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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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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抬眸环顾四周,苍劲干枯的树枝晃动的厉害,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干瘪的鬼手,张牙舞爪地向他伸了过来。
他急忙站起身,一股脑地把纸钱都扔到了铜盆中,“我,我都给你,你别开找我。”
说罢,裴元头也不回地往回跑去,越跑越是害怕,等到一头扎入屋内,他连忙转身关上房门,穿着粗气,跳动的心脏好似要顶破胸口。
“宴怀……”
裴元如同惊弓之鸟,慌乱转身,橘黄色的烛光在屏风上跳动,月白色的长衫藏有鹤纹,银线编织,泛着淡淡的光晕,仿佛柔和的月光般。
他怔了怔,额前泌着细汗,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山,老师。”
心脏比方才跳得更快了,越来越急促,像是鼓点。
裴元还有些惊魂未定,但滋生出来的兴奋渐渐将他的恐惧吞噬,他呆愣地望着林衔清。
林衔清目光微转,比月光还要更柔和一点,“我见你屋中亮着,便自己走进来了,但进来一看,你并不在。”
“我方才……”裴元眼珠微动,迫切想要寻个好借口,但猛然间捕捉到些什么。
“老师,你的眼睛?”
林衔清玉容上的笑意淡了淡,“幸得一灵药,如今我能看见了。”
裴元浓密的羽睫颤了颤,挡住眼底的慌乱。
山长目能视物,他自然会替山长高兴,但眼下,他更害怕山长看出他不是裴宴怀。
到那时……
裴元杂乱的思绪被一抹淡淡的春日清甜的梨花香给湮没,致使他只得呆愣愣地看着林衔清走到他身前,一股陌生的威压倾泻而来。
“老师……”
裴元见到林衔清拿出手帕给他擦拭额头,他虽是忐忑不安,但并未躲闪。
林衔清垂下狭长的眼眸,“我听说了你的事,记不起来从前许多事,不要紧,忘记从前学了些什么,也没关系,我都会再一一教会你。”
“就算你什么都不会了,我亦只认你这个一个学生。”
和在斋舍中不同,林衔清不再像高挂在天上的明月那般难以靠近,而且不需要他主动,林衔清就会来到他身侧。
裴元怔怔地望着林衔清,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他夙夜匪解,得不到林衔清一点关注,可即便裴宴怀什么都不用做,变得和他一样蠢笨,林衔清依旧没有任何嫌弃厌恶之意。
林衔清见裴元有些失神,他望了望放在一侧的古琴,缓步走了过去,在烛光照耀下,琴身的暗纹流转,像是活过来一般。
裴元看到林衔清拿起他放在古琴上的琴谱,刚想要上前阻拦,林衔清转眸看着他,眼底有遮掩不住的欣喜。
“我应该没有见过这首曲子,这是你刚写好的?”
裴元抬起头,林衔清就如在月下盛开的梨花,纯洁美好,不染尘埃,想要使人将其从枝头折下。
他看得出来,林衔清眼中不只有对琴谱的喜欢,还有对裴宴怀的欣赏……或是倾慕。
他可望不可即的,裴宴怀却是触手可及。
可即便这般,裴宴怀依旧要他死,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他。
鬼使神差下,他点了点头。
也许并非完全鬼使神差,还有他对裴宴怀的嫉妒。
这首曲子是他求了裴宴怀许久,裴宴怀才应了下来,只少片刻,就写好了。
他不识曲子,不知曲子的好坏,见裴宴怀写得那样的快,还以为裴宴怀以次充好,如今进到林衔清的反应,便知曲子是好曲子,只是他不会分辨。
林衔清目光灼灼地看着裴元,“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秋日宴那天,能否请你当众弹奏一曲。”
林衔清语气恳切,不卑不亢地求情着,裴元能够听得出来,林衔清从来都没有将裴宴怀当做供人取乐的乐师,而是真真正正喜欢着裴宴怀弹出来的曲子。
可会抚琴的人是裴宴怀,不是有着与裴宴怀相似面容的他。
裴元有些担心林衔清会失落,但他还是摇了摇头,不敢去开林衔清的眼睛,即便这次他算不上说谎。
林衔清敛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先与裴元道了歉,“抱歉,我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欲而让你感到为难。”
裴元听到林衔清声音中的微颤,那种小心翼翼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亦时常如此。
感同身受的他急忙抬起眼睛,宽慰林衔清,“没事,我弹不了,你可以请一位乐师来弹,我也很想要听听他人弹我写出来的曲子。”
不知为何,他话音落下后,林衔清清抿着浅色的薄唇,那双刚能视物不久的眼眸充斥着浓稠的晦暗。
“如此,这般也好。”
“希望那日你也能来,希望我挑选的琴师能入得了你的眼。”
林衔清的话让裴元隐约有些惴惴不安,但这是林衔清主动邀请得他,那日他亦没有其他的事情,便动了心。
裴元选了一件裴宴怀不经常穿的绛紫色的华服,锦霞犹如蜻蜓点水,淡淡的绣纹点缀在上,藏于他的青丝间。
他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裴宴怀眉眼要比他更凉薄一点,气质也更矜贵一些,举手投足亦要更优雅些。
