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第 71 章 ...


  •   她没有回「家」。

      和萨菲罗斯同居以来,她第一次没有回他的家。

      她又一次、独自一人地、坐上了米德加最后一班环市列车。铁黑色列车冰冷无比,顶部黑黝黝的送风口幽幽吐着冷气,车厢里灯光开得极暗。她疲惫地坐在角落,连挪动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目光发散。

      又是这样。

      重来的一辈子,又被她弄得一团糟了。

      她……不敢回去。

      她最终倦怠地合上眼,将麻木的身体尽数倚靠在侧墙上。因为合上了眼,所以也看不见,那面覆着尘灰雨渍的窗玻璃上,属于她的倒影慢慢扭曲,转变成另一张脸。

      那张脸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惨白的面孔上,发紫的嘴唇扭曲上扬,嘴角近乎咧到耳根。它笑得很得意。[1]

      哐当、哐当,车厢摇摇晃晃,吊环如同风中的柳枝,止不住地乱颤。锥形列车头穿过繁华的楼宇,城市霓虹灯彩渐暗,最终,列车缓缓停稳在第七区,她最开始租住的地方。

      沿着那条窄巷回去时,她忍不住想起去年刚回米德加时的场景。那时是在神罗的63层,休息区,她坐在窗边。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窗上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她以手作笔,在水汽蒙蒙的玻璃上勾勒出一弧半圆,而艾利欧姆,在半圆上又添了一笔直线。

      那时她以为自己的命运能如那一笔直线,似箭矢般穿过头衔尾的环市轨道,冲破前世的迷障。没想到兜兜转转半天,她又回到了这里,回到起点,回到此世重启时,她睁开眼的地方。

      破旧公寓的楼道盘旋逼仄,墙壁嶙峋掉漆,靠墙的地板上堆积着灰尘和碎墙皮。她顺着只余她一人的楼梯一直走一直走,头顶的蚊虫振翅追光,在昏暗的灯泡旁嗡嗡不断,蜘蛛蜷在墙角处昏昏欲睡。推开房门时,她恍惚了好久,好久。

      一切都是过去的样子。

      公寓的布局没有变化,装潢没有变化,那张她和萨菲罗斯相围而坐的矮木桌、搁在桌上的橘色香瓶、映过他身姿的穿衣镜,都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仿如昨昔。

      唯一的不同,是所有家具上方,都被人贴心地铺上了一张防尘膜。

      “……”

      最后一个从这里离开的人,是萨菲罗斯。

      意识到这点时,她的喉咙猛不丁痉挛了下,指根也泛起灼人的颤意。她蓦地移开眼,仓促地吸了口气,可往昔却如一张挣不开的巨网,朝她当头罩下,将她狠狠地拽回过去的记忆里。

      萨菲罗斯说:作为你法律意义上的配偶,我认为我应该有权拥有你家的钥匙。

      萨菲罗斯说: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搬运行李的事,可以让我去。

      萨菲罗斯说:你已经半年没回米德加了,公寓打扫起来应该颇费精力,所以……

      ……

      所以,就都交给他来做。

      所以,离开前,他仔细地收拾过这里。尘灰被细心清除,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物品,在保持原样的同时,又都覆上了一层塑料薄膜。

      夜风从她身后流入,轻轻掀起薄膜的一角,卷起灰尘和残余的香薰味。望着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她的鼻头没忍住一酸,眼眶涌上酸酸涩涩的热意。那个时候,大概无论是萨菲罗斯,还是她,都没想到过还会有这一天。

      好难受,好难受。泪水要控制不住了。她靠着门板,高仰着头,急促呼吸着。最开始只是用鼻子,到后来鼻腔也想被什么堵住了,她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不够,这样还不够。细碎的泣声从唇畔涌出,都不够。她竭力呼吸,却只感到胸口一阵窒息,她根本喘不上气,眼前甚至因为缺氧而泛开黑斑。

      仿佛添上模糊滤镜,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开来,发散开水波似的幻光。家具的线条、墙角的线条、微风在薄膜上揉出的波浪线条,悉数瓦解、重组、变样,慢慢地、慢慢地呈现出另一副样子。

      ——「家是需要装点的。」

      ……

      那是什么时候的对话?

      余晖如熔化的焦糖,暖融融地涂在天上。那一天很暖很暖,她和萨菲罗斯并肩走在人潮渐散的街道上,空气中充盈着麦芽发酵的甜香,男人的眉眼间晕着柔和的暖意。

      「家是能够承载情感的。」

      她给了萨菲罗斯备用钥匙。养伤的那段时间里,可靠的特种兵将她的东西一点点搬了回去,像筑巢一样,将那向来冰冷的、毫无人气的特种兵公寓,筑成他和她的巢穴。

      旧屋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新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属于她的物品和色彩,在那间向来只有黑白灰色调的公寓里绽出惊人的存在感。她的气息、她的爱好、她的审美,似乎在他家坚厚的壁垒中凿出一条缝,化作攀墙而生的藤蔓鲜花。

