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香港往事.初次约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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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那年，狄秋决定去赴一场相亲。
相亲是父亲安排。一年多来，他大抵确认狄秋既不会回英国念书，也不会回家。家门不幸，狄家家长费尽心思，连祖坟风水都找人看过。最后不知发哪门疯，认为一门亲事能将儿子带回来。
也许在父亲看来，成家立业需要按顺序进行。他认定长子太年轻，教花花世界迷了眼，建立家庭即可挽救他的人生。
相亲人选很快定下，是一户姓罗的人家，与狄家有过生意往来。可惜罗家老爷太太死得太早，留下姐姐终生未嫁拉扯大他一对儿女，撑住一个厂传给侄子。
然而侄子没继承父亲的经商头脑，工厂经营不善，再无资金注入就要倒闭。侄女在广华医院护士学校念书，在姑母看来，做护士自然比不过联姻有用。
放在以前，罗家这样的家世根本入不了狄老爷的眼。奈何自家倒霉儿子如今在街上劈友，实在没什么可挑的。女方性格稳重，媒人赞她贤良淑德，八字又与狄秋很合，勉强算是良配。
传话的重任落到狄伟头上，他去年跟着哥哥在石硖尾住了两个月，还是被召回家里，充当传话筒两头斡旋。
他拎着几瓶冰汽水到龙城帮，想着冰饮能消火气。趁狄秋对张少祖大赞阿弟时，他扭扭捏捏同大哥讲：“她叫罗金兰，在广华读护士，大你三岁。”
有关这桩婚事的益处，大人们分析得头头是道，狄伟一一学给狄秋。除此之外一概不知，连张照片都没有，大概家长们觉得女方样貌、爱好都不重要。
狄秋对此没什么实感。他刚过十九岁没几个月，整日忙着算账和打架，尽职尽责做好龙城帮白纸扇。没谈过恋爱，也不想溝女。
张少祖不多话，倒是他们新认识的朋友Tiger仔大为惊奇，说想不到阿秋你竟是狄大少，抢不到地盘就要回去继承家业。臊得狄秋恼羞成怒，让狄伟回家。
这就是迁怒了，但小弟也觉得这事离谱，打算去回禀父亲。可他站起身，想了想又劝：“阿哥，你不肯见她，她会不会难做？”
这句话真是问住狄秋。他知道父亲很善于让人不舒服，对他也就罢了，女方跟着受连累未免有些无辜。
再说不肯见罗金兰，就还会有张金兰、李金兰。不如去见一面搞砸相亲，彻底断绝父亲的念想。于是他请狄伟转达，约罗小姐后天在骆克道一家咖啡饼店见。
店离码头好远，狄秋遂问张少祖借车。祖哥掏出钥匙又收回，叹口气道：“还是我车你。”并非想一睹罗小姐芳容，而是狄秋月初开车刚撞了墙，车子才修好不久。
大佬给自己当司机，教狄秋有些得意，却并未得意太久。待罗小姐真的应了见面，他反而沉稳下来，只在算账时突兀念起那家店的蛋挞好正，很久没吃还有些惦记。
自己说也就罢了，他手边还压着学看账本的Tiger仔，被迫听他说话。狄秋对点心品头论足，也不耽搁手指账本上一处数字，问Tiger看出什么端倪。
Tiger仔常来龙城帮闲逛，平时做客很开心，就显得学记账时格外不开心。听狄秋提问，他摆手求饶，夺门而出：“我马上去买蛋挞，你先休息下。”
狄秋啧啧两声，正想揶揄这位不上道的学生，就听身旁张少祖悠悠道：“得啦，都知阿秋你一向心软，又不是坏事。”
