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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回 风起 ...

  •   时间久了,我发现陆尚武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仗义豪爽,爱恨分明,典型东北爷们儿的血性;相比之下,陆尚文虽然看上去温文友善,眼眸中却像有百年不化的积雪,深一看,便教人不寒而栗。

      这对兄弟除了性格迥异之外,兴趣爱好也有着极大的不同。陆尚武喜欢斗鸡走狗,虽说一身纨绔做派,比起他哥哥来,也算是正经了很多。而给我感觉清高孤傲的陆家大爷,每天打烊之后都雷打不动地往一个地方跑——稻香村,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名字这么清新淡雅的青楼。白天“稻香村”挂着酒肆的幌子,卖杏花村、女儿红;到了夜里,大红的灯笼一挂,老鸨就扭腰摆胯地往门口一站,挥舞着手绢开始做那迎来送往的生意。

      “阿嚏——”我被随风刮来的一阵脂粉香气刺激得打了个打喷嚏,陆尚武在旁边看着好笑,“想进去就别不舍得花银子,在门口干过眼瘾有什么意思?”

      我揉了揉鼻子,鄙夷道:“我才不稀罕这花红柳绿的声色场呢,我就是好奇,这门口的姑娘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怎么就套住陆大公子的魂儿了呢?”

      陆尚武勾着我的脖子把我拖走,大咧咧地说:“你懂啥,好菜都在锅里呢,端出来的都是些开胃前餐罢了,指不定里头有我哥的小相好儿呢!再说了,你管这么宽干嘛?走,陪爷喝酒去!”

      我被勒得直翻白眼,一边掐他肋下的肉一边喊:“勒死我了!上不来气儿了!”

      “哈哈,那正好,回家拿开水一烫,晒干了直接做腊排骨。”

      “陆尚武,我诅咒你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儿!”

      “哎哟,那我该谢你了,爷正愁怎么打发整天跟在身后的那群姑娘们呢。”

      “你!”

      “哈哈……”

      和陆尚武斗嘴,成为我业余生活的一大乐趣,他也乐此不疲地“欺负”我,看我打不过也吵不过的窝囊样,然后笑话我委委屈屈的模样像个姑娘,而我为了证明自己是货真价实的“纯爷们儿”,只能在跟他喝酒的时候放开了拼,一碗一碗地往下掫,久而久之,潜藏的酒量被开发出来,兴致好的时候,抄起酒坛子直接灌,陆尚文都不是我的对手。

      有时会强迫自己用理智去想,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好还是不好?但思考往往无疾而终,因为从穿越来的那天开始,我就失去了人生目标,茫茫然不知去路,也无谓终点。如果现在这样放浪形骸是不好的,那么从前的规行矩步就是好的吗?没有人教过我该怎样在古代生活,学历、能力、工作经验,这些被现代人看得很重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的女人身上毫无价值,从前为车工作、为房奔命,心心念念想找个可以托付一生的归宿,甚至为了一段虚无的感情动过轻生的愚蠢念头,无论有没有意义,至少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然而现在,我越不过心里的坎儿,没办法再回到那座庄严却空洞的皇宫里感受人情冷暖,也知道这样假扮男装不是长久之计,可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儿走,而我的目的地又是何方。

      我像是一条失去尾鳍的鱼,无法掌控前进的方向,只能随波逐流。

      于是安慰自己,李白且云:人生得意须尽欢。眼前虽无玉盘珍馐,却有金樽清酒,怎能让佳酿酹地,金樽空对冷月呢?

      今晚的汾酒后劲儿重,此刻有些上头,我拍着陆尚武的背又哭又笑,三五不成调地唱着:“莫负了,这青春年华如野草……野火烧……功名尽,尽忘了……春风不断吹又高……”

      春华秋实,夏雨冬雪,或许于我而言,可以挥霍的,唯有这无牵无挂的年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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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私塾的孩子们送完营养午餐回来的路上经过一片池塘,我才知道原来莲花已经开得这样好。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啊!尚文兄!”念完这两句,才发觉有人站在身后和我对上了诗,回头一看,竟是陆尚文,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呵呵,打扰姑娘雅兴了。”他低笑,随意地抱了抱拳。

      我登时尴尬得要命,慌忙解释:“方才见这荷花开得盛,有些感慨,所以,所以一时胡乱念了两句,我……”我知道怎样狡辩都没用了,刚才那声尖叫已经泄了我的底,聪明如陆尚文,这么大的马脚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于是只得退一步,请求他别告诉别人。