      「你不觉得,我们的家有点空吗?」

      余晖的映照下,她扭过脸,笑意盈盈地朝他开口,心里软得不可思议。

      说出那句话时,她能清晰地察觉到萨菲罗斯呼吸一顿,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

      说出那句话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像是一块吸饱水的海绵,被话语揉捏挤压,渗出又热又涩的汁液。

      ……家。

      她有家了。

      她终于也能在某一天,在某个街道上,握着自己爱人的手,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我们的家”“回家吧”这样的话了。

      她对萨菲罗斯说:

      「家,是一个能让人有“幸福感”的地方。」

      她说:

      「家,是能够让人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心里能升起“回家了”的感觉的地方。」

      可她看着眼前的“家”,心里空空荡荡。就像海绵终于挤干水分,干瘪发硬,胸口中间的那几两肉块,也堵得她一阵发慌。

      她从舌根处尝到了一丝涩意。无边无际的空虚里,仿佛有海水漫过整个房间,又咸又苦,将她全身淹没。她闭上眼,痛苦地呼吸了下。啪的一声。

      勾在她指弯处的钥匙,终于坠落在地。

      「先这样吧。」这是萨菲罗斯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先这样”是什么意思呢?

      先这样,是一种延时而无果的审判。

      她像是被套上了沉重的镣铐,由战士押进囚房,终日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看着栏杆外的火光忽明忽灭,而最终的结果迟迟不到。

      罪证今已确凿,可整个囚牢里的狱卒判官却都不告诉她,他要怎么样。

      那她呢?她要怎么办才好?

      等待是一种磨人的过程,一秒能变成一分钟,一分钟能变成一小时、一天、一月、一年。仿佛麦芽糖丝被不断拉长、拉长、再拉长,长成缚网。那长长的丝网,一刻不停地散发出腻人的黏糊糊的甜味,吸引来无数蚀骨的虫子。

      它们爬上她的身子,钻进她的血肉,大口、大口地啃噬着。它们喝她的血,撕她的肉,咬得她又痒又痛。疼、痒、焦虑、渴、痛、渴盼、希望、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化作车轮,历史的车轮、时间的车轮、死亡的车轮,一遍又一遍地狠狠碾过这具身体。

      她终于痉挛着蹲下身来,整个人失控地发着抖,瞳孔瞪得极大,唇鼻并用地大口喘气。可是,等待依然没有结果。

      她等待、等待,想要一个最终的审判。是生是死都好,是离是合也罢,怎样残忍的处置方式都行。

      只要能把她从这片绝望苦等的深海中打捞出来,不用再在这片窒息里浮沉下去,怎么样都行。

      她等,她等,一直等。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她每日搭乘着环市而行的列车,从起点回到起点,从终点回到终点,绕不出神罗规定的曲线。她继续等。

      萨菲罗斯没联系她。

      萨菲罗斯没再联系她。

      那晚东窗事发后,她没再见过萨菲罗斯,也没收到一个电话或短信。

      她像是从命运中短暂脱轨又被抓回去的囚徒。属于她的那条路,好像一语成谶,坍圮塌陷了。

      就这样……是怎么样?

      萨菲罗斯是怎么想的?

      她还能回去吗?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吗?

      还是就这样结束了吗?

      萨菲罗斯,是不是不想再见到她了……?

      他很厌恶她吧?

      他不要她了吗?

      他还是会恨她吗?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一直死死掩着的、想要悄无声息解决掉的东西,没了。

      什么都没了。

      她是知道这一切会对萨菲罗斯造成多大影响的。

      因为神罗的控制,萨菲罗斯能够抓得住的东西一直很少,很少、很渺小,很重要。所以他一直很珍惜。

      他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羁绊,很珍惜,只属于他的、能够让他和这个冰冷世界产生真实联系的羁绊。

      提起「朋友」的时候,那张向来冷峻的面孔会如冰雪般消融,如霜似雪的眉眼会浮现出暖意,锋利的唇角会微微挑起。那种时候,气场向来冷冽如刀的特种兵将军,身上会萦绕起近乎轻松的气息。

      跟安吉尔和杰内西斯的友情,对于萨菲罗斯而言,是在神罗高压掌控下难得的片刻喘息,是他过去那二十年黯淡人生中鲜少有之的亮色,是那由掌控与被掌控、控制与被控制、命令与被命令构成的岁月中,最珍贵的温馨时刻。

      那对他很重要。
      很重要。

      上辈子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相继叛逃后,萨菲罗斯甚至想过和他们一起背叛神罗,直到尼布尔海姆那件事。

      ……直到尼布尔海姆那件事。

      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望着这个空洞冰冷的公寓单间,她的脑中忽然升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她想起来,珍妮的血检报告中,有一项惊人的数字。

      她不想再如上辈子那样,被命运推到棋局的终点,看着彻底癫狂疯魔的萨菲罗斯,最后既不能挽回他,又无法阻止他了。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她还能再做点什么的。

      对,对。她还能再做点什么的。

      “……达索琳?”

