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兰传》暗香正午

15、十四、甄宓进府

　　窗外太阳已是温热，光芒映到小格窗上,透过薄薄的绢纱,照在地上模糊的黄色一片,世兰终于醒了过来了,如今已是身在曹府了。静静地听了一会，不为察觉地叹了口气，翻身坐起，命韶儿整妆。

　　世兰与曹家姐妹俱住在内府后院，院中有一棵中原常见的大叶杨，正值仲夏，大杨树哗哗地拍着叶子，洒落一地荫凉，曹家姐妹午歇起来后时常聚在这棵大树下，或做绣工，或对奕，或笑闹，满院其乐融融。

　　见世兰开门出来，众女都停止活动，抬头打量。

　　曹玢温柔敦厚地招呼世兰，世兰随着她的指引坐到身旁，看她的绣品。

　　曹宪身旁坐一小童，五六岁的样子，稚气未脱，形容清秀灵透。眨巴着大眼睛笑道：“宪姐姐，这位姐姐是何人？”

　　世兰闻声，转过头来，揣测想必这小童便是刚才众人提到的冲儿。曹宪微微一笑道：“这位是你世兰姐姐，是陈公台世伯的独女，以后就住在咱家，你又多了个姐姐了。”

　　又向世兰道：“这是舍弟冲儿，是调皮的惯犯，若有看不下去的地方，只管教训他。”

　　说的众人都笑了。

　　世兰听得如此说，却不怠慢，起身一礼相见：“冲公子。”

　　曹冲睁大眼睛，忽然笑道：“我喜欢这个姐姐。”

　　曹宪哦然道：“那是当然，凡是漂亮姐姐你都喜欢。”

　　曹冲撅起嘴，叫道：“才不是，你们都拿我当小孩子，只有这个姐姐待我有礼，叫我公子。”

　　众人相视哄笑。曹节更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靠在曹玢肩上。

　　世兰也微微一笑。曹宪敲了曹冲一个脑栗，道：“小娃娃净说大人话。好了，冲公子，以后我们都唤你冲公子可好……”

　　正笑闹的时候，卞氏差人来告，晚宴设在卞氏房中，为世兰接风洗尘。

　　夜色降临。卞氏房中一派热闹。卞氏坐上首，环氏、尹氏同席，还有二女妇人打扮，同坐一席与环尹二人并排。顾赫与曹彰同席，曹玢与世兰同席，分列两侧，众女沿席依次排列。

　　卞氏举杯，贺世兰来归。世兰因在斩衰之期，以茶代酒饮尽。众人陪饮。

　　卞氏复举杯，向顾赫笑道：“我听闻彰儿说，顾公子勇且忠，才智高于常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家夫君特令人快马送信回来，让我留住顾公子，大人不日将归，届时可与公子盘桓几日。”

　　顾赫微微一笑：“承蒙大人抬爱，既然夫人挽留，在下便多叨扰几日。舍妹世兰初来乍到，日后若有不合时宜之处，还请夫人多指教。”

　　世兰微垂眼眸一礼。主宾寒喧不止，气氛热闹。

　　九月，曹操扫平河北袁氏主力，免去河北赋税一年，大捷班师而回。

　　建安九年，是曹操大获全胜的一年，扬眉吐气的一年。这一年，曹操最终攻克袁氏盘踞多久的老巢邺城。并擒杀审配，尽逐袁氏诸子。自官渡之战后，这四年以来，曹操每日殚精竭虑地思索着这场终竟要打的仗。苦心准备，操练兵马，一时不曾懈怠。欲想一统天下，必要先一统中原，一统中原，最强大的敌人，便是盘踞中原三代人的世家袁氏。官渡之战削弱了袁氏的战斗力，袁氏大家长袁绍一病不起，最终二年后撒手人寰。此次攻破袁氏主城，打跨了当前最强盛的敌人，曹操心中长久积压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通体舒泰，一身轻松。

