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17、海鸥

　　病房里的人都凑到窗前，楚兮攥住床单，咬住被角，冷汗直流，街边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楚兮拔掉手上针管，滚下病床，同一房间陪床的大人上前扶她，她一把推开，口中不停地念叨：“把枪还给我！把枪还给我！”
　　“有病吧。”
　　“快去叫大夫。”
　　“怎么回事？”
　　病房内，众人窃窃私语，楚兮看着窗外刺眼的绿色，揪住自己的衣领，神情异常痛苦。
　　“不要，不要，不要......”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护士大夫匆匆赶来，见她泪流满面，刚要把她架到床上去，纪北泽出现挡在她面前，微微喘着粗气，转头看她。
　　“老太太说你听不了鞭炮声，一听准犯病，你在地上干什么？那么凉，快起来。”
　　楚兮脸色惨白，由着纪北泽拉她起来，低头缩在他背后，攥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我不喜欢在医院里，我现在就要走，现在。”
　　纪北泽看着自己胳膊上纤细的手，又对上她的眼睛，觉得她格外可怜，林妹妹还是林妹妹。
　　“好，你只要不发疯，我现在就给你办出院，你先吃点东西，一会儿该凉了。”
　　楚兮坐在床上，头埋到了胸口，一双手在膝盖上攥成拳头，窗外又响起了鞭炮声，楚兮左右寻找着什么，纪北泽默默看着她，不一会儿，鞭炮声停了，她恢复了宁静，纪北泽把铁饭盒跟筷子递到她面前，姥姥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和红烧肉，压在米饭上，格外诱人。
　　楚兮用筷子把饭分了一点到铁饭盒的盖子上，拿起盖子吃了起来，纪北泽嫌弃道：“吃个饭跟小鸡啄米一样，你就不能大口吃吗？”
　　楚兮：“你也吃。”
　　纪北泽端起饭盒，大口吃起来，连一粒米都没剩下，最后打了个饱嗝，把餐具都收起来，咻地一声，绿色烟花夹杂着鞭炮声，楚兮抓住纪北泽的手腕，瞪大眼睛说：“让他们把枪还给我，好不好？又要杀人啦，他又要……我需要枪，把枪还给我。”
　　纪北泽试图理解她的意思，但是很遗憾，国家把他保护得很好，他根本听不懂楚兮在说些什么。
　　“你害怕鞭炮？”纪北泽鄙夷道。
　　楚兮压低声音重复道：“让他们把枪还给我，把枪还给...”
　　纪北泽抬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她圈在自己身前。
　　她还是能听到鞭炮声，但似乎没那么恐惧了，纪北泽在她面前像一座大山，遮住了绿色的烟花。
　　不知过了多久，纪北泽松开手。
　　“没事了，好好待在这里，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
　　天黑了，雪越下越大，纪北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件军大衣，把自己和楚兮裹得严严实实，打上一辆车带她离开医院。
　　“师傅，市公安局家属院。”纪北泽说着，把楚兮肩头的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
　　出租车司机笑起来：“呦，大院子弟。”
　　纪北泽干笑两声：“快开车吧师傅。”
　　司机踩上油门，开口说：“今年这冬天冷得是真不像话，下好几场雪了，年前菜价儿肯定贵，尤其那反季节蔬菜，我是不敢吃，听说是打了药的，哎你们平常那补贴什么的很多吧，看病花钱吗？”
　　纪北泽：“该花还是花。”
　　“最近感冒的可不少，说是近二十年来最低气温，不过你们年轻人火气旺，不怕冷，你要像我们这个年纪，那帽子围脖手套一样不能落，还有护膝护腕，路上结冰，可得小心，我们那儿一老太太，上个月在自家院子里摔了，没两天人就没了，你说这个人呀，真是......”
