地掀起一阵沙尘暴,我不受控制地咳嗽,呛出鼻水。
“咳咳!咳咳咳咳!!”窘迫无法终止,指尖的烟头被我抖落一屑灰,是凋零的一体两面。
“怎么回事,你不会抽烟?”他厉声质问,夺走了我手里的烟,抛出窗外。
我摇摇头,咳嗽是止住了,但眼角的泪水还楚楚可怜地挂着,心里对那玩意儿的怨恨达到了顶峰。真他妈狗屁不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破天荒地,我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懊恼,明明行云流水般自然地把烟塞进我嘴里的家伙就是他。
“你没给我机会。”我说。
“……”他掐灭了烟,挥了挥空气散去氤氲,低声批评道:“Bad habit.”
有一种神奇的流体叫做非牛顿流体,静则柔为流水,击则硬如钢铁,和欺软怕硬截然相反——我找不出相应的反义词,不过应该和尊老爱幼一个道理。我似乎就是这种流体,受到打击会变得异常顽固,受到关心又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即使他丢掉没抽干净的香烟这一举动并非完全出于关心,我还是产生了一丝动容。
我缓慢且努力地向他解释道:“我的父亲,他喜欢抽烟,抽了很多年,在我出生前就开始了。所以,我能习惯这个味道。你不用考虑我,feel free。”
除了宫保鸡丁那会儿求生欲爆满的时候,这应该是我在他面前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的英语水平真的不怎么样,再多的证书也盖不住我声带里的自卑,一说长句子舌头就露怯。
好在他不在乎这些,侧身而坐,胳膊肘抵在椅背上,挑着眉问:“你的父亲?他知道你离家出走了吗?”
我摇摇头:“他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很差。”
“有多差?就算你死在这他也不在乎?”
“那就是他的事了,我不知道。”
他自讨没趣地撇撇嘴,重新躺下去。我也想和他一样有个舒服的姿势,于是往座椅和车门的夹缝中寻找可以调节座椅的把手。找到了,但我无论怎么掰弄它椅背都纹丝不动。我的狼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凑过身来,打下一片阴影,伸手越过我的大腿,我下意识屏住呼吸,被抽了个真空似的瘪下去。
他勾了勾藏在更里面的把手,一手撑在距我肩膀仅有两厘米的地方,用力按下椅背,我和病床上垂死挣扎的植物人没什么两样,圆着一双眼睛直直倒下。留给我的空间不算多,只好尽可能地把所有组织器官挤进座椅里。
他低头看过来,我的余光被他宽厚的肩膀占据,那是落雪时分雪会积攒在房檐上的户型。
然后你就会祈祷雪不要砸下来。
或许是我紧张的气息过于浓稠,他欣赏了好一会儿,眼尾浮现隐约的笑意,但他到底知晓这时候维持一定的稳重才看起来占上风,又或是他接下来恶作剧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
“害怕?”他低声托出我的秘密,一截小臂碰到了我的大腿。我是一个对肢体触碰很敏感却对外部伤害很迟钝的怪人,没准他要伤害我,当然,也没有另外的可能了,就算他要伤害我,起码好心地给我留了发现美的权力。
我始终一言不发,细细观察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同时具有纺织物的纹路和玻璃制品的余温,长睫毛,不翘,但遮风挡雨足够了,可怜的毛细血管,鼻翼两侧泛着零星的红。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外国人,我神游天外。仿佛,离伤害很远。
如此僵持了良久,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嘴唇,难道和我观察他的五官一样,他也在一个个跟它们打招呼吗?
他微微偏头,缓慢地俯下身,慢得故意,慢得轻巧。
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洋人们总是携带着厚重的体味,所以才有香水这种欲盖弥彰还被美其名曰为罗曼蒂克的商品。而他的身上,除了纠缠不休的烟味,还有一种浅色的、凄苦的味道。如此形容有点乱了套,但那真真切切是一种苦味,黯淡得像烧干的中药。
我无法掩饰地喉咙发紧,随着他的逼近双眼逐渐虚焦,可他停了下来。
“如果有坏人这么对你,你应该扇他一巴掌然后跑得要多快有多快,而不是闭上眼睛。”不咸不淡的语气从我的额头撤退,他起身,我顿时感到柳暗花明又一村,报复性地吸入氧气。
他往怀里搂了搂大衣,半阖着眼擅自评价起我来:
“你满脸都写着你有一个糟糕的童年,父母没有选择地把你生下来然后逃之夭夭,你成了不自在的试验品,所以才养成如此迟钝的性格。我没猜错吧?多么可怜的女孩,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将你好生照顾,给你买漂亮的裙子,让你见识见识曼哈顿第五大道,不许你吸烟喝酒,不许你和学校橄榄球队的人渣队长谈恋爱。然后,让我想想,然后再带你回莫斯科,当然,那时候你能喝一点小酒了,我的意思是,格瓦斯就足够了。怎么样,如果你叫我一声Daddy的话,你就有机会体验到我所说的一切。”他给自己讲舒服了,得意地哼笑了两声。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他起起伏伏的喉结发呆,声调迂缓地发问:“那挪威呢?”
他提到了美国提到了俄罗斯,那挪威呢?我们此时此刻脚下的这片土地呢?怎么在他的描述里,最真实的当下反而没有被提及呢?
他的神色如陈暮般安逸,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很清楚吗,挪威比较适合离家出走和自杀。”
我抿了抿嘴,又问:“你也离家出走了吗?”
“不准确,我可以告诉你,我先毁了那个地方,再来的这儿。”
“你的家?”
“对,所以我不算离家出走,我去哪儿都跟它无关。”
“你的家在哪儿?”
“你不是去过吗?”
“我指的是被你毁掉的那个。”
“哦,洛杉矶。”
我双手合十垫在脸颊下面当枕头,像一个渴望睡前故事的小孩,困乏地注视他。
“你看上去不像美国人。”我说。
“Totally not.”出我意料的是,他似乎对此十分嗤之以鼻,“他们比我高尚多了。”很明显他又在阴阳怪气,“但是从血统上来说,我的确一半美国人一半俄罗斯人。上帝在我身上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留下了我妈百分之八十的基因,让我爸的基因和变异的部分挤在剩下的百分之二十里。”
他想到什么,转过脸来对我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说:“你猜怎么着,我也有个糟糕的父亲。”
窗外开始飘小雨,挡风玻璃上浮现密密麻麻的水滴。我越来越想打瞌睡,但还是就着他的话往下说:“或许,父亲本身就是一种疾病。”我并没意识到我说了什么。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行了,这又不是什么卖惨大会。我大发慈悲收留你,你给我做点中国菜,时候一到你就离开。”
“嗯,谢谢你。”我迷迷登登地闭上眼睛,眼前的景象被搅和成了一团,语言也变得含糊不清:“这是我来的第几天了?”
“第二天?第三天?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时间?”
我的声音轻若羽毛,无人问津地落下:“因为……我只留下了七天……七天,我想……”
他没等到我的下文,也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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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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