裴元收回视线,离开了屋子。
这次的秋日宴在湖心的长亭上举行。
笼罩着淡淡雾气的水面碧波荡漾,随着有人踏上湖心亭,没入水中的亭柱边泛起小圈的涟漪。
清新的水汽混合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远胜佳酿。
等裴元赶到时,已经有不少人入座了,见他走了过来,纷纷侧眸打量着他。
世子扬脖,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面颊晕染上一抹酡红,眼底却格外清明,他轻眯眼眸,恶狠狠地瞪着裴元。
裴元注意到世子的视线,他拧着眉,望向世子和严隋谏中间的那条过道,最终选择从沉默寡言的严隋谏身旁走了过去。
世子的脸又阴沉上了一些。
严隋谏从前在裴宴怀的身边像只听话的小狗一样,那日也是严隋谏帮他解得围,看来严隋谏对裴宴怀忠心的不行。
他刚要走过,方才还是坐着的严隋谏突然站了起来,手中拿着两个酒碗,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闪身。
裴元受不了严隋谏沉闷不语,试探性问:“你是要我喝酒?”
严隋谏点了点头。
裴元下意识看向严隋谏手中与旁人都不同的酒碗,当即两眼一黑。
他酒量不好,神棍虽喝酒的时候也会分给他一点,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只为了暖身用。
况且那只是些浊酒,比不上这里的好酒。
严隋谏不仅莫名其妙将他拦下,而且还要他喝这么一大碗酒,莫不成是想要他的性命?
难道他与裴宴怀私底下就是这么喝酒的?
就在裴元不知要如何拒绝死心眼的严隋谏时,一道明艳的红色撞入他的视线中。
“裴公子,你在这里!”徐公公轻挑了一下眼尾,淡淡的视线好似冰冷的利刃从严隋谏的身上划过,“先前我有事在身,不能时常去探望你,现在回想起那日,还颇觉得有些遗憾。”
徐公公“活阎王”的名头也不是白拿的,自他出现后,周围安静了许多,严隋谏紧盯着徐公公,亦不敢造次。
裴元稍稍放下心来,毕竟他上次羞辱徐公公,徐公公没有生气动怒,还给他喂了药,可见裴宴怀是徐公公动不了或者是不愿意动的人。
他便大胆道:“我亦时常怀念徐公公伺候人的手法。”
徐公公表情微微一顿,转而笑得花枝乱颤,“裴公子,你坐我的身边。”
裴元往徐公公伸手的望向看了一眼,脸上写满了抗拒,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要拒绝徐公公,总也得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徐公公,宴怀早于我说好了,要与我一同。”
裴元见到时林衔清出面帮他解围,当即松了一口气,在林衔清的示意下,他走到林衔清的身侧坐了下来。
他望着林衔清如仙人般的侧脸,想要道谢,却发现林衔清兵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
裴元顺着林衔清的视线看了过去,一身着白衣,宛如雪白落入乱世的人戴着幕离,闲庭若步地走来,即便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亦觉得他高洁的像朵莲花。
他怀中的琴和裴宴怀屋中的古琴相差太多,这不过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琴。
裴元看得有些出神了,直到林衔清出声,才骤然生出了几分不安。
“此人是我寻来的琴师,只为弹奏宴怀谱得曲子。”
林衔清话音落下,白衣琴师抱琴而坐,悠扬婉转的琴声自琴师指尖流出,若只是简单的动听也就罢了,仅三个音便能引得人入了神、忘了我。
白色的绶带鸟不知何时飞落下来,竟也不怕人,落在了白衣琴师面前,轻轻拍打着翅膀,纤长的尾羽如扇面一样展开。
接着是蓑羽鹤,更多的鸟儿闻声而来。
如此这般的异象让刚刚回过神来的人又有些失神。
一曲毕,白衣琴师冰肌玉骨的手轻轻覆于琴弦上,围绕在他身侧的鸟儿没有飞离,反倒是试探性的又往前走了两步,似是在催促他再来一曲。
裴元怔怔地望向白衣琴师,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来是裴宴怀给他的琴谱太好,还是白衣琴师的琴技太过出神入化。
众人回过神来,皆意犹未尽。
“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好虽好,但比起裴公子的琴艺应该还是差了些。”
“我看未必吧,都说裴公子弹得一手好曲,可他从未当中弹过,或许只是一些虚名。”
“……”
徐公公轻轻地拍了两下手,说不出的敷衍,他凤眸微微一转,懒洋洋道:“裴公子,这人琴艺如此高超,你都要被他比下去了,不如,你也来一曲。”
裴元藏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收紧,他不是裴宴怀,根本不会抚琴。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林衔清,希望林衔清能帮他解围。
但林衔清目光落在远处,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焦急。
徐公公勾着唇角,看着下人将琴放到了慌乱不安的裴元的面前,“我特意命人取来了你的古琴,应当是最能体现你的琴艺了。”
