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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是人间留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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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最后一个士兵倒下,最后一面军旗被砍断,齐军战马的铁蹄暴雨般落在陈国的国土上。涌入陈国国都的士兵扩展了本国的版图,而坐在囚车里押入齐国国都的陈国权贵,彻底失去国土,沦为阶下囚。
齐国国主珺铎负手而立,隔着监牢睥睨陈国国主,即使沦为阶下囚,衣着脏乱,头发散乱,那人却依旧华彩卓然,气度不减,另添了种落魄中的倔强风采。纵是此时二人身份上已云泥之别,珺铎却对他生出敬意,既尊敬又想践踏。
珺铎冷讽了几句,可他虽一向高高在上,但实在不知如何道出嘲讽之语,毕竟这是有失身份的。毫不意外,他的话并没有让陈国旧主面有波澜。而他也不自讨没趣,直接诛心。
“亡国之主,护不住国,护不住民,也护不住自己的妃,你那云妃……”
旧主安霁神色大变,如高贵的牡丹突遭霜雪摧残,如丰茂的大树叶片尽落、轰然倒塌,他急身上前,隔着牢门想要抓住珺铎的衣领质问。却因珺铎往后退了一步而抓了把空气。他双手紧握牢门,语气急切又带着些恳求:“千树?她还好吗?”
珺铎的坏心思得逞,脸上浮出轻蔑又满足的笑。
安霁看着他的笑,心里黑云压城般翻涌过无数种不幸的可能。
只听珺铎口中轻唤一声:“辞树。”
远处缓缓走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神色从容,姿态端庄,娉婷袅娜。监牢内稀松的光落在她的华服上,照出一身流光细闪,映衬着缓步走来的她。
名叫“辞树”的女子走到齐主身边,被他昏君似的伸出手臂,裹住半边身体。她身形微晃,落在珺铎怀里,被他揽着同他一起离去。
安霁沉痛但平静地从倚靠着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像是灾难离境后留下的无声但满目残尸废墟的狰狞景象。往日的光景在眼前划过,逐渐拼凑起事情的原貌。他分明该愤怒,该痛斥处心积虑的接近和背叛,可他的内心,却有一丝庆幸,庆幸她安然无恙。
他柔声缱绻,像伸手接住秋日的落花,口中轻唤一声“辞树”——这个他深爱女子的真实名字、他从不知道也从未喊过的名字。
被身后人柔声唤着的女子并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头,可她却莫名能想到安霁脸上痛苦又不可思议的神情,那神情像匕首一样扎进她心里,在此后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同她一起落泪。
齐国的王宫是辞树从小生活的地方,是她阔别多年没有回来的地方。走在熟悉的路上往返宫殿间,本该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可她却只是拘谨局促,如陌生人一般。虽然她得齐主恩宠,但这里几乎不会有人为她驻足,没有一个人真心敬她。她想到,有一座王宫,那里有一个无条件偏爱她的人,有真心维护她的宫女太监,甚至大臣百姓都爱戴她,王宫中的花为她而开,星星月亮为她而亮,她是那里的君主无条件宠爱的人,唯一宠爱的人。她是那个国家的亡国罪人。
熟悉的场景里新旧事在心里流转,耳边传来教习姑姑训斥小宫女的声音,“你手脚粗笨,女红不好就算了,连端茶倒水这样的小活都干不利索,真在主子面前犯了错,是要掉脑袋的。”
辞树想到了从前。那时珺铎还是太子,她是他的侍从,说是侍从,不如说是护卫,一个陪伴太子长大的护卫,必要时替太子去死的护卫,太子成年后能成为侍妾的护卫。她虽然会给太子端茶倒水,但不需要去做女红,她深得太子赏识,但这赏识是有条件的,她必须时时精进武艺,才能在每月的考核中赢过所有的男男女女。太子从来不会知道,他的一点点赏识,是她用不要命的练习和厮杀拼来的。在她的世界里,太子是全部,她爱他。
后来,作为细作入了陈宫。那时候她新宠,可与宫里其他蕙质兰心、心灵手巧的女子相比,她的女红实在不堪入眼,她的手是拿刀剑的,是夺人性命的,实在难以在那绵软的丝绢上流转指尖。她看着那粗劣的绣品,心中气愤,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而安霁只是笑笑,说皇宫中能绣成这样的也是难找,绝对仅此一份,他将那绣品收在衣中,告诉她就算不会,她也依然是他喜爱的人。那是辞树世界里的第一次。原来,不用样样做到最好也能得到偏爱吗?
