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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陆宪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俄尔,便挪开了。

      “干爹,这是梵音,从小在皇后跟前养着,您可记得?”

      男人身量高挑,不似其他内侍,佝偻着背,喜顺抬头看他,“想必干爹也听闻,皇上昨夜下旨,太极殿御书房添个御笔,就是她,承蒙干爹多关照关照。”

      这小内侍平日里和她插科打诨,关键时刻还是够顶事。

      “不记得。”陆宪语气听不出咸淡,“既然来了太极殿,需看清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免得惹陛下不快。”

      好一幅顶头上司模样,不过近几年皇帝明里暗里都放权与内侍监,这腰杆子上多了一节脊梁骨,说话自然硬气十足。

      “是。”梵音回道,刚来新地界,不要出头冒尖才好。

      喜顺和干爹道别,便将人带往御书房,他不是闲人,自然有事等着他去接手。

      这时辰早朝已然结束,接下来辰时,皇帝会从西外朝回御书房,她只需在御书房伺候。因这军事机要都在里头搁着,只有不识字的宫人才能进门打扫,梵音只能在门外候着。

      太极殿坐落于洛阳皇城中轴线北端,上应北极星,意为建中立极。主殿是为大朝,即新皇继位,大赦改元,召见群臣,祭祀大礼等重大国策决议在此进行。

      而东西两殿,前者为东内堂,则是皇帝日常起居歇息,亲信幕僚处理政事,享有出入宫禁特权。后者为西外朝,皆列为诸侯公卿大夫议事国策。

      太极殿往北,则是式乾殿,乃天子寝殿,再往北便是昭阳殿——皇后正殿。

      只是皇后娘娘放着正殿不住,偏偏瞧上这含章殿,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须臾,打那头来一队人,浩浩荡荡布满官道,最前头金瓜开道,后是四名执日月旗的黄门,人群中一抹玄色,瞧得不太真切,掌灯侍从和捧香炉的宦官就将自己挤开。

      慌乱间也没人追责她未行礼,皇帝就这么被簇拥着,风风火火踏入御书房。

      平日在皇后跟前,皇帝是一副蔼然可亲,她便以为皇帝应当是如此。但龙椅上的男人总归是天下共主,到了人前谁不三跪九叩尊一句吾皇万岁。

      这不,一只鎏金团龙纹茶盏从里头飞出,价值连城的物件顷刻间化为乌有,金丝楠班台被拍得直打颤,“这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拿着朝廷的俸禄,干得尽不是人事!兖州元城流民建军起义,如蝗虫过境。兖州刺史温孝通,在朕面前,胸膛捶得放闷雷似的,在三确保三月就能平叛。如今反倒叫人缴旗,脑袋都被削了挂在矛尖。百姓坊间跼蹐不安,传这是黄巾在世,要亡我大魏江山,瞧瞧!瞧瞧这偌大的朝廷,百官之中,竟然无一人可用,让朕日后九泉之下如何告慰列祖列宗!”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金砖被膝盖撞得咚咚作响,余音透过格扇门传出,不用猜也晓得殿内跪倒一片。

      紧接着又是一阵嘈杂,“整日就知道说这些没用的屁话,要你们这些奴才有何用!”

      正光六年初,冬,漫天飞雪带走中原大地最后一丝生机,田地更是青黄不接,百姓颗粒无收,不少平头百姓只能用泥沙果腹。

      魏朝黔首万千,为方便管辖,便画地为分五档,贵籍、良籍、商籍、奴籍、贱籍。最为特殊的是“代迁之士”,与上五者不同,皆为羽林,虎贲之后,成年后便充入军中,女子入宫侍奉贵人。

      而这起义军,大多由贱籍和奴籍,规模大,起势迅速。

      “剪除贪官污吏,均田免赋益民。”这是他们最初的初衷,土地赋税高,平民付不起,只能被权贵豪绅给低价收了去。

      起初朝廷不将这些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派军队镇压,杀了不少人。随之而来的口号就愈发漏骨,呼声在民间愈发激烈,四岁小童歌谣皆是,“家国山河破,胡马踏中原,执刃复纲常....”

      李氏王朝本就是外族入驻,高祖皇帝为汉化才不得已改姓。这不是要揭人老底。

      皇帝脸上挂不住,朝廷这才重视,将起义军当作叛国者处理,悬赏十个人头百两金银。

      他们抗议高喊,“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鲜血染透州府旗,誓为苍生屠龙庭!”