      “若是要说,早就说了。”他笑看着我,忽而俯下身小声说道:“从第一天见到你,我便知道你是女子。”

      我瞪大眼睛,原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现在汉人还不剃发,所以梳起男子的发髻不容易看出什么不同,厚厚的白布裹胸,再穿上宽大的衣裳,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没什么可惊讶的,只是见得多了罢了,再怎么掩饰,都藏不住举手投足间的那股阴柔气。”他双肘支在塘边栏杆上,放眼眺望满池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嘴角略略上翘,“你不肖担心,尚武他还看不出来。”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说的有理,也只有他这种心细如发又阅人无数的人才能一眼识破我的伪装。想到这,心生一股挫败感,看来演技还得修炼,以前格格扮得不像,现在装小二又出了纰漏,这样下去,怕是大咧咧的陆尚武也总有一天能发现不对劲。

      于是假装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粗声道:“哈哈,多谢尚文兄成全了!”边说边往后靠上栏杆,可谁知——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陆尚文惊愕的表情,就一头栽进了水里……

      小时候看《西游记》,觉得观音菩萨一袭白纱打坐莲花中央是件特美的事,可真给我一个深入到花儿中间去的机会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被陆尚文捞起来之后看着被我压到一大片的荷花荷叶和那条断裂的围栏,又尴尬又恼怒,再看我一身的污水淤泥,活脱脱一截刚出土的莲藕,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啊,周敦颐你把莲花插到淤泥里去试试!

      “回去吧,一会该着凉了。”陆尚文突然转身提步,我才意识到还有个救命恩人在旁边呢,于是忙笑嘻嘻地跟上去,伸手想攀住他的肩,反被他闪身抓住,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女子该有女子的矜持。”然后继续昂首前行,背在身后的手对我勾了勾手指。

      真是闷骚的家伙!都是男人,害什么怕!嘴里嘟囔着,脚下却没耽搁,大跨步跟着他往回走。

      才一踏进广福楼门槛,便迎头撞上一堵人墙,我“哎呦”了一声捂住脑门愤愤地抬头,对上陆尚武一付强忍笑意的扭曲表情。

      “小子,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还一身泥,害得我帮你跑堂!”他大声吼着,却听不出半点怒气。

      我一看,他肩上斜不哒哒的挂着抹布,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盘酱肝,鼻头蹭了块黑,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还笑!还不赶紧接过去!”他一面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一面不忘用空出来的手抡了我的后脑勺一下。他手劲儿奇大,看似玩笑的一下子却疼得我龇牙咧嘴。正想回他一下,就听见客人催着上菜,忙应了声“来啦”,快步向里间走去。

      谁知快到桌前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桌饭菜砸了过去,几乎同时,听见一叠声的惊呼,然后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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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仁,你去哪儿了?”恍惚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满达海!”我惊喜地坐起,伸出手想去握他的,没想到只抓到一把空气,眼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玛占苍白的脸孔,“伊仁,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说完疾咳了起来,我想帮他顺顺背,又扑了个空。正慌乱之际,后背靠上一个人,回头一看,是怒视着我的豪格,未及我开口,便狠狠道:“你喜欢老七那小子是吧?好,我成全你们!”

      “钟仁!钟仁!你醒了?”意识被一个急切的声音拉回,我拼命地摇头,却被一双大手用力箍住,接着一条又凉又潮的帕子覆上额头,我厌烦地想拨掉,伸出的手被一只微凉的手擒住,缓缓按在身侧。

      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双温润的眼眸,目光略移,对上一双睁大的眼睛,里面的焦急和担心展露无疑。我才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梦,我正躺在广福楼后院我的小屋里,只是……衣服!我污湿的衣服被换成了干爽的亵衣,下意识抓起被子拉到颌下,耳根骤热。

      “哧——”我的反应引得陆尚武一声轻笑,看我面色通红,又忍不住爆发了“陆老二招牌大笑”,这让我愈发窘了起来,直把头往被子里埋。

      “头受过伤,怎么不说?”陆老大风轻云淡的声音多多少少缓解了我的尴尬。

      “两年多以前的事儿了,当时调理得不错,以为没什么大碍了。”我闷声答道。

      “两年前……”他喃喃念着,半天没再说话。

      我憋得上不来气,心里有些狐疑,便慢慢伸出头来。陆尚武还来不及收起难以置信的表情,而陆尚文面色如常,平静地调转了话题:“大夫开了药,回头让厨娘煎好送来,这次你是旧伤新病齐发,须得静养些时日,前头的事你不必挂心,我自有安排。”说罢给陆尚武递了个眼色,二人径自离开。

