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头鸟》昀寞Mo

83、惆怅

　　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的温热，裹挟着栀子花的香气，穿过高三教学楼敞开的窗户。黑板上方的倒计时牌已翻到“18天”，鲜红的数字像无声的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页和淡淡风油精混合的、独属于高三尾声的气息。
　　五月二十三日下午，数学课刚结束。陈老师布置完最后一套冲刺卷，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教室。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略带疲惫的脸，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温和许多：“同学们，这是高中阶段最后一堂正式的数学课了。接下来的时间，大家自主复习，查漏补缺。”
　　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电风扇转动的声音。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有即将解脱的轻松，也有对即将到来的分别的淡淡惆怅。
　　许源正在整理笔记，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是徐嘉庆，他递过来一张折叠的纸条，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放学后，实验楼顶楼天台见。”纸条上写着。
　　许源抬头，对上徐嘉庆的目光，心中微动，轻轻点了点头。那里，是他们高二相识不久后，第一次深入讨论竞赛题目、发现彼此志趣相投的“秘密基地”。
　　下午五点，放学铃声响起。
　　同学们喧闹着收拾书包，互相约定着晚上线上讨论习题的时间。许源故意放慢了动作，待教室人差不多走空了，才背起书包，走向那栋有些老旧的实验楼。
　　顶楼天台的门虚掩着。许源推开门，傍晚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夏日特有的温热。徐嘉庆背对着他，凭栏而立，望着楼下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校园。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给你。”徐嘉庆将笔记本递过来，语气平静，却暗藏着波澜。
　　许源接过，触手是皮革温润的质感。他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行熟悉的、略显青涩却工整有力的草书字迹：“南星中学物理竞赛笔记 - 徐嘉庆 - 高二（上）”。日期，正是他转学过来之前那个学期。许源的心猛地一跳，继续翻下去。
　　笔记的前半部分，是徐嘉庆独自钻研时写下的思路、疑问和尝试的多种解法，字里行间能看出一种孤独求索的执着。而从笔记中间开始，出现了另一种字迹——清秀工整，是他自己的。那是在他们成为搭档后，共同讨论、补充、修正的内容。
　　两种笔迹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从“电磁感应”到“量子力学初步”，从生涩到娴熟，从独自探索到并肩前行的完整历程。最后一页，是空白的，只在中夹用钢笔工整地写着一行字：“我们的路，才刚启程。”
　　“这是……”许源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认出了这个笔记本。高二刚转学过来，两人一起参加物理竞赛小组第一次活动时，他见过徐嘉庆在用这个本子。当时他还暗自佩服这个与人群格格不入的男生思维的深度。
　　“从你转学过来，我们一起做的第一道竞赛题开始，”徐嘉庆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低年级学生，声音很轻，“到上周我们讨论的那个关于引力波探测的新设想。我觉得，应该有个东西，把这段路记下来。”
　　许源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皮，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看似普通的笔记本，不仅记录了知识，更见证了他从“外来者”到成为这个集体不可或缺一员，再到与徐嘉庆结成深厚友谊的全过程。它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珍贵。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却重若千钧，“我会永远珍藏的。”