安霁用行动和生活里的点滴告诉她,这份偏爱是无条件的、不需要理由的,她不用成为最好的,也不用担心自己做不好什么,即使她是不够好的,也能够肆无忌惮地享受这份偏爱。
辞树对爱的认知,只源于从小跟在太子身边产生的情感,说实在的,她不知道这种情感是什么,但她以为那是爱。因为爱,她接受太子的命令,作为妃子去覆灭一个国家,待太子来日登基,她将那个国家作为自己的陪嫁,成为他的王妃。
她从来都将爱想错了,爱是安霁对她的爱,可她对他不过是场骗局。
陈国旧主将被处决的消息空气般充斥在宫里的每处,宫女闲谈时总会仰着头望着不知名的某处,就着传闻中的形容,遥想这位玉人的容姿,遥想过后便是一阵唏嘘。玉人也终归是要死的。人们唏嘘也观望,观望故事里的另一个角色,是狼心狗肺,还是追悔莫及。
辞树那里是死水一般的平静。
终在一个夜晚,狂奔的华服在月光下如湖水斑斓闪耀,却很累赘。辞树被一身的离家破国之感牵扯着,心如刀绞地往外跑去。她想去看安霁,可安霁在宫外,她出不去也不敢去见他。她跑到宫门,却只是看着,她和安霁似乎只隔了一道宫门。看着宫门,她第一次后悔了,强烈地后悔,她想要安霁活着,想要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容姿卓绝的安霁。
从前的辞树像株青木,如今的她愈发貌美姿娇,像名贵的花。这朵安霁养成的花在珺铎怀里将人哄得开心,试探性地问:“王上,陈国国主会死吗?”
“你若是孤,会让他活吗?”
“不会。”
珺铎的目光,细细地流过辞树,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她。他不记得她以前是什么样了,但不是现在这样,她褪去了一身的刀光剑影,成了怀里的温香软玉。美人怀抱温柔乡,陈国灭亡的坟墓。
当夜,珺铎去了监狱。安霁坐靠着墙壁浅寐,风姿不减,甚至在落魄凌乱间透出贵气。
珺铎看着,欣赏但很嫉妒。
世人皆知,齐主父母恩爱,对他也好,他在爱里长大。所以安霁懂得爱人,也很理想主义,可理想主义当不好君主。而珺铎,虽早被立为太子,也没有强有力的王位竞争者,但父王生性多疑,处处猜忌,甚至为防外戚干政,他被立为太子之时就是母亲被赐死之时。他一直过得谨小慎微,不敢与朝臣结交,哪怕是一直教养自己的老师,也不敢过分亲近,生活里也不敢奢侈,他只能等,等他父皇死去。他平素伪装成怯懦的模样,刚登基时却难以服众,权臣欺主“柔善”,越权代位。珺铎继位后的第一步是大赦天下,在颂德的波涛声未起时灭权臣、诛十族。朝中稍稳便开始征战。他要用自己治理下国家的强盛来洗掉自己从前伪装的怯懦,也要向所有质疑者证明,他会是齐国历史上最好的君主。征战必会遭到反对,所以他第一个要攻打的国家就是陈国,他埋了好几年的棋子终于可以动了,这一打就灭了一个国家。质疑声如不能见日的鬼魅,隐退身形。
身边的太监叫醒安霁,也叫醒陷入回忆的珺铎。
月亮透过监牢的窗打在珺铎身上,发出森然的冷光。安霁知道,这样的人才适合做皇帝。
“她为你求情。”
“你……”安霁有些踉跄,扑到牢柱上怔怔地看着珺铎,“会放过她吗?”