到底是祖哥，一句话便让狄秋像是被捏住后颈提起来的兔子，立刻安静下来。原来不是想食蛋挞，而是紧张与女仔相亲。
他把算盘拨得噼啪响：“祖哥，你觉得女人最钟意男人着什么衫？”
张少祖语气淡淡：“正式点，新潮点？你新买那件恤衫就够体面。”说着低下头佯装系鞋带，藏住偷笑。彼时他们都挤在石硖尾那间公寓里，两人共用一个衣柜，没什么秘密。
次日一早，张少祖打包早点回公寓，就见狄秋站在镜前整理衣服。龙卷风眼前一白，看清兄弟穿了什么之后，眼前一黑。
狄秋穿了一身白色长衫。袖口之前沾了血洗不掉，裁缝给他绣了几朵梅花遮盖。狄秋嫌太秀气，补好之后压在衣柜里很久没穿。
简而言之，既不新潮，又不正式。张少祖挑眉，想说搞砸相亲有许多种方式，何必这样为难自己？但转念一想，狄秋大概也做不出什么逾矩的事，打扮成过时之人就算是他的手段了。
这话要是讲出口，恐怕要被房东踢出门。张少祖咽下感想，问道：“粥同包都有，你要哪样？”
“不饿。”狄秋清清嗓，声音比平日好像要紧一些。
他们约在十点见面，是狄秋刻意选的时间。按他设想，他与罗小姐对话不会超过十分钟，就算被泼一杯咖啡，也不耽误午餐。
他对张少祖讲了计划，大佬熟练泊好车，放倒座椅掏出一本小说：“慢慢来，情况不对路的话，我在这里等你。”
时值周末，阳光正好，张少祖放松得如同度假，就显得狄秋很不松弛。他抿起嘴，在张少祖打趣之前跳下车。刚跑两步，就听张少祖又叫他。
“阿秋，你是否真的很不想见罗小姐？”张少祖问，狄秋眨眨眼，正想说什么，就被对方迎头扔了花来：“花都懒得拎。”
两人都不知彼此样貌，就约定带支兰花，凭花认人。街上拿玫瑰的男女太多，拿兰花的应该没有几个，不怕错认。狄秋握花握了一路，下车太急反而忘记。
这下张少祖是真的憋不住笑，狄秋只好在他的笑声中一路向店门口。到店前时，他却又放缓步。
还不到十点，提前到场好像他多么殷勤似的。可街上人也很多，疑似都要挤进店里。如果寻不到座，那就要同罗小姐行街，将这场相亲变得更麻烦。
这样想着，狄秋向落地窗内张望，果然见屋内人头攒动，不像有空位。他有些沮丧，正想转头去看附近还有哪家能落脚，忽然听见有人敲了几声玻璃窗。
声音就在面前，狄秋本能循声看去，入眼是一枚蝴蝶形状盘扣，缀在旗袍领口。阳光打在玻璃上，他分辨不清布料是墨色还是青色。再往上看，看到一双笑眼，眸子倒是黑黝黝的。
若狄秋再小一些，会直接对女孩微笑，赞她好靓；若他再大一些，就会得体地移开目光，颔首为冒犯这位年轻女士致歉。可他那年偏偏十九岁，既不大方，又不从容，只会傻傻站在原地，好像站在博物馆看林布兰大作。
就这样看了几秒，画中女郎缓缓动起来。她又敲了敲窗，这次是敲在狄秋眼前。紧接着，她从桌上拿起一朵花，黄色花瓣摇摇晃晃，狄秋的眼也跟着晃。他在心中长长地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她就是罗小姐。
他小跑进门，好像从画外进到画中，终于看清她样貌。罗小姐穿了件朴素的青色旗袍，一头直发垂肩，梳得过分整齐，像是裁缝店招牌上走下来的模特。
靠窗二人座，她占了一个，就意味着狄秋只能坐到她对面。如果Tiger仔听到他心声，肯定要大肆嘲笑，说两人饮茶不坐对面难道坐一边？
可他不在，狄秋也就象征性地清清嗓，心想自己今日喉咙好像是不太舒服：“我是狄秋，你就是罗金兰小姐？”
“是啊，狄少。”罗金兰望着他，淡淡笑着。“见到你拎支蝴蝶兰，我想应当是你。”