裴元面色惨白,望着面前的古琴,听着周围的催促声,他将手放到了琴弦上,僵硬的弯曲手指一勾,尖锐的声音自他指尖溢出。
紧随其后的,是徐公公阴冷的讥讽声,“怎么了?裴公子,你的琴艺就只有这样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裴宴怀”
徐公公声音冷得像是冰锥,直直得刺入裴元的胸口,裴元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来是痛还是冷,亦或者两者都有。
“不,我……”裴元拼命地想要解释自己只是暂时不能弹,可舌头好像打了结,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
“我……”
眼底氤氲上了雾气,模糊中他看到白衣琴师缓缓摘下了幕离,一张与他近乎一样的脸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裴元瞳孔骤缩,害怕地向后退了两步,裴宴怀淡淡地看了过来,那双潋滟的眸子里全是他的丑态。
他还未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徐公公突然行至,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手狠狠的扣压他的侧脸。
裴元无法呼吸,肺像是被用锤子锤打般越来越痛,已经让他顾不上脸上的疼了,死死地扒住徐公公掐住他脖颈的手,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得些许空气。
“不知你用了什么邪术,但……”
徐公公松开手,将裴元扔到了地上,居高临下地睨着裴元,仿佛裴元就是阴沟里的老鼠,放在平日,他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
“凭你,也配冒充裴公子?你算什么东西?”
“抓他下去,关起来。”
裴元张皇失措地在地上爬行着,下意识抬头看向裴宴怀,裴宴怀应当是认出他了,凉薄地看着他,仿佛讥讽他这是在自作自受。
“不,我是裴元。”裴元见自己的假身份被拆穿了,只能寄希望于他原本的名字。
可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徐公公脸上的冷意并没有消失,就连林衔清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徐公公唇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裴元?就是那个偷走裴公子信物,冒充裴家二公子的骗子?”
“如今,又换上了裴公子的脸,假扮上了裴公子,你这样不堪的人,怎么还敢出现于此?”
裴元怔怔地望向其他人,世子眯着眼眸,见他看了过来,立马移开了视线,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卑劣不堪!”
严隋谏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做过最不堪被徐公公无情揭露,可他是有苦衷的,若不这么做,他就活不下来了。
他只是想要活着。
裴元从地上爬了起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灰尘,惊慌失措地撞开人群,迎着绵绵细雨,跑出了书院,跑上了山。
还未跑出去多远,就被突然出现的儿茶给拦了下来。
儿茶带来的家丁粗鲁地把裴元按在了地上,冰冷的雨水滴落在眼睛里,裴元红了眼眶,他叫了两声“救命”,可换来的只有儿茶讥讽的注视。
儿茶扔掉烛台,护住手中还在燃烧的蜡烛,缓缓蹲下身来,打量着狼狈不堪的裴元,见到自己喜欢的脸,在裴元的身上露出这般低贱惊慌的神情,他对裴元的恨意便多上了一份。
“不用叫了,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你用少爷的脸行骗时,就该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
儿茶阴冷的声音钻入耳朵,裴元耳中流出的好像不是雨水,而是血水。
裴元眼睛一点点暗淡下去,他怎么会不知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救他,所有人都厌恶他。
身后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裴元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儿茶望着他的身后,慌乱地唤了一声“少爷”。
能让儿茶露出这样的神情也就裴宴怀一人了。
裴元连忙挣扎,但他的肩头□□粗活的家丁死死摁住,不但没有抽出手臂,还传来钻心的疼,他的手臂似乎脱臼了。
“哥哥,救救我,我错了……”
他像往常那般祈求裴宴怀,可这次裴宴怀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脚步声离去了,被雨声彻底湮灭。
“你看到了吗?少爷也对你厌恶至极,默许了我对你的所作所为。”
儿茶恶狠狠地盯着他,讥讽道:“少爷心善,从前或许会对你有求必应,但你做下这样的事情,怎么配求少爷呢?”