珺铎没有回答,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在昏暗的月光下,有种明媚的残忍。“说说你吧,依你这个曾经的国主看,亡国被俘的旧主该留吗?”
“不该。”安霁顿了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故国虽破,贼心难死,留着终是祸害。况且旧主活着,旧部残余的势力会打着复兴故国的大旗再起事端,国内的投机之徒也会趁乱起事。斩草不除根,祸患春风吹之又生。只是,灭人国家杀人国主,终不是仁义之举,留人话柄。”
珺铎欣赏地看着,悠然地等他做出抉择。
“我可以自尽成全你。”
“条件呢?”
“一,百姓无辜,善待我陈国百姓。二,善待千树,不管什么时候,留她性命,让她好好活着。三……我想见她。”
“允了。”珺铎的声音在他离开后依然爽利地回荡在监牢的黑暗里,它是对有情人的成全,是对安霁的处决。
第二日落日西斜,珺铎差人告诉辞树他允了,让她晚间好好接驾。
他允了,允的是安霁的请求,不是她的。
当夜,辞树沐浴等候。珺铎来时身后和往常一样跟着几个太监。珺铎牵着辞树的手去寝殿,辞树往前走却回头看向低头跪着的那几个太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安心感。
他们进殿后,安霁跪在殿前抬头看,寝殿门和床之间的屏风上,映出里面两人的身影。辞树抬头与珺铎对望,屏风上如墨的影子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勾勒出她纤长的脖颈。珺铎的手指从辞树唇上掠过,顺着下巴游过长颈、领口、胸部,最后停在腰上,他指尖轻勾,腰上的系带飘落。他不紧不慢,翻书似的脱去辞树身上一件件衣服。屏风上的美人图有了肩头、手臂和细腰,她整体向前一倾,手臂勾住另一人的脖子——是辞树踮起脚尖亲吻珺铎。珺铎揽着她的腰,两人的身体紧贴着。屏风上融为一体的影子落日般下沉、消失,是他们两人去了床上。
里面传来欢好的声音,安霁并不想听,但这是他最后一次和辞树接触的机会了,他舍不得离开。他心碎却也觉得欣慰,如果辞树从来没有爱过他,那就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伤心,如果她能真心侍奉齐主,齐主应该不会亏待她,毕竟,她的嫁妆是他的江山和他的命。
那夜,寝殿里灯昏帐深恩爱欢,而监牢里,安霁望着他生命中最后一轮明月,写下罪己书,饮毒酒自尽。他死前望着的那轮明月,正照着他破灭的国土,照着他亡国的臣民,照着他牵挂的女子。
第二日,辞树被封为贵妃和陈国旧主自尽的消息前后脚传来。如果没有后一个消息,辞树会以为是自己出卖身体得到的封赏,而后一个消息传来,她却知道,有一个人,在死前还想着她,怕她受苦。这个人多自以为是啊。
那以后,珺铎再没来过。
辞树总在想,安霁为什么喜欢她?这本该是他们两个人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蜜一般细细共同回味的。互诉衷肠,相濡以沫。可惜深情错位,生死两望。
也许,没有为什么,从她出现,甚至在她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对她的爱就已经开始生根了。
她想不明白,却更加思念他。那些沉痛又孤寂的日子,就在回忆往事的哭哭笑笑中过去了。
贵妃册封大典,辞树素服出现,她要离宫。要是在以前,即使珺铎是太子,还不是皇帝,她也不敢这样,但现在她敢,因为她知道,珺铎和安霁之间一定有什么约定,他不会把她怎么样,还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看啊,安霁把她惯成什么样了,她现在还在恃宠而骄呢。
城门,古道,远山,一个落寞悔恨的身影带着她想不明白的问题和余生的追念消失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