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报私情[破镜重圆]》竹桐沐

5、转圜

　　呼吸节奏被打乱，晏余打了个踉跄。
　　重心一失，她整个人单薄纤瘦，顷刻间往旁边歪去，还没顾上挣扎，细伶的肩胛骨被人包攥，又给她稳稳扶正了。

　　光打在晏余脸上，有意朝下偏了几分，刚好照清她的模样，并不刺眼。
　　循着光源，陆庭舟举着电筒，匿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确定她站稳后，那双宽大的手掌便很懂分寸地挪开了。
　　肩上慢半拍地传来陆庭舟的体温，晏余后知后觉地脸热，向后退了两步。

　　“你……”陆庭舟没有放下手电筒，说完这个字，又停了几秒，像在组织措辞，反复开了几次口，“有东西落在这里吗？”

　　偌大一层写字楼，既不是全暗，也不是全亮，偏偏在她身旁落下一束光。
　　偏偏是只剩陆庭舟和她两个。

　　情况和晏余设想中有些出入。
　　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再次不请自来的行径，晏余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没走？”

　　电筒被陆庭舟按灭了，他本人却没回答。
　　下一秒，晏余肩上又多了一只手的重量。

　　视力被剥夺，其它感官就被放大，肌肤相触的部分，温度逐秒攀升，以那一点为圆心，周遭所有躁动因子全不安分起来，在她心里滋滋地响起警报。

　　刚刚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陆庭舟绕到她身后，现在正推着她走。一前一后脚下生风。
　　动作转变得太快，快到晏余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先诚实地保留了曾经的习惯。

　　她像过去一样顺从陆庭舟。

　　脚步停在进入楼梯间后，逃生通道小人发着莹莹绿光，映得陆庭舟脸色也有些难看。

　　确认楼层间是联通的之后，他摇了下门把，伸出根指头竖到唇前，做出“嘘”的手势，又用嘴型无声说道：三十二层。

　　晏余会意，点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跟在他身后向上爬了三层。

　　三十二层同样属于TechTown，同样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晏余大气不敢出，莫名觉得自己像被卷入什么奇怪的任务，眼巴巴看着陆庭舟用指纹解锁了这层的门。

　　借着电筒的光，她发现这一层的装修风格与二十九层截然不同。如果说后者光鲜亮丽，这里便是灰头土面，不修边幅还磕碜。
　　画风差距之大到叫人不敢相信这是同一家公司。

　　跟在陆庭舟身后，晏余进了他这层的办公室，突然想到“狡兔三窟”这个词。
　　奇怪的笑点被戳中，她看陆庭舟的眼神也变得像在看一只到处挖洞的兔子。

　　终于到了有光的地方，陆庭舟开门见山道：“你来干什么？”
　　深知他们这一行时间紧迫，晏余举起手机找到界面给他看，直白问道：“和你们撞了主线剧情的，是不是这款游戏？”

　　只扫了一眼，陆庭舟不咸不淡点评道：“小白那小子手倒挺快。”
　　算是默认。

　　“我想到一种新剧情，可以避免和他们撞主线，”晏余想起他早上那云淡风轻的反应，又补了句，“如果你并不介意的话，我为我的唐突道歉，现在就可以离开。”

　　抄袭这一敏感话题总与原创性相关的行当形影不离，后来者不可避免地天然矮上一头。

　　可晏余不确定剧情重合度达到什么水平，也不知道陆庭舟是否有信心在剧情存在争议的情况下凭制作和画风制胜。

　　刚跑得急，她满脑子只想着要赶在TechTown下班之前，没顾上想那么多就来了。
　　现在站在陆庭舟面前，才想起来这事儿还是以他意愿为主，说不准人家根本没把剧情雷同当回事。
　　那不就成了皇上不急那啥急了吗。

　　盯了她好一会儿，陆庭舟才开了口：

　　“游戏正式发布在下周，重新出一版剧情，意味着之前搭建的所有界面架构，技术人员写过的几乎每一行代码，都要推翻重来。”

