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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晨风裹挟着太阳和鲜花的味道。暖洋洋的。

      她疲乏地睁开眼,视野里浮现出陌生的木质房梁,日光从褪色的碎花窗帘下漏进来,在被单上照出零零散散的亮斑。

      这是哪里?

      「哎,你怎么起来了?」

      是谁的声音在叫她?

      「……你身上受了好重的伤。」

      她似乎是转过了头,但状况不太对劲。眼前的一切朦胧摇晃,目光转换间曳出一道道重影,她扶着墙壁谨慎地面向凑近她的人,脸上满是戒备。

      「你不记得了吗?这里是在第五区。啊,你还记得吗?」

      第五区……啊。

      视野清晰起来,朦胧的重影顷刻消散。她看到一个棕发绿眼的少女放下药碗,关切地朝她走近,搀扶住她。

      “还好吗?小心伤口裂开。”

      ……她想起来了。

      赞甘,对。赞甘离开后,她在贫民窟的诊所里待了近半个月,一直在照料那个名叫蒂法的女孩,直到她苏醒。
      蒂法醒后,她就没再逗留,独身离开了。

      她穿过第七区杂乱积尘的巷道,穿过第六区坍陷的深坑,可无论走到哪里,神罗的广播都在不停地播放着同一道新闻:

      「英雄萨菲罗斯殉职。」

      萨菲罗斯死了。
      他死了。
      她还能去哪?

      ……该死的人,是她才对。

      是她作恶多端,是她助纣为虐,是她在把萨菲罗斯当作上位的工具,也是她披着人皮,用着恶毒的欲望祸害人间。

      可她活了下来,萨菲罗斯却死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泪迹混着血渍滴落一地。最后她在第五区边缘的教堂前昏迷。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圆盘缝隙里漏进了一线光,照在一簇明亮的黄色百合花上。

      “你是谁,这是哪里?”她哑声问道。

      “爱丽丝,我叫爱丽丝。”女孩脸上的笑意宛如春日之花一样温暖,“你伤得有点重,教堂那边不太方便处理你的伤口,我就把你先带回家啦。身体还好吗?”

      爱丽丝的眼睛莹润如玉,碧绿的色泽就像明艳的翡翠,隐约有抹故人的痕迹。

      她猛地扭过头,颤抖地呼出口气,“……我还好,多谢。”

      ——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听到心里有道声音在反驳。

      胸口的刀伤一直没有愈合,这半个月来被她反复抠破。新长的嫩肉与溃烂的脓血搅在一起,疼得她几乎呼吸不过来。

      可疼点才好,疼久一点,再疼一点,才能将那种痛苦悔恨彻底钉死在肉/体深处。

      窗帘卷起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女孩笑着打开窗户,哗啦一声,流金似的光线泼了进来,溅得满屋都是。

      她怔怔地被爱丽丝拉着走到窗边坐下,却移不开眼。

      窗外的风景,就宛如人间仙境。

      银河般的溪水在屋外潺潺流淌,激流碰撞岩石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水流两边是青翠的山坡,成千上万的娇花嫩草在上头恣意生长,迎着朝阳,生机勃勃。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花。

      她见过假花,凋零的花,或者是被采撷下来,摆在精致玻璃瓶里的三两朵将要枯萎的花,却从没见过这么多抽枝拔节、欣欣向荣的连片的花。

      花在她眼里,向来是衰败和禁锢的代名词。因人欲而被剪断,囚在精致的花瓶里,等待衰败死亡的那天。

      可眼前的花却像是活的。从泥土里挣出脑袋,梗着脖子往上抽长,连枝叶蕊瓣都绷得发亮,满盈着旺盛的生命力。

      胸口忽然好痒,好痒,痒得生疼,痒得她想落泪。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想从她溃烂的皮肉底下钻出来,叫嚣着要撕碎这身皮囊。

      “是花呢。”爱丽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道。

      “……这里是贫民窟?”

