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年》余佳木

5、轮回

　　百年光阴，足够让仙门换了三代弟子，也足够让一个仙门骄子，彻底堕入魔道。
　　青云宗后山的青梧树早已亭亭如盖，树下的无字碑被魔气侵蚀得发黑，碑前那支青梧木簪却始终泛着微光——那是叶锦秋用自身魔气温养着的，怕它被周遭的戾气玷污。
　　叶锦秋就坐在碑前，玄色衣袍上绣着暗金色的魔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流动。他的头发依旧漆黑，只是眼角多了道暗红色的魔纹，从眼尾蔓延至鬓角，让那双曾温润如玉的眼，此刻透着化不开的戾气。
　　“念念，他们答应了。”他指尖抚过冰冷的石碑，声音里带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谢懿宁说，他能借魔族的血祭坛聚齐你的魂魄；沈清韵也允诺，会以仙君之力为你开路，让你避开天道的反噬。”
　　风卷着魔气穿过叶隙，发出的却不是怨灵嘶吼，而是近乎温和的呜咽——那是谢懿宁悄悄布下的结界，怕过于狂暴的魔气惊扰了这片埋着执念的地方。
　　这百年里，叶锦秋早已不是那个恪守仙门规矩的弟子。为了寻到聚魂之法，他屠了三座助纣为虐的仙门，夺了他们镇压无辜妖灵的镇派之宝；为了拿到血祭坛图谱，他在魔渊炼狱里泡了三十年，却不知谢懿宁暗中替他挡了七成的煞气，只说是“魔族未来的盟友，不能死得太难看”。
　　修仙界都骂谢懿宁是嗜血魔头，可只有少数人知道，每逢魔族内乱，是他悄悄把流离失所的小妖送到人间；仙门某次瘟疫横行，是他匿名送去了魔界独有的解药。
　　就像此刻，他明着是要叶锦秋帮魔族打破天界结界，实则是要借机拔除几个暗中勾结凶兽的魔族长老。
　　“谢懿宁那魔头，安的什么心？”叶锦秋曾这样问沈清韵。
　　彼时沈清韵正摩挲着一枚刻着“年”字的玉佩，那是百年前谢懿宁还叫“谢肆年”时，两人一起在师父座前领的入门礼。他沉默许久才道：“他若真心要毁了仙门，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
　　叶锦秋当时不懂，直到某次潜入魔界偷祭坛图谱被发现，眼看就要被万魔分食，是谢懿宁提着魔剑从天而降，把他从尸堆里拽出来，扔给他一瓶疗伤药。
　　可那瓶药，用的是魔界最珍贵的还魂草，连谢懿宁自己都舍不得用。
　　今日，是血祭坛开启的日子。
　　叶锦秋站起身，衣袍上的魔纹骤然亮起。他抬头望向天际，云层被魔气染成暗紫色，远处传来的仙魔厮杀声里，竟没有多少真正的杀意——谢懿宁和沈清韵早已暗中约定，只演一场戏给天道看，伤的都是些草芥，死的都是些早该清理的败类。
　　“阿念，等我。”他对着石碑低语，指尖划过眼角的魔纹，那里还残留着当年为她流泪的温度，“这次，一定让你走得干干净净。”
　　他转身踏入血祭坛。暗红色的祭坛上刻满了玄奥的符文，四周摆着的魔族心头血，其实是谢懿宁用自身魔气炼化的替代品，免得伤及无辜；仙门灵晶则是沈清韵从库房里挑的，每一块都裹着温和的灵力，生怕惊扰了凌念的残魂。
　　谢懿宁站在祭坛东侧，黑袍翻飞，嘴角噙着惯常的玩味笑意，可袖中的手却悄悄捏着一张镇魂符——那是沈清韵给的，怕祭坛力量失控伤了叶锦秋的魂魄。沈清韵立于西侧，白衣胜雪，眉宇间带着悲悯，目光落在谢懿宁身上时，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准备好了？”谢懿宁扬声问，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蛊惑，“一旦祭坛启动，你的罪孽会被天道记在账上，永世不得超生。”
　　叶锦秋没回头，只是从怀中取出那枚蝶形玉佩，放在祭坛中央。玉佩接触到符文的瞬间，骤然碎裂，里面封存的妖息化作一道淡紫色的光，在祭坛上空盘旋。
　　“开始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谢懿宁低笑一声，挥手打出一道魔气，那魔气看似狂暴，实则温柔地托着淡紫色的光；沈清韵抬手结印，金光落下时，与魔气完美融合，没有半分冲突——就像当年在师门，他们一个练剑，一个研符，配合得永远天衣无缝。
　　“以魔为引，以仙为路，聚魂归位，渡尔轮回——”
　　叶锦秋念起禁咒，周身的魔气疯狂涌入祭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在被抽取，每一寸都疼得像被撕裂，可他看着那道光越来越亮，里面渐渐浮现出蝶翼的轮廓，嘴角竟扬起一抹笑。
　　“锦哥哥……”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哭腔，像极了当年在药圃里被草叶划伤时的模样。