裴元想要诉苦,明明是儿茶先要舍弃他的性命,他不得已才扮成了裴宴怀。
但他一张嘴,儿茶的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下巴,痛得他流出了泪。
“现在别着急哭,待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就是这张嘴骗人,如今我毁了你的舌头,让你说不出话来,也算是善事一桩。”
裴元看着儿茶手中的蜡烛离他越来越近,他拼命的摇着头,可始终无济于事,还家丁将头按入了泥水中,面朝上,被迫张开了嘴,烛火晃动,滚烫的蜡油滴入裴元的嘴里。
裴元痛得拼命挣扎起来,眼睛挤满了泪水。
血腥味混着蜡油一并流入了他的嗓子里,渐渐凝固,舌头上的痛楚还未消散,滚烫的蜡油就又滴落下来,直到他的嘴被封住,血味弥漫在他整个嘴里。
他无助地挣扎被儿茶掐灭,儿茶掐住他的下颚,“这张脸也要毁去,避免你去败坏少爷的名声。”
蜡油滴落在裴元苍白的肌肤上,好似雪地中猝然开放的腊梅花,妖艳至极,美得不可方物。
“啊……”
裴元像是被煮熟的虾,痛得不自觉地弯曲起身体,脖颈额间绷出了青筋。
“我的脸……”
裴元呜咽着,声音含糊不清,却被儿茶听明白了,他随即倾斜蜡烛,让更多的蜡油滴落在裴元的脸上。
“你的脸?你不配!”
原本如雕如琢的面容,现如今被暗红的蜡油铺满,艳红的血珠泌出,犹如恶鬼般狰狞可怖。
儿茶扔掉手中的蜡烛,摆了摆手,“很疼是吗?待会儿就不疼了。”
被如此折腾一番,裴元只剩下了半口气,家丁拖拽着他时,他垂着眼眸,看着雨水混合着血水滴落。
儿茶跟在他的身后,见到裴元身上这件属于裴宴怀的衣裳已变得破败不堪,眉头紧锁,“你们把他的衣衫脱下来。”
裴元听到了儿茶的话,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想要推开撕扯他衣裳的手,却发现自己软绵无力;想要出声阻止,冷却掉的蜡堵住了他的嗓子,黏住他的舌头,除了沙哑的“呜呜”声,他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柔软的布料从裴元的指腹擦过,再看裴元,身上竟无一物可以证明他从前的身份。
儿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将从裴元身上扒下来的衣衫扔下了悬崖,“少爷的衣服被弄脏了,自然是不必再留了。”
“把他一并扔下去,少爷还在等我回去伺候。”
儿茶见人不人、鬼不鬼的裴元还想要挣扎,冷笑一声,“裴元,你偷了少爷的木簪,假扮本就不存在于世的二少爷,又害得我们差一点没有找到少爷,这就是你应得的下场。”
“少爷将你寻回府中,原本也是要你去做替死鬼,这怨不得少爷,是你拿着木簪,冒名顶替,你从一开始就动了不应该有的念头。”
“就连裴元这个名字,都不应该存在。”
裴元抓住家丁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摇了摇头,但那家丁并不理会他,冰冷的面容多了几分烦躁,大力地扯下了他的手,推他下了悬崖。
密密麻麻的雨声中,他好像听到了自己手骨断裂的声。
阴湿的风堵住了他的耳朵,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但灼烧感未减分毫。
他好疼,却说不出口。
裴元……不应该存在吗?
裴元闭了闭眼睛,好像看到悬崖上有一人正俯视着他,要看着他跌入谷底,摔成一滩烂泥。
——裴宴怀,裴宴怀,裴宴怀……
可是他一开始,只是想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