      这是要和天家对着干,他们质疑皇帝血统,改皮却不换骨,血肉皆是胡人所出,何德何能担任我们中原的最高统治者。

      每年九、十月间,各州需将记薄呈报中央。所谓“记薄”,便是个州郡县的一切财政,刑事、民事,盗贼、灾荒事件,这叫上计。尚书省压下各州记薄,觉得此等小事可以解决,没想到纸包不住火,还是叫司礼监的探子给摸清。皇帝为此气得不轻。

      王随堂跪在地,不停磕头,“皇上息怒,尚书省这帮子老迂腐,一贯是是享惯清福,此等大事隐瞒不报,实为大不敬!”

      皇帝端坐龙椅,脸皮涨红,胸前起起伏伏,不见好转之色,他抬手,指着王随堂道,“传李得晟。”

      “是。”王随堂得令,连滚带爬出御书房,叫站丹陛上的梵音看呆了眼,兖州流民的事她不是不知晓,只是没想到如此严重。

      不过李得晟的名号还是传入她的耳中,此人乃潭州人士,汉人,正儿八经的江南水乡出身,为官处事倒是有几分文人风骨,是乡举里选出来的贤良,但入仕后只是担任太常丞,掌宗庙祭祀礼仪。

      一个闲散官,不知皇帝召见他干嘛。

      她腹诽,皇帝未召见,她不敢随意走动,只不过朝阳照着自个睁不开眼,见旁侧有石柱,便轻轻挪动至背阴处,借它来遮挡。

      哪知没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侧身望去,见男人身量颀长,着墨色常服,束玄金蹀躞,踱步而来。

      梵音眯起眼,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官精致得不切实际,眉骨高挺,眸中却带着淡淡阴鸷,旭日初升,他背着光,周遭都是虚的,连带着朝阳都黯然失色。

      待行至近处,男人止步,捏着小叶紫檀,朝她看来。

      两人眸光碰撞,皆是一怔。

      这模样越瞧越眼熟,梵音心下一惊,担心他与皇帝告状,便胆战心惊朝他行礼,直起身才发觉这人在台阶下,竟也比自个高出一些。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余光瞥见他手中玉戒,便得知眼前这位是皇子。

      “你是御书房新来的御笔?”

      声线低哑,却透出几分威严。

      梵音暗自思量男人身份,当今陛下有六子二女,相貌多属中人之姿,可娴妃所出便是例外,想必这是五皇子。

      “回殿下,是。”却听得步声渐近,在自个身前停下,她抬眼,意外撞进一道视线,淡漠而又晦涩不明。

      男人的影子笼着她,而阴影似有重量,压得她喘不上气。

      梵音这才发觉,这人怎么这么高,自个不过刚及他肩头,思及此处,心下不由莫名起一阵慌乱。

      “怎么在外头侯着?”

      李承胤蹙眉,盯着她,余光掠过地上的碎瓷片,便了然,“父皇因兖州流民一事愠恼,你不必放在心上,进去吧。”随后转身就踏上丹陛,径直往殿里去。

      他身后的小宦官,扭头打量自己几眼,随后冷哼一声,便屁颠屁颠跟上前去。

      两旁值守宫婢,见了来人,福身行礼,上前推开隔扇门。

      陆宪回到值房,刚坐定,小内侍便捧着金盆来到他面前,边上侍立两个,一个捧白巾,一个端皂豆。

      他净了手,屏退他们,一人独坐堂中。

      茶壶里泡着今年新上贡的铁观音,他给自己添一杯,看着茶水在盏中打沫,沨沨水声使他陷入无端回忆。

      那是六年前的深夜,他刚从中书省回太极殿,预备着给皇帝回命,南边战事吃紧,片刻不得耽误。

      大氅已然湿透,他撩袍踏进宫门,雨丝淅淅沥沥飞进庭院,天色是森冷的孔雀蓝,迷雾罩着四方庭院,廊下的灯笼受潮,透出里头扑闪的烛火。

      风吹得杂乱无章,三级台阶上布满湿漉,帘子后伸出一个小脑瓜,雨雾飘摇至她门面,皮肤白到透光,女孩扑闪的睫毛上滁满凝珠,一双眼好空灵,藏在朦胧中,就这么直愣愣看着自己。