“叫我阿秋就好。”狄秋将花递给她，说得有些慌忙，话出口才想起今日目的，旋即假咳两声：“过阵就要给人踢出家谱，到时连姓都不知要改作什么。”
“天下有好多姓狄的人，离开家也不必改。”罗金兰微微蹙眉，依旧笑着。
狄秋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抬眼看她，继而看清她眉毛弯长，又生了一双桃花眼，将她疏离微笑都衬得明媚几分。被这样一双眼看着，狄秋竟有些恍惚。
好在服务生这时赶来，递来菜单问他要点些什么。他将菜单推到桌对面，随口要了杯奶茶。趁纸页将二人短暂隔开的空挡，他忍不住想，她应当也是不想来的，所以笑得这样勉强。
也对，她还在念书，即将成为一名护士。若要做狄太太，恐怕就做不成罗姑娘给人打针施药，毕竟做狄太太就足够累人。
狄秋不知她有没有去过自己家，哪怕她已经是这样完备的一位淑女，嬷嬷都会要她把旗袍再延两寸，头发也要束得紧紧的，连蚊子都飞不进。
想到这里，他不由同情地望了一眼罗金兰。眼见对方迟迟没有点餐，他以为是女孩子矜持，索性先报菜名。蛋挞、菠萝包、蝴蝶酥……
说到这里才见罗小姐抬眼望他，他连忙问：“够吗？你要不要试试他家奶茶？”
“够啦，够啦。”罗金兰含笑望他，这次笑意终于不是礼貌，“你弟弟讲得没错，你真是好钟意这家店。”
狄秋这时才看见她手边放着杯冻柠茶，应该是入店就点好的。他有些懊恼，想着今日真是眼瞎，嘴上为自己辩解：“他家蛋挞很好的。”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来见我，现在起码你可以拎盒蛋挞返家。”说话时，他视线又落到罗小姐带来的那支花上。
花开得正盛，不像花店那样规整，倒像是今早才从自家花园里剪下。狄秋很想问这是不是她自己种的，又觉得这样问会引向她的生活。他今日来不是了解她，而是要把她推开。
菜单交还给店员，罗小姐的眼神又落回狄秋身上，她轻柔道：“我以为是你不想见我。”
“你和我想得很不一样，我听人说讲，混帮派的人都好……”她顿了顿才选定形容词，“凶悍。”
“怎样才叫凶悍？剃光头、有纹身？我大佬龙卷风有纹身，看上去都不算凶。”狄秋撇撇嘴，总算找回一点理智，“我长这样，一样去收数、抢地头。”
他想象中，对方听到这话不是落荒而逃，就是劝他迷途知返。可罗小姐看上去没有害怕，目光扫过他袖口上的绣花，问：“你是童党吗？”
狄秋轻笑一声：“我老窦这么同你讲的？”
龙城帮以走私书籍为主业，比起跛豪或者青天会之流要好上许多，但依旧是□□。如今童党泛滥，危害不小，但他们没有正式拜过码头，要脱身会更容易些。
狄秋去年身上就担了人命，那时就同以往生活彻底划清界限。这样一想，他难免有点怜悯罗金兰，想她上当受骗，不知被推来和怎样危险的人物相亲。
于是他说：“罗小姐，我不是不想见你。我真是不适合结婚，也不想结婚。你不如快点回家同你家人讲清楚，就说我个大混蛋。”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想引人关注，有意压低声音。正巧店员来送餐，听到后半截眼睛偷瞄了两眼，大概以为这是痴女怨男的约会。
罗金兰对店员道了声谢，待到人走后，她才说：“狄生话你是个好有责任心的人，如果成家立室，就会安分守住家照顾老婆仔女。”
这句话很难评价，换狄秋老爸讲的话就是在阴阳怪气。但罗小姐说话很认真，看人也很认真，就显得像句夸赞。狄秋哑然，过了几秒才道：“你肯定未见过我老窦，他讲话冇咁好听。”