      深夜的特种兵调配室寂静无人,唯有鞋跟踩落地面的噪音在此回荡。开口的人神情恍惚,像是刚从意识深处抽回思绪。

      “啊,你是来找萨菲罗斯的吗?”

      说罢,他话音微顿:“你和萨菲罗斯……”

      她的神色微微一暗。

      距离她上一次见到萨菲罗斯,已经过去一周有多了。

      “……我不是来找萨菲罗斯的。”开口时她的嗓音嘶哑无比,像是被粗沙砾磨过一般,甚至让对面的人错愕了一瞬,“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她拜托莫丽莎查了考勤记录,安吉尔最近总是一个人在神罗待到很晚。

      “关于杰内西斯的事情。”

      “……”

      时间好似凝滞住了,空旷的调配室里,一时静谧无声。时钟在她背后,她不知道安吉尔沉默了多久。

      “……你和萨菲罗斯的事,我大概猜到了一些。”安吉尔说。

      黑发的1st转过身,望向旁侧的玻璃窗。窗外浓雾弥漫,整年聚拢着难以驱散的雾霾,灰绿的废气盘旋在天空,和铅灰色的云缠绕在一起,掩埋了云外的远方。她不知道安吉尔想看向哪。

      “恋人之间,有冲突很正常。就连夫妻都会怨怼不合,但该过去的事情,还是会过去的。”

      安吉尔低语着,那双被魔晄浸泡过的青蓝眼眸中,仿佛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里头情绪。他始终侧着脸看向远处,冷白的光线斜照过来,削出堪称寂寥的灰影。

      过了好一会儿,安吉尔才重新看她。

      “萨菲罗斯很在意你。”他说。

      “……我和杰内西斯以前从没见过,萨菲罗斯会这么在意哪个人。”安吉尔继续说。

      “……”她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我第一次和萨菲罗斯一起组队执行任务,是在八年前。”

      见她不语,安吉尔垂下眼,继续说了下去。嗓音里,带着一股复杂的怀念,“那时候的萨菲罗斯比现在还要冷淡,很多人和他组队过,可从来没有谁能真正走近他身边。”

      “对于所有神罗战士而言,萨菲罗斯这四个字,就是永远压在我们头顶的高山,无法登顶,无法跨越,无法战胜。”

      “我……”他顿了顿,“一直都很想成为一名英雄。但除此之外,我也想成为能够让「英雄萨菲罗斯」敬佩的对手,或者成为他信任的战友。”

      她喉咙微动,似乎知道了安吉尔想要说什么。

      “从我第一次和他见面,到我成为1st,成为他真正认可的队友,中间过去了很多年……”安吉尔的语气很慢,很慢,慢得就像是随水晃荡的一叶小舟,“而到如今,也仅仅如此罢了。”

      “他一直很孤独,就算有我和杰内西斯在他身边,他也依旧很孤独。”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萨菲罗斯。他的性格就是如此。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真正走进他心里,哪怕是得到「朋友」之称的我和杰内西斯……但现在我知道了。”安吉尔忽然笑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她说不清楚那双青蓝眼里的到底是什么情绪。

      苦涩吗?释然吗?解脱吗?顿悟吗?都不太像。

      安吉尔温和地看着他,硬朗的轮廓上,缓缓晕开柔和的笑意。

      “我知道了,不是这样的,有没有真正卸下心防,只取决于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

      “……你也想走。”她哑声开口。没等来安吉尔的答复。

      她近乎执拗地盯着安吉尔,心头仍在紧攥。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从她的嗓子眼里跳出来,可她强行忍耐了下去。

      上一条时间线里,杰内西斯叛逃的一个月后,安吉尔也消失了。

      那一个月里,没人能联系得上杰内西斯,也没人再见到过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会私下保持联系吗?

      她不知道。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她问道:“杰内西斯都和你说了,是吗?”

      安吉尔的眼神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沉了下去。

      “我和杰内西斯,终究是不能和萨菲罗斯融成一个圆的。不是吗?”安吉尔轻声道,不含攻击性的目光缓缓下滑,定格在她胸前,“……神罗高级研究员。”

      ……

      “……高级研究员?”

      她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

      “……你错了。”

      她突然一把扯下胸前的工牌,随手丢在了地上。可唇畔的笑声却没有停止,反而愈发急促,愈发夸张。她几乎要笑出眼泪,嘶哑的低笑绵延不断,须臾变作断断续续的呛咳,肩背都笑得发抖。

      她抬起眼,灯光照不亮她眼底的阴翳。

      “是你们能,而我不能。”

      安吉尔的表情空白一瞬。

      所以……

      “抱歉,安吉尔。”她朝对面的特种兵弯起嘴唇,眼泪像断线般簌簌而落,双手失控地颤抖着,“我不能让你走。”

      “……对不起。”

      安吉尔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朝她抓来。

      可那已经晚了。

      什么都晚了。

      隔着单薄的白大褂,她像是演练过无数次那般,将手里的注射器,深深扎进了左臂内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第 7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