      他本以为是哪个宫的小公主,贪玩才跑来着,待走近些,那女孩一闪身,又躲回帘内。

      陆宪自然不会好心陪她玩闹,只冷声让人过来,没想到那女孩竟顿了顿,随后乖乖地,朝他碎步走来。

      “你是哪宫的,太极殿可不是你撒泼的地。”瞧她衣着,不像是尊贵的主。

      “我跟皇后娘娘来的。”

      一双圆眼,连带着脸也是圆的,白白嫩嫩,像观音娘娘座下的小童,就连声线也是脆生生的,莲藕一般。

      陆宪第一次面对怎么小的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你跟我来。”

      他转身朝偏殿走去,余光瞥见,那小女童竟也朝自己走来,只因一步抵她三步,他便慢下脚步,好让人跟上。

      “你就在这呆着。”说罢,他就要走,但衣摆一顿,回身看,是她拉着自己。

      “这里黑,我害怕,哥哥能带我去找皇后娘娘嘛?”

      皇后和皇帝在一起,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自己也不能贸然闯入,索性就留下陪她。

      “皇上与皇后有要事商议,你与我在此等候片刻。”他不会安慰孩子,只硬生生搬出这几句话。

      好在那女童乖巧,不吵也不闹,就挨着自个,手捧着脸,小心翼翼端坐的。

      他知晓,豫州刺史宋嶂父子为护城,以身殉国,只留下独女,朝廷垂怜功臣,下旨令宋家女入宫,由皇后抚养。

      女童歪歪斜斜,靠在他臂弯处,陆宪下意识闪开,“宦官身上污浊,恐脏了姑娘衣裳。”

      谁知那女童打着哈欠揉眼,含含糊糊回道,“这话不对...您是梵音见过最好看的人,就和哪天上神仙似的,仙女姐姐有了,您就是神仙哥哥...”

      越说,声量越小,他侧过头,女童趴在膝臂上,已然睡去。

      “侍令!”一道尖细声响打断他思绪,外头传来通报,小内侍急忙禀道:“陛下传您入御书房。”

      -

      穿过翡翠斑竹屏风,就见皇帝端坐龙椅,李得晟侍立一旁,场上目光转移至两人身上,准确说是李承胤身上。

      “儿臣参见父皇。”李承胤撩袍行礼,梵音也规规矩矩行跪拜礼,起身后随李得晟侍立一旁。

      “承胤,你来得巧,朕问你,这兖州流民,你可有应对之策。”人还没直起身,皇帝就迫不及待将人扶起。

      李承胤背着身,梵音瞧不见他神色,谁知他接下来回话让在场人都惊骇,“任由其自灭。”

      “这...”皇帝迟疑。

      “三万流民,不过乌合之众,散沙一盘,且多啸聚元城荒山上,山距泗水百里,只需派军队围守,困在山中,待粮尽,自不成气候。”他声调极其沉稳,除有些沙哑外,并无波澜,好像口中的流民,只是宣纸上墨点。

      皇帝思忖,他仁君名声在外,此举不免让天下人非议,环视殿内几人,最后目光落在梵音身上,只见她缩着身子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模样。

      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纹路皱在一起,皇后强送来的人,他不是不知晓她的心思,只是不愿过多追究罢了,但不知才略如何,便想着给她出难题,指着她道,“五皇子适才一番言论,你当如何?”

      三位男人都侧目看过来,梵音惶悸,只觉着身上落了好几道目光,针尖似的往皮肤上扎,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皇帝等得不耐烦了,怒道,“还是皇后跟前的姑娘,竟然如此懦怯,你要是答不出,朕便让皇后亲自前来将人领回含章殿。”

      梵音暗叫不妙,心下稍定,赶忙上前几步,与李承胤齐肩,随后跪下磕头,又道,“陛下,依奴婢所见,这流民,大多是贱籍与奴级或少数贫农汇成。盐、铁、矿三大业皆由朝廷掌握,秦朝的井田制早已废弃,如今是“耕者有其田”,田地均为耕农所有,若是碰上家境困乏,田地就可以买卖。但陛下不知,朝廷对田地的税收不多,可田主对耕农的租额高,甚至到了什五之利润,那前朝便有事例,耕农为生计,将地卖给田主,此弊端,正是因“耕者有其田”所起,售田置田,这其中有了买卖,就有了兼并,才使贫者无立锥之地。”一言甫毕后,她轻喘着气,语气急速,生怕说的慢一些自己就被送回含章殿。

      此话一出,殿内寂静无声,皇帝回身,谛视她好一会,随后一步步踏下丹陛,来到梵音面前,“接着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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