      “是呀,第五区贫民窟。”

      “贫民窟里居然有这么多花。”

      “不要小看了花的生命力噢。”女孩探出身子,摘了一枝花朵进来给她,“只要给一点点的水和土壤,它们就能拼着命地活下来。”

      她盯着递到眼前的花枝发怔,不解其意。

      “白色虞美人。”爱丽丝说,“遗忘过去,好好休息,重新振作,这是它的花语。”

      女孩把鲜花往前递了递,“也许你现在需要。”

      眼前的花瓣薄如蝉翼,白得近乎透明,却挺着笔直的茎秆,仿佛裹挟某种执拗的傲气。她迟疑地伸出手,碰了碰爱丽丝手里的鲜花。花枝落入掌心的刹那,竟沉得让她差点松开手指。

      明明花朵本身,并没有什么重量。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过了一会儿,她才有些无措地把鲜花别在左胸口袋。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达索琳。”

      “啊,达索琳。”少女的嗓音像春日里的芬芳,暖得沁人心脾,“你家在哪里?这里的路比较绕,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哦?”

      家……?

      她的指尖忽然颤了颤,比呼吸更短促的时间里,脑海中似乎掠过比片羽更迅疾的画面——顶层的公寓,柔软的灯光,浮动着霓虹色彩的落地窗,还有窗上倒映出来的一抹银色。

      银发的男人坐在她身后,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搭在她的发顶。

      一股揪痛倏地攥紧心脏,她咬住下唇弓起腰,急促地呼吸着,没有说话。

      “啊……”爱丽丝飞快地扶住她,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息里,女孩的目光扫过她染血的白大褂,突然眼睛一亮,“达索琳,你是医生对不对?”

      阳光直剌剌地从窗外刺进来,让她眼眸生疼。她看见爱丽丝的嘴唇开开合合,声音却像隔了一层迷雾。

      “绿叶之家附近正在招募医生呢!就在我家旁边哦~虽然报酬不多,但那里起码包住!”

      “……医生?”她重复道。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字句,嘶哑得不成样子。

      “嗯!贫民窟里,受伤生病的人总是很多,但精通医术的人却很少。”爱丽丝掰着手指,对贫民窟里的情况如数家珍,“你需要吗?我可以推荐你过去哦?”

      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站在阳光下的少女片刻,微风再度拂过,窗外的花丛沙沙作响,胸口紧贴着虞美人的地方炙热发烫。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那就麻烦你了。”

      她就这样在绿叶之家外的街道上住了下来。

      那几年的时间里,她收到了很多的感激与道谢。年幼的孩子用沾满糖渍的手指拽她衣角,孕妇浮肿的脸上挤出虚弱的笑容,老人释怀的呼吸漏进她指缝,男人结痂的掌心里盛着为数不多的硬币。

      他们都在感谢她,说她是贫民窟的天使,是绿叶之家外的那抹阳光,是和爱丽丝一样乐善好施的好心人。

      她比以前更卖力地扮演起“温柔女性”的角色,眼角弯起的弧度,嘴角牵动的尺度,抚摸孩童的力度,都被她精准地计算过。社交面具始终严丝合缝地焊在脸上。

      可她没有任何感觉,那些感谢、笑容、泪水、依赖,始终无法在沉沉的心湖中掀起半分波澜。

      爱丽丝找她聊过:贫民窟里的大家都觉得距离你太远了。

      她说:我就在绿叶之家外面,他们随时能找我。

      爱丽丝:不……不是居住上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

      她:有吗?

      爱丽丝:虽然你一直有在笑,有在“耐心地”和大家交谈,有不断地在满足大家的诉求……但大家始终感觉,你好像把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起来,好像谁也无法真正走进去一样。

      她问:这样还不够吗?

      ……这样还不够吗?

      那天晚上,她回到自己破落老旧的小诊所里,拉上隔绝前厅与内室的拉帘,独自坐在地板与灰墙的夹角处。

      死寂的目光滑过残缺的月亮,落在窗台小小的玻璃瓶上。

      玻璃瓶的外壁光洁如新,不染纤尘,里面却放着一张残破不堪的纸。那张纸早已泛黄,边缘又皱又烂,起了细密的深色纹路,看上去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似乎只要再被轻轻触碰一下,纤薄的纸张就要承受不住外界的力道,顷刻间化作碎片。

