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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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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十三年,金陵六大世家风家通外敌,欲谋逆,帝大怒,遂株九族,上至耄耋老妇,下至襁褓小儿,无一幸免。
血染朱门,京城百姓数月闭门不出,萧条百日。
九月,天火突降,萧条冷寂的风宅燃起熊熊大火,天明时分,坐落在最繁华的地段的宅院彻底化为焦炭。
茶楼,风青离猛然睁开眼,暴雨倾斜着打入淋湿了他的衣裳,一袭绯红的官袍湿漉漉粘在身上。
驻守的仆从赶忙拿来披风,小心为他披上,低头敛目恭敬道:“相爷,天寒风大,是时候回府了。”
相爷,是谁?
风青离僵硬起身,他走到外间依栏眺望,风雨愈发地大了,咆哮着,击打着。
昏暗的暮色,雾蒙蒙里天上飘散的乌云幻化成一张苍老满是皱纹的脸,帝王威严,睥睨万物:
“朕要杀你,又奈何?”
忽然间,青瓦坠落惊散乌云,风青离回神垂眸看向楼下的芸芸百姓。
他俯视弱小,漫不经心不甚在意,楼下的那群人死活与他都毫无干系。与那假仁假义的帝王并无不同,一样的是个可恶的人。
“今夕何年?”他缓慢询问,如同破布般的声音发出,令侍从惊讶。
侍从抬头又迅速低下,不敢多看也不敢深思大人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回大人,正值庆元十九年六月,再过十日便是陛下的生辰了。”
“知晓了。”风青离回眸淡淡回道,“你且下去吧。”
“是。”
如此,已过去了六年,六年岁月,风家何在。
[不在了哦。]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风青离身体一僵,他眯眼冷声斥问:“是何妖孽?”
一团光在大雨中慢悠悠升起:[你好,我是0986,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哦~]
透明的屏幕在空中缓慢的展开,缺胳膊少腿的字一一浮现,奇怪的是风青离一一能读懂。
字幕上半段概括了风家灭族惨剧,与风青离记忆无异,下半段则出人意料,他本早已死去。
然在这段叙述里,帝王怜惜风家从龙之功,不顾群臣反对,特留下其嫡子以沿后代。
故事里,风青离一路青云直上,官拜丞相,受百姓爱戴,人人拥护,帝王因恐他功高震主,故派去往南方剿匪,命辜家世子做细作里应外合,屠杀一城嫁祸再次重现多年前的闹剧。
屠城后被天下百姓唾弃,尸骨无存,留下千古骂名。
一样的死时背负骂名,不忠不义的贼子。
如果注定要这样糟糕的走完一生,缘何复活。
风青离长叹问出声:“缘何复活?”
0986在雨中转了个圈:[有人想要你活着。]
“什么?”
世人要他死,从前,现在,无一例外,又有何人要他活,痴话。
风青离轻笑着撑伞下楼:“他要我活,我便要活吗?”
他平生最恨被人控制。
[活着吧,去改变命运。]
“如果我不呢?”
系统顿了顿,无话可说:[会死。]
“你是天外来物?”
[应当是。]
雨越发大了,风青离有些冷,他看向雨中打哆嗦的光团,竟不知这东西也会冷:“那人是谁?”
系统学着话本,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天机不可泄露,宿主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
风青离打趣:“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可试试做任务,否则免谈。”
系统呆住:[喵?]
他并不想做任务,也不是特别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甚至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春去秋来万物更迭,没有任何生灵能逃脱宿命。
他也是。都是死亡有何分别。他唯一的不甘大概是那些背负在身上的人命。
“轰隆——”
雷电乍起,愤怒的雨咆哮而来,乌泱泱的一群百姓终于放弃,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浇透了他们,场面失控所有人奔走,混乱不堪。
“真该死,这老天爷还让不让活了!”
“呸,还说什么青天大老爷呢,还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别说了,别说了,快走吧。”
不一会儿,大街萧条,大大小小起伏的水泡如同天地落下的棋子,消散又浮现。
“这些是何人?”
系统老实回答:[是求你救人的百姓。]
“救谁?”