　　他猛地抬头，那道淡紫色的光里，似乎真的映出了凌念的脸，眉眼弯弯，正对着他笑。可下一秒，光芒骤然爆发，将他的意识彻底吞噬。
　　“叶锦秋！”谢懿宁的声音穿透光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的罪孽太重，天道不会让你入轮回！”
　　“我知道。”他在心里回答。
　　早就知道了。
　　他杀了人，造了孽，本就不配再入轮回。能换她一世平安，足够了。
　　光芒散去时，血祭坛轰然碎裂。淡紫色的光化作一道流星，冲破云层，朝着轮回殿的方向飞去。谢懿宁望着那道光，撇了撇嘴，眼底却掠过一丝释然：“总算没白费功夫。”
　　沈清韵看着叶锦秋渐渐透明的身影，叹了口气：“他的魂魄，会被永远困在三界缝隙，受无尽业火灼烧。”
　　“那也比魂飞魄散强。”谢懿宁转身就走，黑袍扫过祭坛碎片时，悄悄留下了一枚黑色的玉佩，“至少……还能看着点什么。”
　　那玉佩是他用自己的魔骨炼化的，能让叶锦秋在业火中保留一丝清明，不至于彻底疯魔。
　　叶锦秋的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往一片黑暗的缝隙坠去。他最后望了一眼轮回殿的方向，那里，淡紫色的光正融入轮回台的光晕里。
　　她去投胎了。
　　真好。
　　……
　　三日后，轮回殿。
　　凌念的魂魄站在奈何桥头，手里捏着一碗孟婆汤，有些迟疑。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人，可任凭她怎么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喝了吧。”孟婆的声音带着沧桑，“前尘往事，忘了也好。”
　　她仰头饮尽，汤入喉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眼眶突然一热，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好像忘了谁？”她喃喃自语，却想不起来。
　　孟婆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轮回台。
　　凌念擦了擦眼泪，转身走上轮回台。阳光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看着下方陌生的人间，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新的人生，要开始了。
　　……
　　三界缝隙里，叶锦秋的魂魄被业火缠绕着。
　　火舌舔舐着他的魂魄，带来撕心裂肺的疼，可他胸口那枚黑色玉佩始终泛着微光，替他挡去了最烈的火焰。
　　谢懿宁偶尔会来看他，扔给他一瓶压制业火的魔药，语气依旧欠揍：“沈清韵托我给的，他说做好人要做到底，你要是魂飞魄散了，就算帮忙帮一半了。”
　　叶锦秋没接，只是望着轮回台的方向，嘴角带着一丝近乎麻木的笑：“替我谢他。”
　　也替我……谢你。
　　他知道，谢懿宁每次来，都会悄悄加固那枚玉佩；沈清韵则会在轮回殿旁种上片月见草，那是凌念当年最喜欢的花，让她转世时总能闻到熟悉的香气。
　　他们俩，一个披着魔头的外衣默默守护，一个顶着仙君的光环悄悄周全，就像当年在师门，一个跳出来替对方背黑锅，一个在背后悄悄收拾烂摊子。
　　风穿过缝隙，带着轮回殿的钟声，也带着月见草的清香。业火还在燃烧，叶锦秋的魂魄早已残破不堪，可他依旧望着那个方向，一眼，就是万年。
　　他看着凌念在人间辗转，看着她的眉眼在轮回中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熟悉的轮廓。
　　他知道，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仙魔殊途，阴阳两隔，罪孽缠身，永世不得轮回。
　　这是他用百年疯狂换来的结局，却被两个嘴硬心软的人，悄悄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底色。
　　叶锦秋缓缓闭上眼，任由业火舔舐着魂魄。碎裂的瞬间，他好像又闻到了青梧树的清香，看到那个穿浅碧色衣裙的少女，蹲在药圃里，对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锦哥哥，你看，我找到凝露草了。”
　　……
　　真好啊。
　　他想。
　　至少，有人记得她曾存在过。
　　而他，会在这片黑暗里，守着这份记忆，直到魂魄彻底消散的那一刻。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