　　“去海边。”楚兮开口。
　　纪北泽刚要说什么，司机开口说：“这个天去海边，那不活活冻死？听叔叔的，回家去。”
　　纪北泽：“我们就去海边，观海公园。”
　　楚兮眼睫一颤，司机见两个孩子态度决绝，车往观海公园方向开去，口中嘱咐道：“天黑了都，可别让家里大人等急了，你们年轻人......”
　　楚兮摇下车窗，风雪吹进车厢，纪北泽赶紧把车窗摇上去，又帮她裹好军大衣。
　　“大冷天，别再冻感冒了。”
　　司机接话：“可不是，要我说你们回家得了，这大晚上的......”
　　纪北泽：“其实我们刚得到消息，要去观海公园抓犯罪嫌疑人。”
　　司机腰背挺直，压低了声音：“犯罪嫌疑人？”
　　纪北泽神秘兮兮地说：“知道相思丸吗？安海最近流行的新型毒品，最新消息，毒贩今晚会在观海公园进行交易。”
　　“你们是警察？”
　　纪北泽：“我俩就是长得显小，其实我三十了。”
　　“那她呢？”
　　纪北泽：“她小，二十三，安海警院刚毕业，我对象。”
　　楚兮看他一眼。
　　司机调侃道：“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儿，你也是够有能耐的。”
　　纪北泽：“我都说了以工作为主不搞对象，她非不听。”
　　楚兮：“……”
　　“坐稳了！”司机猛踩油门，很快就在观海公园入口处停下车，放两人下去，临了还不忘给“警察同志”敬礼加油鼓劲。
　　纪北泽一下车冷得双腿打颤，哆嗦着拽住楚兮的袖子，带她跑进观海凉亭里，这里不遮风，好歹挡雪。
　　他拿袖子扫掉楚兮衣服上积雪：“你来海边干什么？”
　　楚兮：“看海鸥。”
　　纪北泽：“海鸥就在这儿，一时半会儿跑不了，非要大晚上来看，真是个祖宗。”
　　“你不该冒充警察编造事实。”风吹动她的头发。
　　纪北泽裹紧军大衣：“编造什么事实？抓犯罪嫌疑人？还是编造你在跟我搞对象？”
　　楚兮：“出租车司机每天会见那么多人，消息最灵通，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巴队耳朵里，不一定会是什么样子，影响市局办案，不好。”
　　纪北泽：“管他呢。”
　　楚兮：“你不可以不管，你是警察家属。”
　　纪北泽指着不远处：“看！海鸥。”
　　楚兮并没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是来看海鸥吗？又不想看了？不想看咱们快回去吧，我快冻死了。”
　　楚兮：“你不该把相思丸的事告诉出租车司机。”
　　纪北泽感觉自己脑袋要被冻僵了：“你有完没完？”
　　楚兮：“你对相思丸了解多少？”
　　“啊？”纪北泽想了想，“我不了解，听说的。”
　　楚兮：“边境的东西都流到安海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切断源头，不能让这个东西泛滥。”
　　纪北泽：“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楚兮没有回答，走出凉亭朝海边去，纪北泽跟在她身后。
　　“回答我的问题！”
　　楚兮停下脚步，一脸淡然：“你凶什么，吓到我了。”
　　纪北泽心想，她一个会开枪还认识毒品浑身都是秘密的人，吼一句居然还能吓到她？
　　海鸥在低空盘旋，楚兮盯了一会儿，问道：“这就是海鸥？”
　　“来安海也有一段时间了，海鸥你没见过？”纪北泽怕“吓”到她，特意很小声地说。
　　楚兮听得出他轻声轻语背后的阴阳怪气。
　　“你看这一群海鸥，自由自在的。”
　　纪北泽：“祖宗，海鸥看过了，可以走了吗？”
　　楚兮：“我刚到市局的时候，听说跑马营的坟地里发现一具女尸，被人喂了相思丸，□□致死，这样的案件，短短半年发生了三起，游戏厅里抓到的那个小混混说不定是破案的关键线索。”
　　冷风在耳边呼啸，纪北泽眯起眼：“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兮看着他，认真道：“我不是人。”