　　不答反问，陆庭舟道：“你猜这款游戏做到当前的完成度，用时多久？”
　　这是晏余一无所知的领域，但从陆庭舟语气判断，这工作量绝对不算小。

　　她没回答，等了会儿，听到提问题的人道：“三个月。”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晏余没有丧气，她再次把屏幕怼到陆庭舟眼皮底下：“他们今天已经发布的剧情和你的剧情，重合了多少？”

　　“晏余。”

　　她没等到回答，只迎着陆庭舟无声的视线。这时才让晏余看清，陆庭舟眼中蒙了一层深深的红血丝，像心电图上的曲线。
　　目光里夹着权衡的意味，晏余正要以为他也学会了避而不答，突然毫无征兆地被叫了这么一声。

　　她不明所以。
　　旋即，她听到对面的人认真说：“如果我哪天发现，你是某家竞品绞尽脑汁安排的商业间谍，我保证你要付出的代价和小白发的账单不是同个数量级。”

　　？
　　她和陆庭舟心连心，陆庭舟和她玩脑筋。

　　“不听拉倒！”
　　撂下这么一句话，晏余腾地转身要走，发现办公室的门是高科技，需要陆庭舟的指纹解锁。

　　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车门锁了只有他能开，办公室门锁了还是只有他能开。陆庭舟对门的掌控欲这么强，上辈子是不是钥匙成精？

　　抱着大不了和陆庭舟鱼死网破的决心，晏余气冲冲地看过来，却发现那人没准备跟她针尖对麦芒。

　　方才一本正经严词警告的人好像……被她逗笑了，脸上的皮笑肉不笑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瞧得出血肉的真笑。
　　“过来，”陆庭舟的声音卸下了疲惫与紧绷，他把手边的电脑屏幕一转：“给你看终版剧情设计方案。”
　　晏余微微一扬下巴，把陆庭舟的话当耳旁风。

　　“我请你帮我的忙。”陆庭舟态度软了下来。
　　晏余不为所动。

　　“方案可行的话，给你发奖金。”陆庭舟加码。
　　心头狠狠动了动，晏余差点直接笑出声来，冷静了几秒终于压下嘴角，故作为难道：“那我就勉为其难看看。”

　　不看不知道，越往下滑她眼中震惊神色越重。
　　两款游戏何止是剧情雷同，从设定到关卡再到人物成长线简直撞了个底朝天。不是一方抄另一方这解释说出去都没人信。

　　“不合理啊，为什么相似性会这么高？”她盯得专注，把心里想法说出了口。
　　说完才意识到，这是个答案再明显不过的白痴问题。

　　早在面试时小白已经说过原因：剧情泄露。

　　TechTown有内鬼。

　　而且晏余眼尖，一早瞟到文件命名后括号里注明的“绝密文件仅供合伙人查看”，两项因素叠加，陆庭舟的怀疑，似乎也就有理有据，情有可原。

　　意识到自己刚刚反应过激，她小声辩解：“我真不是间谍，可以跟你签保密协议。”

　　“不用了。”
　　没想到陆庭舟如此信任自己，晏余心头涌上感动的暖流，从这短短三个字里，看出了记忆里那个温良恭俭道德模范的影子。

　　前道德模范接着开口道：“我也没相信你，只是眼下没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晏余被怼得闭嘴，为死去的道德模范默哀了三秒。

　　她理清思绪，团队内鬼是管理的问题，两个游戏剧情完全相同，反而使她刚刚想出调整剧情的方法可行度变高。
　　稍一思索后，晏余把自己那个法子讲给了陆庭舟。

　　后者原本不抱希望的眉眼逐渐舒展开，听她讲完最后一句话，神色像一往无前的少年。

　　刹那间，他看晏余的眼神也短暂变了，好像之前关于这个人的全部认识被打碎，迫切需要重塑。
　　“走，”陆庭舟语气变得轻快，像卸掉一身桎梏，“跟我去个地方。”