而罗金兰干脆答：“确实是我阿姑转述，她说话也没那么好听，她叫我想办法拴住你。”
果然。狄秋想，她果然是被迫的，这样很好，他不必真的做个大混蛋，就能请罗小姐配合他打碎长辈们的计划。但松了口气之余，好像胃里又有东西刺他一下，教狄秋有点莫名不适。
他将之归咎于没吃早餐，拿起蛋挞咬了一口。哪怕离家出走，家教仍在，他咽下食物才说话：“她逼你嫁给我？”
“如果她真是硬逼我就好啦，我就直接走人。”她顿了顿，拧起眉，又很快松开：“总之多谢你肯来见我，狄少。”
说得好直接，让狄秋有些诧异。他没与女仔打过交道，以为都跟小说里那样或羞怯或骄纵，要不被自己气哭，要不拿茶泼他，没想到还有干脆告别这种选项。
他本该松口气，但看她真的拿起手包要走，心中又有点不好受。在罗小姐起身前，他说：“你不要担心生活……她不给你读书，我帮你。刚好你学护士，万一我给人砍到，你就帮急救。”
他说话声音稍大，隔壁桌有人转头，似乎惊讶有人会这样咒自己。而罗金兰挑眉：“你对人都这样讲义气？”
“当然不是啦，我坏事做尽，你返去同你的淑女朋友们好好宣扬下，最好搞到全香港都知。”狄秋说。“但大家都是逃家的人，互相照应下应该的。”
他故作夸张，多少有些缓和气氛的意思。可罗金兰没笑，甚至话音陡然严肃起来：“我没有离家的打算，狄少。”
“我们没缘分不好强求，但我今天来只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思。就算不是为了家里，我都应该会来，想看下龙城帮白纸扇究竟是什么样。”
她说着有意上下扫过狄秋，像是审视。狄秋觉得自己该生气，可他心里实打实有些雀跃。说不好为什么，大概是觉得两方都不想还能见面，说明他们无分也有缘。
可这话他讲不出口，他又不是Tiger仔，几句话就能摆平钵兰街的姐姐妹妹。他清清嗓，想让罗小姐再考虑一下，他狄秋说话算话，就算相亲不成，以后有事也可以招呼。
可在开口之前，他余光一瞥，先看见几个眼熟的身影往方才停车处走。那是罗星的人，三两个不够祖哥打，但闹市中动起手招来差人就不妙了。
来不及细想，狄秋猛地起身，从口袋里随意掏出几张纸钞扔到桌上。顶着罗金兰诧异目光，他伸手道：“借你条手帕用下，那边——”
他险些说出真话，转头对上罗金兰眼中担忧，又生生改口：“有只猫有从屋顶掉下来，我去救一下。”
对街一片繁华，不见哪里有野猫的影子。罗金兰迅速从手包里翻出一方素帕交到狄秋手中：“哪里，我同你一起……”
可话未说完，狄秋已经飞窜出去，遥遥抛下叮嘱：“你千万别出来，等阵再走。下次我还你一盒手帕！”
他跑得太快，店员以为是逃单紧张走到桌前来。却见女方依然坐着，桌上摆了足够买三次单的钞票。看来没逃单，只是逃婚。
“现在的男仔，没一个可靠。”他摇摇头，看罗金兰都带点同情。“看他跑到咁快，我还以他抢咗你手袋。”
“多谢。”罗金兰笑笑，望向狄秋消失的那条小径。那里大概没有猫，手帕要擦得应当也不是灰。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不该窥视，却又忍不住好奇。
她说：“他借了我的手帕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香港往事.初次约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