　　当纵马进入邺城城门的时候，曹操面上无波，心中却汹涌澎湃。平定天下之路，又向前进了一步。正式接管冀州之后，曹操特地去拜访了袁绍之墓。站在袁绍墓前，曹操感慨万千，眼前这抔黄土之中，躺着自己青年时代的挚友，也是一生最大的敌人。此人名动京华时，曹操尚是式微力单，亲眼看着此人在一代枭雄董卓面前昂然引刀曰：“天下健者，岂唯董公？”曾经看着他建立起天下最大的诸侯势力，威震六合，名动八表。又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走上末路，在渐渐强大的自己面前，终于轰然倒下。如今，这个人再也不是对手，这个人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个人永远成为了过去。直到击败了这个人，并且取得人口三十万户的大冀州，曹操才真正第一次有了无敌于天下的感觉。是年他已年至五十。虽然精力尚旺，人生路却己过半。回想当年一幕幕，这一路步步行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大军回朝，曹氏权力，如日中天，满朝文武，莫不唯曹氏马首是瞻。

　　在曹操回许都的那一日，天子使太中大夫孔融出门城十里迎接。满城百姓水一般涌到城门大街，欢呼声此起彼伏。曹家人早己得到消息，全部聚到堂中等候。远远听得阵阵喧哗，整齐的队伍径直往内城去了。有将士前来曹家门口送信，家仆一溜小跑进来禀报：“主公回来了！主公与丕公子先去谒见天子了。”

　　卞氏诸人都脸露喜色，着人打赏。众人议论纷纷，都道此次大获全胜而归，必定加官进爵，一门荣耀。世兰站在众女之中，看着曹家人喜形于色，卞氏一改往日矜持，也满面春风。

　　心中长叹：“何为忠奸，只见成者王侯败者寇。”

　　心灰意懒，神情淡淡。忽觉旁边一道目光转过来，世兰回视，见是曹宪。曹宪微微一笑，递过条绢子来道：“妹妹可觉得热，给你擦擦汗。”

　　世兰一怔，伸手接过，谢过曹宪。

　　环氏劝卞氏道：“大人去见天子，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来，今日起的早，夫人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卞氏点头微笑，正欲开口遣众人散去。家仆又来报：“夫人，大人使人送一女子回府，此刻在门外等候。”

　　卞氏一怔，众人皆面露讶色，无人说话，堂上一片寂静。

　　卞氏点点头：“既是大人之命，便让她进来吧。”

　　家仆下去传话。

　　众人神色各异，偶有交头接耳，都抬头向院中张望，看看是何人等。

　　院门处，一绝色女子缓缓而来。其身着绯色斗篷，眉似远山含黛，目若春水传情。发髻如云，堕于脸颊两旁。纤骨凝肌，莲步生姿，艳光四射，绮丽非凡。

　　此女缓步来到卞夫人面前。身形亭亭如修竹，面目沉静，仪态端庄。一顿首，下拜道，“甄宓拜见夫人”。

　　堂中一片寂静。卞夫人微微一笑，“快请起，看座”。

　　甄氏解开斗篷，缓缓落座。其光彩似将堂中照亮了一般，众人气息一滞，感觉微窒。

　　卞夫人温言和善：“甄宓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甄宓嫣然一笑，“多谢夫人关心，沿途有丕公子照顾，并无波折。”

　　一语即出，四座越发静寂。

　　杜氏和尹氏对视一眼，心下了然，遂松了口气。

　　当下卞夫人却并不再问，遂着掌事安排甄宓于内院歇息。丫环引甄氏去了。

　　众人望其身影不见，开始议论纷纷。曹玢笑向卞夫人道，“母亲，如此佳人，真是神仙一般。”众人纷纷附和。

　　卞夫人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语。

　　曹节也笑道，“神仙姐姐进了咱家的门，应该是咱家的人了吧。”

　　卞夫人开口：“是什么人，迟早会知道。咱们也散了去吧，你等且回房休息，晚上摆宴，贺大人得胜归来。”

　　是夜，盛大的家宴设于梅园，园内梅枝稀疏，在略微暗沉的天空映出剪影般的纹。星子渐出，闪烁不止。家丁移来数百盆硕大□□置于梅树下，又有一溜艳丽海棠摆在宴席四周。巨烛燃起，园中清香四溢，令人沉醉。因是为庆贺得胜，府中家臣亦入席，位于公子席下首。曹府所有夫人公子小姐悉数到席。幼者如曹玹、曹峻，刚呀呀学语，由奶娘带着亦踞席而坐。满满匝匝，竟然近百席。

