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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回 反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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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尔扈汉径直把马车驶到凤凰楼下,挑开车帘,立即有中宫的两名侍女上前来请安并伺候我下车,看见我抱着睡眼惺忪的宝贝,具是一愣,其中一个眉目机灵的赶紧补了个万福,同时拽了拽她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小丫头,齐齐给宝贝道了吉祥。宝贝在家里是个敢揪常阿岱衣领子的小霸王,此时到了陌生的环境、见到陌生的人,加之还没醒透,便没有了平时那份娇蛮之气,一扭头钻进我怀里,紧紧地攥着我的旗围。
我笑道:“两位姑娘客气了,她一个小孩子哪里受得了姑娘们的礼。”边说边把两块碎银子塞进那个机灵的宫女手里,心里却兀自思忖着待会儿当如何行事方才妥当。
她们自然不知我的诸般计较,得了赏头,便愈发地殷勤起来,又要帮我抱孩子又要扶我上台阶,被一一婉拒之后,便一个头前领路,一个随后照应,不时地提醒我小心脚下。
凤凰楼的高台阶我走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加小心,仿佛踏上的不是洁净平整的青石板,而是冰雪覆盖的陡峭山路,不进则退,不慎则尸骨无存。
到得清宁宫门口,那两名宫女止步于门外,另有一名年长些、身份不低的宫女将我让了进去,见我打量她,便主动自我介绍:“奴婢海仁娜,一直在清宁宫外间当差,上个月才调到皇后娘娘身边儿。”稍顿,又补充道:“奴婢的妹妹原先在关雎宫伺候元妃娘娘,叫果心。”
听这话,我便留心多看了她一眼,正想询问果心近来如何,却已行至寝宫,海仁娜通报之后便悄然退下,我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宝贝放下,齐齐行礼。
哲哲正侧身坐在炕沿儿给皇帝喂药,勺子递过去,碰到的还是紧闭的双唇,那青白的嘴唇衬得脸色更加灰暗,与瘦塌了的腮颊一起,彰示着主人的虚弱。哲哲长叹了一声,哑声道:“你看,他这样怎么行呢?不吃药,也不吃饭,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糟践啊……”说着便忍不住捂着嘴啜泣起来。
我不曾预料到她是这种反应,流于表面的客套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不管她曾经做过或者纵容布幕布泰做过什么,她对皇太极却从未有过贰心,多年来将偌大的后宫操持得井井有条,且能顾全大局忍痛让马喀塔和哈古娜远嫁,于内于外,她都符合世人对皇后的期许,这也许就是她至今无出一子,却仍能稳坐中宫的原因吧。而我对她,恨固然是有的,却始终无法完全,因着那些年和马喀塔姐妹俩的情谊,也因着哈日珠拉弥留之际,那么多惺惺作态的眼泪之中,还有她的洒下的真心实意的痛楚。
忽然右手一松,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宝贝已经跑到哲哲脚边,垫着脚尖儿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水。哲哲拭泪的手一顿,抬眼看看宝贝,又看了看我,顺势把孩子抱上膝头,仔细端量着,“这就是宝贝吧?几岁了?”
“是,还不到两岁。”我应道,又说:“宝贝,快下来,别累着皇后娘娘。”
宝贝扭了扭身子想要下来,哲哲反而将她抱紧了些,眼泪又簌簌掉了下来,“看见这孩子,我就想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了……伊仁啊,你被抱回来的时候就像她这么大,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儿,让人看了就喜欢。”
我从未探究过穿越之前的事情,譬如这个身体的主人是因何与亲生父母分离的,又是如何被皇太极收养的。然而这些在我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此刻被哲哲提起,却让我不得不多一份思考和警惕。
“你额涅去了之后,我怕嬷嬷们照顾不周,便三五不时地把你接到我身边儿来,那时候你对我额涅长额涅短地叫得多亲啊,小跟屁虫儿似的不离左右,我也一心拿你当亲生骨肉看待,可如今,咱们娘儿俩儿怎么就……”
我在心里苦笑,为什么?因为那些“好”只有真正的伊仁知道,而我看到的,只有那些不堪入目的勾当。
哲哲长叹了口气,正要继续说什么,昏睡中的皇帝突然自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等哲哲腾出手,我已跨步上前将皇帝扶起,一手将帕子托在他嘴边,一手替他顺着,背果不其然,剧咳过后,他吐出一口黄痰,方才顺过气来,倦乏地倚在高枕上,缓缓睁开眼睛。
“阿玛……”
“皇上,”哲哲抱着孩子站了起来,道:“伊仁来了,你们爷俩儿聊聊吧,臣妾先带小格格去玩儿一会儿。”
我条件反射似地弹起身,“皇后娘娘,皇上还没见过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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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龙体欠安,需要静养。”她边说边往外走。
我紧追两步,“皇……”
她驻足,“孩子跟着本宫,有何不妥吗?”