[宋……]系统苦恼,它忘了名字,[宋大人。]
风青离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想来应该是朝廷新晋的官员,他走下楼缓缓撑开油纸伞,洁白的鸢尾花绽放,他对等候已久的人马温和一笑:“你们先行离去罢。”
随行的贴身小厮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身侧的人拦住,一同躬身。
“是!”侍从们恭敬弯腰行礼,牵着马车离去。
车马前行,铃铛叮铃作响与哗哗的雨水配合,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浩荡的行伍只余下一个人。
风青离撑伞步入雨幕,雨斜斜的,淋湿他整个身体,伞不能避雨,他的一生都在淋雨,多一会少一会并无差别。
朱雀桥头,一人衣衫褴褛,佝偻着背蜷缩,血液从他的膝盖处流出在漫过脚腕的水滩流淌,他瑟瑟发抖,宛若乞儿,看上去格外凄惨。
岁月流转,惨遭灭族之祸的风青离,早已不是曾经那个鲜衣怒马心善烂漫的少年郎,他心如死木,纵使重生亦不能使之复燃。
风青离沉默走过,并不想理会,衣衫掠过,一立一跪就此错开,就像命运的齿轮交错,自此分道扬镳。
往前便是青石台阶,然忽然间一只瘦弱的手颤抖伸出,紧紧抓住了即将离开的裙摆。
风青离脚步就此停止,他在袖中摸索却毫无发现,颇为无奈回应:“实属抱歉,在下今日出行并未带银两。”
他想若是好好解释,应该能被放过,却不料对方听了这话,手攥得愈紧,生生攥皱了衣裳。
乞儿挣扎起身,站直脊背,自别有风骨,镣铐啷当,露出被禁锢的脚腕,深深的红痕腐烂化脓,风青离这才了然,他是大理寺执刑的囚犯。
常闻大理寺查案喜用酷刑,对于那些清流人士更是乐意折其风骨,肆意羞辱。不知这是谁家的公子遭此磨难。
雨水浸透灰扑扑的布衫,那人如青松般,一双眼眸清冷淡漠,只是太过于无神,雨水流淌过也一眨不眨。
无声的对峙久到这双眼眸漫上血丝,冷漠化为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又转瞬即逝。
发丝遮挡了他的容貌,让人看不清晰,风青离对上那双眼,莫名的熟悉,就好像他曾曾经见过它千千万万次。
本该离去的风青离不知为何竟伸手轻轻将对方脸上湿漉漉的发丝撩开别在耳后。没了发丝的遮挡,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露出,风青离怔然:
“辜向邪。”
上次见面,还是十五六岁之时,尚且年少,这张脸虽也是这般冷冰冰的,不带情绪,倒也柔软可爱。
如今,是只剩下冷冰冰了,公子如玉世无双,该是人间皎皎明月,倒是不知如何落得这般下场。
辜家,难道也落寞了吗?
不等风青离想太多,强撑的人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向前跌倒,一纸油伞坠落,风青离将人拥入满怀。
冰冷的唇印在风青离脖颈,颤抖发声:“风青离……我好疼。”
地上浅浅的积水像是波澜壮阔的江河要把人淹死,让两人除却呼吸挤不出其他的话语,风青离抱着枯瘦如柴的身体沉默,许久之后才向当年那般轻声安抚:“很疼吗?”
只是当年的人会因被果子砸到就掉眼泪,而今的人纵使遍体伤痕也倔犟坚强。
回应他的是沉默,就好像早已注定他们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再也无法交心。风青离叹息认命般抱起人离开。
远处,巷子里飞速掠出几道黑影朝着皇宫奔去。大街再次空空荡荡只剩下啪啪雨声。
相府,仆从慌张奔走一盆盆血水从主屋端出,头发花白的郎中被小丫鬟拽着赶路,快得要起飞。
门一脚被人踢开,风青离动作一滞用匕首断开被昏迷的人紧攥的衣袖。
“相爷,幸不辱命!”