　　之后晏余就眼睁睁看着陆庭舟出了办公室，在迷宫似的的办公布局里好一顿绕，最后用面部识别开了间暗室的门。
　　说暗室都实在委婉，那门隐形得和展览柜浑然一体，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居然能是个入口。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陆庭舟一眼，这人的防备心已经强到要在自家地盘上建个地下情报站出来了。

　　那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小小一方空间足足容纳了二十人有余，一人一台电脑，都正高度集中地做自己的事，压根没人注意有人进来。

　　“他们都是技术部的。”陆庭舟言简意赅地介绍一句，绕过熙攘的工位投下大屏，调出了图文版的剧情方案。

　　他清嗓：“所有人停一下手头工作。”
　　手指碰撞键盘的噼里啪啦声达到顶峰，大多在摁CtrlS，短暂的躁动后，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让到一旁后，陆庭舟做出请的手势，把话语权给了晏余。
　　一屋子的员工看着这个陌生而漂亮的姑娘眨了下眼，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地开口：

　　“按照现在的剧情，小鱼在寻找遗落贝雕的过程中，每解锁一个新角色，或者和角色互动的时候，都会送给他们一件贝雕。

　　权贵世家的大小姐原本嫌弃小鱼人微言轻，看不起她，被小鱼送她的精美贝雕项链打动，主动要和她做朋友。

　　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因为小鱼忙于搜集贝雕，和他玩耍的时间减少而置气，小鱼带着一件贝雕玉兰花去安抚赔罪。

　　朋友看中小鱼历经波折找到的珍贵遗落贝雕，撒泼卖萌想要，小鱼只好忍痛割爱，把自己好不容易寻回的贝雕拱手让人。”

　　小鱼是TechTown未发布游戏《贝踪幻想》的主角，故事背景里的贝雕铺子老板。

　　娓娓举了三例，晏余的声音莫名让人安心：“大家没觉得，这些剧情有什么问题吗？”

　　她不说，这剧情还真挺难一眼挑出错来。这样一针见血地叙述出争议剧情，问题便浮出水面。

　　为何要安排主角一昧迎合所有人？
　　是谁规定主角必须攻略其他角色的好感度，顺理成章地成为“团宠”，哪怕是以牺牲自身利益为代价？

　　待讨论声小了，晏余明白台下已经懂了她的意思，又道：“所以目前有一种解决方式是，把所有剧情反过来。”

　　“反过来？”有人问。
　　“没错，”肯定语气加强，她道：“在好友索要小鱼失而复得的珍贵贝雕时，小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她开始回忆，找寻遗落贝雕的一路。

　　青梅竹马不满她忙碌，他不理解她的信仰，她也不会因小失大，一件贝雕玉兰花作为告别赠礼，行胜于言。

　　世家小姐看不起她，她并没有因此看轻自己，而是另辟蹊径，努力找到别的通关方法，顺利打过副本后，以一条贝雕项链作为嘉奖自己的礼物。”

　　主角永远将自己放到第一位。
　　贝雕不该是主角讨好别人的工具，而应是她交付真心的寄托。

　　她不需要用委曲求全换来成群结队，她所钟爱的贝雕帮她筛去了所有不够真诚的虚情假意之流，她一个人却不孤独，游刃有余地面对生活的一切挑战，也享受完满与自由。

　　台下已有不小的讨论声：
　　“这么看可行性很高啊，既把剧情大改避免了抄袭的骂名，工作量还小，现有的角色立绘都能留下。”

　　“好多代码可以复用，只要挪个位置就行了。唯一改动大的只有角色对话台词。”

　　“改台词的功夫可比改代码简单多了。”

　　“这是哪位同事吗？好面生啊，舟哥从哪找的人。”

　　最后，角落里猫着的格子衫一声热血沸腾的“开干”把三分钟前还一潭死水的办公间氛围烘到最高峰。
　　人人再次热血沸腾起来，大有“这把稳了”的喜悦振奋感。

　　陆庭舟从外面举着手机进来，他刚刚出去接了个电话。
　　“投资方看到了那边提前发布的剧情，我现在得过去跟他们同步一下情况。”他微晃了下手机示意，“按她刚刚说的来。”