　　世兰自与曹玢姐妹一处，坐于曹操诸妾席侧。

　　卞夫人命人为甄宓设席与众小姐一处，甄宓位于席边，紧邻花树，世兰回望，烛光虽暗，难掩其星眸光华。甄宓装束与日间相见又有不同。头梳灵蛇髻，脸上略施红妆，以金花胭脂点染，明丽妖媚。神情沉静，如秋日澄空。

　　世兰心下一动，此女刚入府，打扮便如此用心，似要将众人压下去。

　　果然，席上道道眼光注视甄宓，诸妾氏席上眼光飘来，似是刀锋。甄宓却丝毫不觉。

　　曹操取胜而归，自然心情大好，众人歌功颂德，饮酒作赋，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曹操己是微醺。曹操坐于上首，扫视诸席，眼神掠到世兰处，似有所思。卞氏留意查其神色，立即着人唤世兰前来。

　　当曹操在众人拥簇下入席的时候，世兰早己远远看见了这个主宰了陈府满门命运的人。

　　中等身材，一身紫衣，腰系玉带，白色面皮，狭长眼睛微眯着，不说话的时候时刻似笑非笑的表情，大把的髯须蓄在下颌。

　　世兰远远凝视了曹操很久，心里开始慢慢地钝痛，拿起席上的茶盏轻轻浅啜。

　　今晚的曹操志得意满。天子赐赏金千两，良田千亩，曹操自领冀州牧。击败了中原雄枭，除去心头大患，又加官进爵，实现一统中原的愿望，曹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世兰遵命前来，端杯敬于席前。曹操凝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女孩。

　　卞氏笑道：“这便是公台大人之女，世兰。夫君一直心中挂牵当年之诺，如今终于践诺，可喜可贺。”

　　世兰平复所有情绪，轻声开口：“民女陈世兰，恭贺大人得胜归来。”

　　曹操捻须点头，并不言语，拿起案上酒樽，一饮而尽。

　　眼前的陈世兰，眉眼颇似陈公台。尤其一双清澈的眼睛，对视的那一刹那，曹操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耿直不阿的人，那人曾救了他，他们在夜晚的星光下逃避官府的追杀，两马两人，为了铲除逆贼，匡扶汉室，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天涯亡命。

　　而今，那个人被他亲口下令杀掉。那个清峻的人，永远不会再看到了。望着这双相似的眼睛，以及那镇定倔强的眼神，微醉的曹操，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说清的柔情。

　　慢慢开口道：“贤侄女，老夫日思夜想，终于把你盼来了。见你如同见公台，老夫心中，真是思念你父亲啊。”

　　世兰不语，只低头立于席前。

　　曹操慢慢起身，绕到世兰身边，又抬头望天上明月。

　　“老夫半生戎马，遇人无数，知我者，却是陈公台。如果没有你父亲，我曹某早不知葬于何处的荒郊野土，化做孤鬼。”

　　世兰于袖中踡起指甲，捏于掌心。

　　“老夫生平憾事，便是不能得公台相伴左右，不能让他看到我如今的胜利，我匡兴汉室的心，实与公台并无二致。公台误信于人，误会于我，终酿成大错！”

　　“六年了，老夫对公台日思夜想，在攻打邺城的前夜，竟梦到公台，音容栩栩，犹似当年，老夫知道，他在怪我，怪我不曾实现诺言，照看于你。我儿曹丕相劝，既如此割舍不下，便把你接来吧。”

　　“当夜，便点了彰儿去接你娘与你，不想陈夫人又……唉……老夫这心里……”

　　世兰潸然泪下，以绢拭泪，仍一语不发。

　　卞氏见曹操说的动情，劝慰道：“夫君莫要难过了，世兰如今在我们曹家，我定会视为己出，与玢儿她们一视同仁。如今世兰回来了，夫君又扫平中原，得胜班师，真是双喜临门，妾身敬夫君一杯。”

　　曹操饮尽，眼中似有泪光闪闪。又想起来什么，招手唤曹丕前来。

　　“丕儿，你过来见过世兰，你们也算故人，六年前的事，你可还记得……”

　　席上曹丕敬诺，长身而起，朝此处走来。世兰望其身材颀长，剑眉长目，沉静如水。内着曲领白衣，外罩靛青色介帻单衣。腰系革带，英武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