床上躺着的躯体,苍白瘦弱可以瞧见胸骨浅浅的轮廓,鞭痕交错,旧伤与新伤不断,狰狞的疤蔓延,生生破坏了美感。
风青离垂眸视线停在刚刚剜出来的腐肉上,情绪不明。
郎中上前摸脉,眉头随着脉搏跳动皱起:
“公子身体亏空落下旧疾,还总是重伤不断,怕是活不过而立之年。”
风青离有些恍惚,并不在状态,他支着下巴懒散地看郎中上药:“或许是好事。”
备受折磨苟且的活,不如痛快地死去,就如曾经的他那样,彼时他是那般迫切地希望有个人来了结他。
可惜并没有。
郎中对这般说法颇有微词却不敢反驳,甚至不敢多看只是一味低着头,迅速写好药方。
“下官告退。”
风青离抬眸看了眼,轻轻摆手:“去吧。”
府中竟去请了太医。
一夜无眠,风青离坐在软塌上独自一人下棋,夜间,一旁的床上时不时传来痛哼声,似乎还伴随着呓语。
风青离听不真切,直到晨光熹微,纱幔传来轻动,他顿了顿起身离开。还是不见的好,见了徒生烦恼。
辜向邪彻底清醒时已接近日暮,他赤.裸着不着一物,身上只裹着包扎的白色纱布,稍微一动便如针扎般痛苦,但他仿佛毫无所觉镇定得可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踉跄下地披了衣裳跌跌撞撞扶墙往外走。
身上的伤因此而裂开,渐渐染红绷带。
他赤脚踩在长廊暗色的地板,艰难抵达一扇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却被守在外间的仆从拦下:
“相爷说了,不见客,公子若是伤好了便自请离去吧。”
“不见客。”辜向邪怔然,他看向紧闭的房门,冷淡的眼眸泛起波澜,他原来是客。
辜向邪静默站在台阶下,满是倔强不肯离去,夏季的炎热,纵使在着日暮时分,也难以挨过,薄薄的汗浮在他额角,不知是痛的,还是热的。
屋里久久没有动静,以致于辜向邪心灰意冷,他咬牙,薄唇渗血,像是呢喃又像是告诫自己:“辜某……知晓了。”
言罢利落转身,一时不查头晕眼花踉跄了一下。
“公子!”仆人惊呼。
毫无动静的门后响起叹息,成功让即将离去的脚步唤回。
“进来罢。”
“是。”侍从恭敬地打开房门,退下邀请人进入,和方才的态度截然不同。
辜向邪慢慢朝门走去,近了后依旧恍惚,一别经年已是前世今生的区别,再见生了胆怯。
简朴并不宽敞的偏殿,公子温润如玉斜卧软塌,衣衫半解露出半个胸膛,手中握着半卷诗书抬眸浅笑,青丝如墨在身后铺叠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六年岁月,少年长成,他们都物是人非。辜向邪收回眼,垂眸伸袖躬身行礼:“还未谢过相爷救命之恩。”
辜向邪只单着了一件外衫,先前双手握着旁人看不到什么,现如今一行礼里面的风光倒真是完完全全露出了。
风青离见人浑然不觉一脸正经,忍不住逗弄:“世子,怎衣衫不整?”
辜向邪动作猛地僵住,回神立刻拢住衣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耳朵不自在地冒出粉色。
风青离下塌,从竹屏后推出一架木质轮椅,红木雕刻,深色的螺纹古朴而典雅,带着岁月沉重的痕迹,虽是旧了些但能将就着用。
看着愈发摇晃的身影,风青离无奈摇头,指了指:“世子既有伤在身,不便走动,这轮椅也算物尽其用。”
辜向邪顿了顿沉默片刻转身,缓慢走向轮椅安静坐下,他垂眼手指在干净洁白的袖子上纠葛,神色不明。
昔年帝王为祭祀派人刺杀风家嫡长子,欲使其出糗,风家主洞察后便让风青离装作纵马跌断了腿,因此免了一劫。
这木椅,是当时帝王召集能工巧匠专门定做,事后赏赐给风家以做抚慰。
帝王御赐之物怎么轻易给他人使用。
风青离走近,落在木质轮椅扶手上慢慢推动,却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
“于理不合。”
至于是什么理,风青离没问,也没等来下文,他想对方大概是不愿意与他同流合污吧。
辜家是真正的清流世家,辜向邪更是。在世人眼中风青离是位高权重的丞相,但在辜向邪眼里,说不定他只是个佞臣。他只会去忤逆那位皇帝,食君之禄,但不干忠君之事。
系统曾言辜向邪是帝王想要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风青离失笑,细作,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被欺骗的吗。
他……早已经孑然一身。
木轮滚过石砖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轻纱般绯色的衣衫搭在轮椅的边边角角,随意自然,路上的仆从纷纷避让。
微风轻轻掠过,带来清爽的气息,雨后不再沉闷,风青离轻叹像是单纯感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辜向邪紧绷的身体愈发僵硬,半晌才憋出一个字:“嗯。”
昔年,他们也曾无话不谈,若无变故,或许他们也会是一生挚友,只是还来不及推心置腹,那个时候就已经疏远。
而今,一个是有不臣之心的奸佞,一个人忠心耿耿的纯臣,道不同不相为谋,从前是,现在也是。
帝王派他为细作,又为何如此磋磨人,风青离属实好奇,难不成那位是觉得他看见这样的“挚友”,就会心软失了戒备吗。
他才不会。
风青离松开了轮椅停下,轻轻摘取落在对方发间的落叶。
“相爷!”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宁静的氛围,风青离侧目望过去。
仆从视线的错觉里,那位光风霁月的辜世子被他家大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拥进了怀中,衣衫交叠很是亲密,以致于惊得他差点忘了要说的话。
一群带刀侍卫蜂拥而进,抱拳跪下,声音铿锵有力。
“还请相爷莫要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