带宝贝进宫来,原本是想替她在皇上面前求一道“护身符”,可如今反倒让别人摄了我半条命去。不知道是哲哲早就算到了我的这步棋,还是她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临时把宝贝这颗子收为己用!然而序盘已失先机,只有接下来步步谨慎。我下意识地攥住方才被宝贝攥过的旗围,极力让声音平和一些,“伊仁不敢。”
哲哲微微一笑,目光柔和,看不出半分异样心思,“替本宫好好劝劝皇上,本宫信得过你。”说罢,款款而去。
宝贝离开视线的那一刻,那条旗围化作索命的白绫将我的脖子死死缠住,窒息的恐慌感瞬间袭遍全身,让我再顾不得体谅一个重病中人的情绪,顾不得进宫前想好的种种套路,也顾不得我这一番话的轻重缓急,只知道要去抓紧那根救命稻草,希望它能将湍流漩涡里的人平安渡过彼岸,哪怕最后我会沉入泥流沙石。
我转身走近病榻,重重地跪下,颤声道:“阿玛……请您救救豪格!救救宝贝……”
走出清宁宫的时候,我像被抽筋剔骨一般失了气力、失了支点,这感觉如同五年前下狱的那天,内心空洞得只剩凄凉。
人生如梦,若真只是梦一场,醒来便无尤无怨,该有多好……可惜只有那些美好的如梦之虚幻,残酷的却一一坐实,到得今日,即使并未身陷囹圄,也逃不出命数早就设好的牢笼,所作的一切挣扎无非是困兽之斗,然而无形的长鞭分分秒秒抽打在身上,疼痛清清楚楚地跳动在心尖,让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血泊中站起来,踩着前一个自己的尸体,向下一次死亡迈进……
已经太累了,累得忍不住想就此睡去、长眠不醒,累得开始质疑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是否正确。
我拒绝让格尔扈汉送我回去,一个人沿着高而长的城墙从黄昏走到沉夜。回到辅国公府,我将印有制诰之宝的圣旨妥善装入简筒内,交给格鲁铎,嘱其连夜送至锦州大营,且要亲手交到满达海手里,不得有误。格鲁铎走后,我便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辟谷诵佛,直到几天后满达海挥刀劈断门闩,将双腿已然动弹不得的我从地上抱起。
昏迷前的最后一点感觉,是他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扬起的唇角……
乍看结果,满达海的计划圆满得无可挑剔——他先传皇帝口谕,告诉多尔衮等人,豪格的一切行动均是依照皇帝临行前密旨所为,只不过具体执行时有些许偏差,以致这等局面,如此便把豪格应负的责任降至最低,所受之罚也变得可大可小,全在皇上一句话;之后格鲁铎及时将我讨来的写有上述内容的圣旨秘密交付满达海,使其在面对亲贵将士步步紧逼之际,能够拿出货真价实的“密旨”来封住悠悠之口。时间计算得精准无误,使有心之人也无口辩驳。足智之人必然多虑,这或许就是多尔衮性格中的大幸与大不幸吧,倘若他在智谋之外再多几分多铎似的果敢甚至冲动,慢说将来天下归属,就是眼前,他也可省去很多韬光养晦的精神。
然而细论起来,多尔衮不过因其万事求全的性格错过一次将政治宿敌彻底击垮的机会,豪格却因此与皇储之位失之交臂!反观于我,哲哲以身旁没有隔辈人、又对宝贝喜爱有加为由将我的女儿扣留在清宁宫,于情于理,我也不能强行把孩子带回来,便只能把一半的命脉拴在那翔凤高阁上,寄希望于哲哲看在礼亲王的面子上善待宝贝,可是骨肉分离、吉凶未卜的感受,岂是一个心痛、一个担忧足以形容的?