　　五月二十五日，周二。距离高考还有15天。学校做出了一个让所有高三师生都感到意外的决定：放假一天，进行全校电路检修和设备维护，名义上是“让同学们调整状态，舒缓压力”。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临考放假？”林浩一边飞快地往书包里塞卷子，一边不可置信地嚷嚷。
　　李薇倒是很淡定：“可能是怕我们压力太大，最后时刻崩掉吧。正好，我要睡到自然醒！”
　　许源和徐嘉庆相约去了市图书馆。他们避开了拥挤的复习区，在社科阅览室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许源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轻轻放在桌上：“我昨晚又看了一遍。没想到，我们高二为了那道天体物理的题，争论了整整三个晚自习。”
　　徐嘉庆的嘴角微微上扬：“最后发现是题目本身给的数据有微小误差。”
　　“是啊，”许源也笑了，“我们还傻乎乎地去跟周老师据理力争。” 笑过之后，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笔记本的页脚，“嘉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高二那年，我爸工作没有调动，我没有转学来南星中学……我们现在会在哪里？会认识彼此吗？”
　　徐嘉庆转过头，目光透过镜片，平静而深邃地看着他：“物理学告诉我们，宇宙的历史由初始条件和物理定律决定。但人生的轨迹，充满了无法预料的相互作用。重要的是，我们相遇了，并且……产生了积极的‘量子纠缠’。” 他用了一个他们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比喻。
　　这个回答让许源愣了一下，随即心底那点莫名的感伤被一种坚实的温暖取代。是啊，重要的不是“如果”，而是“已然”和“正在发生”。
　　五月二十八日，返校。班主任宣布，学校要制作一本特别的毕业纪念册，除了常规的班级合影、个人寄语，还希望征集每个同学的“高中高光时刻”和“最想感谢的人”。
　　课间，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同学们热烈地讨论着要写什么。林浩大声宣布他的“高光时刻”是校运会4x100米逆转夺冠，要感谢全班同学的呐喊助威。李薇则红着脸说她的高光时刻是月考冲进年级前五十，最想感谢同桌不厌其烦的讲题。
　　许源和徐嘉庆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各自在稿纸上安静地书写。当交换看对方写的内容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许源写的是：“高光时刻：并非站上领奖台的那一刻，而是无数个与战友并肩鏖战、从失败中寻找曙光的深夜。最想感谢：那个在我初来乍到、彷徨无措时，用沉默的才华和坚定的陪伴，带我融入并找到方向的搭档。”
　　徐嘉庆写的是：“高光时刻：发现思维可以同频共振，探索之路不再孤独。最想感谢：那个带着不同视野闯入我的世界，让我的物理图景变得更加广阔和生动的转学生。”
　　虽然表述不同，但核心意象却惊人地一致：相遇、陪伴、共同的成长。
　　“看来，”许源抬起头，眼中带着笑意，“我们的‘波函数’又坍缩到同一个态了。”
　　“一直如此。”徐嘉庆微微凑近他。
　　五月三十日，傍晚。距离高考只剩10天。学校在操场上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时光胶囊”封存仪式。主席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密封性极好的不锈钢容器。每个高三学生都将一个密封的信封装进去，这些信件将在十年后重启。
　　夕阳将云朵染成绚丽的绯红色，同学们排着队，神情庄重地将自己的信投入“胶囊”中。轮到许源和徐嘉庆时，他们相视一眼，同时将手中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纯白色信封并排轻轻滑入箱内。
　　“你写了什么？”许源低声问，声音几乎融在晚风里。
　　“一个关于未来的猜想，需要十年后验证。”徐嘉庆回答，目光望向远处沉入地平线的夕阳，“你呢？”
　　“一个关于过去的证明，和基于此的对未来的期待。”许源答道。
　　无需再多言，他们都明白，彼此的信封里，装的不仅是给十年后自己的话，更是对这份共同经历的珍视与对未来的共同期许。
　　六月一日，儿童节，这个属于儿童的节日，是他们这些“大孩子”高中阶段最后一个在校日。
　　语文老师没有讲解试题，而是用舒缓的语调，带着大家重新朗诵了高一入学时学过的《赤壁赋》：“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朗朗书声中，时光仿佛倒流。许多同学的眼圈悄悄红了。下课铃响，老师没有说“下课”，而是静静地看着大家，良久，才轻声说：“孩子们，前路珍重。”教室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课后，同学们自发地在教室里、走廊上、操场上合影留念。相机快门声、欢笑声、以及隐隐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当班长喊着“高三一班，全家福！”时，许源和徐嘉庆自然地站到了最后一排的中央。
　　在快门按下的瞬间，许源感觉到徐嘉庆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很短暂，却很有力。他微微侧头，对上了徐嘉庆同样望过来的目光，两人在喧闹中，无声地笑了笑。
　　六月三日至五日，放假自主复习。校园突然变得空荡而安静。许源和徐嘉庆依然每天准时到校，坐在空旷的教室里，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最后的梳理。他们不再钻研难题，而是回归课本，梳理知识体系，偶尔交流一下对某个基础概念的新理解。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许源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篮球场，轻声说，“突然安静下来，反而有点不习惯了。”
　　“但也正是这些习惯，”徐嘉庆合上手中的教材，目光沉静，“构成了我们这三年最坚实的底色。”
　　六月六日，高考前最后一天。看考场。
　　巧合的是，许源和徐嘉庆的考场，就在隔壁。站在各自的考场门口，隔着走廊相望。
　　“明天，”徐嘉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任何一次周考一样。”
　　傍晚，两人最后一次在操场上散步。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在依依不舍地丈量着这片承载了三年汗水与欢笑的土地。远处，有工人在为明天的考试悬挂横幅。
　　“记得你刚转学过来的时候吗？”许源忽然问道，“在物理竞赛小组，你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
　　“记得。”徐嘉庆的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然后你拿着那道我卡了三天的题，走过来问‘能不能一起讨论一下’。”
　　那个莽撞却真诚的举动，打破了他习惯的沉默壁垒，也开启了一段意想不到的友谊。
　　“那时候没想到，我们会一起走这么远。”许源感慨。
　　“但我们现在在这里了。”徐嘉庆停下脚步，望向体育馆的屋顶，那是他们所谓的“老地方”——高二下学期，他们曾偷偷爬上去，为了验证一个关于抛物线轨迹的设想。
　　这个夏天的序幕，在回忆与期待中缓缓拉开。对许源和徐嘉庆而言，高考不再是独木桥，而是一场为自己的高中时代画上句号的仪式，一场与并肩作战的伙伴共同完成的、充满敬意的告别。他们知道，无论明天的答卷如何，他们已经携带着最宝贵的行囊——深厚的友谊、共同的记忆、以及面向未来的、相同的勇气与好奇。
　　夜晚，许源收到徐嘉庆发来的信息，只有四个字：“正常发挥。”
　　他回复了同样的四个字。无需更多言语，这是他们之间最有效的镇定剂。
　　窗外，月色如水，万籁俱寂。两个少年在不同的地方，怀着相似的心情，平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结束，亦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