      我呆看着轻轻阖上的门,反复咀嚼着方才那兄弟俩的神情,隐隐觉察出有些异样,却又说不明白哪里不对。许是我多心了吧……以前我们之间称兄道弟,相处得十分融洽,可今天,我女扮男装的事情败露,总觉得挡在我面前的那道屏障消失了,好像有股危险的气息,正慢慢向我袭来。

      翻了个身不再看向门,肋间硌到一个硬东西,探手一摸,嘴角不禁微微勾起。这是满达海送我的七块嘎拉哈中的一块,那日收拾行李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带了这点念想出来,即便不愿再多想,也不得不承认潜意识里我已经十分依赖那个喜欢跟我较劲儿,却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我的小鬼,尤其在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更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教我满文时的无奈,他故作深沉的样子,他郑重起誓的神态,他在我唇上偷吻的狡黠笑容……

      十指收拢,紧紧捂住手里这唯一仅有的一点关于他的纪念品,轻轻念道:“小绿,你会佑我平安的,是不是?”

      江湖郎中果然不如宫里精心选拔的医官,我不过是着了点凉,如果在王老太医手里,不出三天肯定痊愈,可这次吃了足足一个月的药也不见好,整天觉得头痛乏力,只想躺在床上浑睡,其他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

      这样困乏是从我晕倒第二天傍晚开始的,陆二少亲自送药上门,告诉我这是京城里最好的郎中祖传秘方,药到病除。我看他一脸歉意,就丝毫没犹豫地灌下了那碗乌黄的药汤。过后不足一刻钟,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从那以后,每日喝药,身子却越发沉乏了起来。

      门“吱嘎”一声开了,厨娘端着托盘进来,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姑娘,该喝药了。”我点点了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药。

      我可真是流年不利啊,病得莫名其妙不说,还偏偏摊上这么个不善良的厨娘。“听大东家说,城门口张了……”

      又来了!都说养病最忌心躁,可在我“静养”期间,这位冷面厨娘除了每天监督我喝完那不管用的黑汤汤之外,还乐此不疲地向我播报“时政要闻”,比如去年大汗下令禁止八旗子弟在郊外放鹰,说“涓涓不塞,将成江河”,王公亲贵更要律己修身;九月里内城办了好几场喜事,大汗纳了两位林丹汗的遗孀,大贝勒老夫得少妻,大阿哥娶了蒙古的伯奇福晋,苏泰太后嫁给了济尔哈朗;今年四月大汗称帝之后加封了诸多满蒙王爷,还破例封了孔有德、耿忠明和尚可喜三位汉王;上个月壬子,萨哈廉贝勒卒于军中,大汗悲恸,辍朝三日,后又追封其为和硕颖亲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七八门子的事情过了个遍,如果放在现代,她肯定是个业绩卓越的娱记。

      “城门口张了宫门抄,皇上宣布伊仁格格仙逝了。”

      仿佛一瞬间被抽空灵魂,笑容僵在脸上,一记闷雷在心底炸开。

      伊仁格格……仙逝……

      伊仁……死了……

      我……死了。

      在那巍巍宫墙之内,再没有一个伊仁格格……

      在那些人心里,再没有我这个人……

      “姑娘,你怎么了?”厨娘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喝完了药汤,可手还死死捏在碗沿上,指节泛白。

      忙收起这付失魂落魄的模样,勉强笑笑,把碗递还给厨娘。

      “姑娘,你,你咯血了?”不解地看着厨娘惊讶的表情,抬手抹了把嘴,“咝——”下唇生疼。

      我苦笑,舔着渗在齿间的丝丝腥甜,借着药劲儿,缓缓闭上眼睛。真想就这样长睡不醒,死了就解脱了,死了就不会难过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刚朦朦亮,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病恹恹地下去,以前潜意识里总是给自己留着条后路,有时还不免怀念那一年的宫廷生活,可如今,那个身份被一纸文书彻底地抹灭了,我是店小二钟仁,也只是店小二钟仁。如是想着,搓了搓脸,翻出枕头底下的白布熟练地裹住上身,然后穿衣洗脸,准备去打扫大堂,开门营业。

      是该放下了。

      能放下吗?手伸到袖中暗袋摸了摸那块硬邦邦、带着我体温的小玩意儿,小绿,拜托你,帮帮我。

      “咣!当啷啷啷——”正抬手要敲陆尚文的房门,听见里面传来瓷器摔在地上的声音,于是止住了动作,好奇地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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