醒来时,毫无意外地看见半倚在炕头的满达海,他还穿着去锦州那天的那身衣服,头上长出了薄薄的一层发茬,上唇、下巴和两颊也泛起了青色的髭髯。不自禁伸手将他腮边未干的泪迹抹去,他的睫毛颤了颤,迅速睁开眼睛,目光中有失而复得的欣喜。
我张口想叫他,却发现除了嘶嘶喑哑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赶忙将不知所措的我拥进怀里,柔声安慰:“别怕,大夫说这是急火攻心引发的短暂失声,过几日下了火自然就好了,最严重的还是你的腿,现在有点儿感觉了吗?”
我闻言动了动,膝盖以上又胀又麻,其下至脚踝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双脚已经找不到存在感,好在不是完全没有知觉,我点点头,是给他宽心,也是给自己宽心。
“从今儿开始,你哪儿也不许去,什么都不要想,就在家里好好养病,听见了吗?”
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只能发出难听的单音节,急得只能干摇头,使劲指着外间的小书房。
“要写字?”他会意,立刻叫得喜取来纸笔。我几笔划出六个字,他看了看,一一说道:“皇上开始吃药之后,身体恢复得很快,现已无大碍;豪格降爵为郡王,罚俸一年,被派去镇守松山,锦州由多尔衮继续带兵屯驻;至于宝贝……”他扶住我的肩,郑重起誓:“她也是我的女儿,我会想办法,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她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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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末,皇帝龙体转安,复亲自指挥南进伐明大业。十一月,上命多尔衮、多铎率两白旗固守锦州;又派满达海领两千正黄旗精骑支援豪格,力克松山。十二月,多尔衮带正白、济尔哈朗带镶蓝,两旗汇合于松山,协助两黄旗大败洪承畴一部。
转年初春,皇帝以游猎为名巡访叶赫,尚不能自如行动的我竟然奉旨扮作男装、作为春搜队伍中唯一的女子由专人驾车全程护送。二十多天的行程中,捷报频传,先是豪格、阿达礼等人奏拔松山,后又闻已生擒总兵洪承畴及祖大乐、祖大成兄弟等人;此外,还虏获明兵数万和军器、财宝无数,军器收贮松山城,其余金银珠宝均分赉各旗将士。
我一直不能明白皇上非要带我这样一个残疾人出门用意何在,直至圣驾月底返京,在距离地载门外五里的元妃墓前停驻,我才体会到何谓用心良苦,何谓一往情深。看着伏在墓碑上大哭大恸的皇太极,感其悲戚之余,我突然很想知道,若有一日我也躺进那方矮矮的土丘,是否会有一个男人这般为我彻痛,为我流泪?
崇德七年三月起,清、明战事进入前所未有的激烈状态,在前方挥血杀敌的八旗官兵个个士气高涨,坚守阵地、奋勇拼杀;在盛京运筹帷幄的一国之主更是倍受鼓舞,几乎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批阅奏疏、军报,向前线传达最新的作战方针。天下大事繁不胜繁的时候,后宫、后院那些勾心斗角似乎就平静了许多,哲哲虽然一直不放宝贝回来,却也允许我每逢初一、十五进宫探望。我素来对宗室府门间女人们的往来不感兴趣,加之腿疾复发之后迟迟不见好转,因此除了每月两次进宫看女儿,平时连房门都不迈出一步,这样一来,耳目必然闭塞,关于满达海的消息只能从宫中或者别府女眷那里零星地听到一二,当前情势下,没有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正当我逐渐习惯于这样给自己吃定心丸时,数月不见踪影的杜青宇意外地出现在我房中,带来了一个的确算不得“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