　　“那我……”晏余想问他准备怎么安排自己。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陆庭舟跟没听到似的，头也没回地走了。

　　倒也没有茫然多久，晏余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眼熟的面孔。

　　“学姐，你和我哥是不是之前认识啊？”小白偷偷从隔了老远的工位上蹿过来，语气惊讶，小声问晏余。

　　“啊？为什么这么说？”晏余最怕这段旧事重提，像是某个关键词机制被触发，心里炸了毛，还不得不强撑着体面，生怕又叫人看出什么端倪。

　　“TechTown技术部员工八十多号人，你猜这儿为什么就这么二十来个？”小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声情并茂地问道。

　　冷不丁又被问，晏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让人猜东西是这里一脉相承的企业文化吗？
　　答案却呼之欲出：在这一百多号人里，陆庭舟能挑出可以信任的，只有这么多了。
　　不然眼下时间紧任务重，谁会嫌干活的人多。

　　小白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声音压得更低：“学姐，能进这个房间的可都是哥绝对相信的人，今天要是你们第一次见面，肯定不会让你知道这些。”

　　莫名得到内部人员“老板亲信”的认证，晏余觉得自己像个冒领身份的伪装者，举手投足都流露着遮不住的心虚。

　　知道糊弄不过去，晏余避重就轻：“上学的时候说过话。”

　　“哦哦，我就说呢，”小白不疑有他，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那你就算自己人了，跟你交个底，策划部进了内鬼，全公司只有他们一个部门知道完整的主线剧情。”

　　“这么肯定吗？会不会是安全部门出了纰漏，让人钻了空子？”

　　“绝对不会，”小白摇头似拨浪鼓，“TechTown的安全负责人姓陆名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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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倒确实是不会。
　　陆庭舟的网络攻防水平她不但亲眼见识过，甚至还亲自感受过。
　　硕士时就掌握全省数一数二的防范技术，再经过这么四五年磨炼，现在估计是行业内的领军人物了。

　　对面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被周围斗志昂扬的同事打断，叫他别摸鱼了赶紧干活。晏余一琢磨，托小白给她找了个没人的位置，主动承担了一部分改台词、修立绘的活儿。

　　天将要破晓，陆庭舟披星戴月地回来了。
　　小白忙不迭去接他脱下的外套，如临大敌地凑近嗅了嗅。

　　注意到他动作，陆庭舟一笔带过地解释道：“没喝，我开了车。”
　　“那就好，我还担心新闻激怒了投资方，他们会灌你酒。”小白如释重负。

　　陆庭舟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没告诉小白刚在饭桌上确实发生了他担心的那一幕。
　　只是现在不是五年前，他不乐意喝，就没人能逼他。

　　可进了那间暗室后，这笑便凝固在了脸上。
　　陆庭舟声音有些哑：“这怎么回事？”

　　回头看了看空旷的房间，小白挠着头解释道：“其他人都回员工宿舍休息了，这一周得连轴转，强度太大了，顶不了几天，肯定得歇会儿。”

　　见陆庭舟脸上的讶异没有消失，小白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上了晏余熟睡的面庞，才发现自己理解错了问题。
　　他嗷了一声：“晏姐姐还没分配住的地方呢！就只能先委屈委屈趴桌上睡。”

　　“还没分配？”陆庭舟抓住了他话里那点不对劲，立刻问道。

　　又是一声嗷，小白声音有些忐忑：“劳务合同，刚签的。上午那份不是名字签毁了吗，刚才学姐就找我再出了一份，其他跟那份都一样，就是薪资稍微高了那么一丢丢，”他比了个手势，给陆庭舟戴高帽，“反正你也不差钱，人家还帮你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生怕陆庭舟有微词，小白赶紧转移话题：“哥，你一开始不是下二十九层取东西吗？取到没？”

　　“嗯。”陆庭舟瞥了旁边一眼。
　　晏余睡得安稳，合同被风吹开一页，摆在她手边。

　　他笑意轻得听不出来：“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