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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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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是冷的,却意外地有了重量,沉沉压在她的白无垢上。织物纤维的每一次摩擦都发出细微的响动,像无数个过去的自己在窃窃私语。夏夜的风是某种温热的实体,缠绕着她的脚踝,她的手腕,她的脖颈,带着祭祀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暖意。
她低头。视野里只有自己交叠的袖口,白得刺眼,白得虚无。一种柔软的、被安排好的顺从。但当她抬眼时——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一片被反复开垦又最终荒芜的原野。习惯。习惯是最好也是最坏的土壤,长出麻木,开出绝望的花。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人群的喧哗被拉长,扭曲,变成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一张张脸孔在水波那端晃动,带着被稀释的笑意。唯有那个总是低垂的头颅,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存在,偶尔抬起,投来一瞥。那目光轻飘飘的,却像石头一样砸进水里,漾开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旋即消失。“樱。对不起。” 声音破碎,被水泡得发胀。有什么用呢?祭品。妖怪。这些词也失去了棱角,沉入水底,变成她身上一件脱不掉的、湿透的衣。
移动。穿过村庄。村庄是褪色的布景。穿过山林。树木是沉默的黑色剪影,注视着她这支小小的、白色的送葬队伍。仿若一道横越大山的伤疤,沉默着,掩住涌动的血液。
庙宇,门,合拢的声音不像声音,更像一次光线的彻底灭绝。
寂静涌上来。
不是没有声音的那种静,是另一种东西。更庞大,更柔软,也更具有压迫性。它填充了庙宇的每一寸空间,填充了她的耳朵,她的口腔,她的肺。她呼吸着的,都是这陈年的、积满尘埃的寂静。
然后,是门轴。
嘎吱——
一声悠长、干涩的呻吟。仿佛不是她推开了门,而是这片寂静终于张开了它的口。门外是更深的黑,浓郁的、流动的、有生命的黑。森林在呼吸,以一种缓慢而古老的节奏。她被这节奏吸附,脚步不是自己的,是这片黑在牵引。
“啊啦啦……”
声音是从哪里滴落的?像一颗露珠从叶尖滚落,坠入深潭,清越,又带着一丝非人的空灵。它不属于这片沉重,它太轻了,轻得几乎要飘走。
她抬头。目光在枝桠间迷路,最终被捕获。
墨绿的长发是夜的一部分,编织其间的白色野花是凝固的月光。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悖论——既属于这片令人窒息的幽暗,又轻盈地超脱于其上。祂是这寂静凝结成的幻影,是山林无意间流露的一抹意识。
下落。没有重量。靠近。没有温度。
一张脸在极近的距离浮现。深绿色的眼眸不是窗户,是两片完整的、幽深的森林,瞬间吞没了她所有的感知。那里面没有情绪,只有一种亘古的、纯粹的好奇。祂的指尖落下,像一片真正寒冷的雪,触到她颤抖的睫毛。
冰点与炽热在接触点爆炸。
“真有趣。” 声音里含着笑,一种来自遥远之地的、不染尘埃的笑意。“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翅翼还在挣扎着颤动的……小蝴蝶呢。”
触碰消失。距离回归。但某种东西已被改变。
凝视在继续。
绿与白。生与死。山神的意志与人类的献祭。目光绞缠在一起,不再是视觉,变成了一种吞噬,一种交付。祂看着的仿佛不是她,是她身后无尽的荒芜和顺从。她看着的也不是祂,是一个终于出现的、巨大而温柔的谜团。
庙宇坍塌了。村庄蒸发。过往溶解。世界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画卷,所有颜色和线条都流淌、混合,最终只剩下这一片浓郁的、救赎般的绿,烙印在她灵魂的视网膜上,永不褪色。
这不是相遇。这是一种…确认。一种在无边压抑的黑暗中,对另一片黑暗的、眩晕般的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