      她盯着纸隙间萨菲罗斯的签名,眼眶干涩得发疼。

      那只是一张纸。她对自己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用力地、狠狠地在心里说。

      可她好难过啊,汹涌的情绪要将这具身体撕裂了,每次看着那张被正宗贯穿的表格,心脏都像一颗被捏碎的石榴,不断往下渗出腐烂的汁。

      可她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能够将她彻底毁灭的情绪,始终郁结在心。

      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哪怕装得再温柔,再耐心,她也始终是她,是宝条实验室里那个冷眼旁观的研究员。今天她能费尽全力地救人,明天也依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剖开对方腹腔,用尽一切非人道的方式残忍地夺走对方生命。

      而她不会有任何感觉。

      不会犹豫、不会愧疚、不会自责。

      人和蚂蚁,在她眼里是一样的东西。

      救人不是因为善良或者慈悲,微笑不是因为开心或者共情,附和也不代表认同或者支持。

      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出于一种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的妄念——

      如果是萨菲罗斯的话,他会这样做的。
      英雄萨菲罗斯,是这样的。

      她爱上的那个人,被她亲手毁灭掉的那个人,是这样子的。

      而那个萨菲罗斯,不会喜欢以前的她。

      ……嗯,那个萨菲罗斯,不会喜欢「达索琳」。

      爱丽丝家门口的虞美人开了又谢。枯萎的花枝凄惨寥落,像被吸去血肉剥了骨,可来年又能蓬勃鲜艳地开满枝头。

      她胸口的伤疤也结了痂,只是每逢夜晚都在肿胀发疼,像埋在血肉间的铁钉,不时就狠狠绞她一下。

      痛成了麻木,爱榨干泪水,只余下无穷尽的悔恨还在撑起空洞的身躯。

      贫民窟里的人们偶尔也会给她送来锦旗,残破结垢的红布被人洗得褪色,又用颜料重新染成血一样的红,金色丝线歪歪扭扭地绣成“医者仁心”,挂在墙壁上熠熠发亮。

      有时候她也会关上房门,用手指摩挲那些字体,空缺的心脏终于没那么疼痛。好像通过这种机械般的赎罪方式,能让旧日的阴影稍稍松开她一些。

      好像……在她救助那些人的时候,收到那些人的谢意的时候,那个她爱过的、完美的、温和的萨菲罗斯,还在她的身边一样。

      有一年晚秋,爱丽丝邀她一起去捡拾花种,如血的残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蹲在枯黄的花丛里,看着满地鲜花枯萎凋零,惨兮兮地没有半点生机。

      她采摘,松土,又重新播种。

      来年春夏,她站在爱丽丝家门,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新花。

      心口的疼痛也化为另一种疼痛。

      她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她在贫民窟里待了五年,这五年里,偶尔也有危险的事情。

      塔克斯找上门的那天,她坐在爱丽丝家里。和曾四目相对的时候,彼此脸上都有短暂的怔忡和讶异。

      ——神罗科学部门副主任达索琳,因不明原因失踪,疑似身亡。
      后来雷诺有这么和她复述过。

      当时曾想擒拿她,雷诺拦住了他,而爱丽丝挡在她身前。

      “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离开这里。”曾漠然离去时,这样和她放话。

      她也由此得知了爱丽丝的身份。

      古代种……啊,古代种的末裔。在科学部绝密研究资料里的古代种。

      从实验室里悄然脱离出来的一捧朽叶,居然倚靠在古代种的庇护下,苟且偷生。

      塔克斯会监视古代种,后来也顺带着监视她,确保她不会泄露神罗的秘密。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生活还是在监视与防备的夹缝中过了下去。

      和塔克斯接触后,偶尔她也会拜托雷诺和路德帮她带一些化学原料。那些短暂的接触总是公事公办,鲜少有多余的寒暄。渐渐的,或许是塔克斯认定这个落魄的前研究员构不成多少威胁,出现在她面前的黑西装也越来越少了。

      只有不时放在她诊所门口的合金箱子,证明这段微妙的关系还在延续。

      时针和分针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行走着,春、夏、秋、冬,往复循环。

      直到0007年的冬天,她从长街的一端走出来,想要去找爱丽丝要一些药材。

      那天的阳光出奇的暖,像融化的黄油涂在歪斜的屋脊上。她踩过吱呀作响的栈道。拐过堆满废材的巷角时,阳光突然泼了满眼。

      一粒粒小人拥着爱丽丝挤进庭院,笑意嫣然的女孩身后,缀着一道背剑的金发身影。

      那个人看到她时,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他下意识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命运的齿轮开始重新转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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