　　纪北泽：“你是真有病，祖宗，我们回去吧。”
　　楚兮张开双臂，呼啸的北风吹开军大衣，像扬起的风帆。
　　“原来寒冷是这种滋味......”楚兮面朝漆黑的海岸，合上眼睛张开双臂，“我从腥红的梦中醒来，医院白色的顶棚叫我看成了绿色，我最讨厌绿色，雨林里遮天蔽日的颜色，压得我喘不过气。”
　　楚兮深吸一口气，刺骨的北风扎进她的胸腔，楚兮睁开眼，缓缓垂下双臂：“光透过奇形怪状的硕大叶片，让闷热和潮湿紧紧裹住了我，我想跑，地上又横着灌满水的朽木，死死攥住我的脚腕，把我拉进泥土里，怎么也跑不了……我怎么也跑不了……”
　　纪北泽憋了半天：“……你要当诗人吗？”
　　话还没说完，楚兮感觉自己被凌空抱起，纪北泽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一把将她扛在肩上，撒腿就跑。
　　“放我下来！！”
　　纪北泽边跑边说：“神经病！大晚上的谁陪你演北风那个吹？老老实实跟我回家去，看个海鸥你还开始长篇大论了！我看你那个‘兮’就是神经兮兮的兮，闭嘴！”
　　楚兮小腹正被卡在纪北泽肩头，顿时冷汗直流，脸色煞白。
　　“放我下来，我跟你回去。”
　　纪北泽没有理会，跑到宽阔的大马路上拦住一辆出租车，就将她塞了进去。
　　“师傅，市公安局家属院。”
　　“呦，大院子弟。”
　　一样的话，纪北泽差点以为又上了刚才的出租车。
　　楚兮双手攥拳，咬住下唇，车内昏暗，纪北泽看不见她的变化，回到家中，姥姥已经睡着了，纪北泽刚要开灯，楚兮一手捂住小腹，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别开灯，让姥姥好好睡吧。”
　　纪北泽轻声说：“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
　　楚兮：“好。”
　　纪北泽：“你倒是不客气。”
　　楚兮：“茶几抽屉里有一个白色药包，里面包着白色药片，帮我拿一下。”
　　纪北泽：“你怎么跟个大小姐似的。”
　　“快去！”楚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捂着小腹挪动到沙发上。
　　纪北泽蹑手蹑脚拉开抽屉，楚兮说的药包就在最外面。
　　“这个？”纪北泽举到楚兮面前。
　　楚兮一把夺过药包打开，将一粒白色的药片生吞进口中，紧接着倒在沙发上。
　　纪北泽嘟囔道：“不是说我睡沙发吗？”
　　楚兮蜷缩起身身体，喘着粗气：“躝开。”
　　纪北泽虽然听不懂，但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丫就有病。”纪北泽回到房间，看着墙上的灌篮高手海报，躺在自己床上合上眼。
　　还是自己的床舒服。
　　楚兮咬住下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小腹传来巨痛，楚兮攥住沙发上搭着的毛线盖布。
　　啪嗒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楚兮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玄关处，纪朝霞轻手轻脚踏进家门，隐约看到沙发上的人影，小声确认道：“兮兮？”
　　换了新的名字，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亲昵地称呼她。楚兮自唇齿间发出一声低吟，纪朝霞赶紧跑过去，见她捂住小腹，关切道：“怎么了？痛经吗？”
　　楚兮摇头。
　　纪朝霞又问：“是...手术的刀口？”
　　楚兮点头。
　　纪朝霞心里有数，到底是什么伤普通医院治不了，只能在边防部队的医院治疗？这个女孩身上有太多的秘密。
　　“严重吗？我送你去医院。”纪朝霞说。
　　楚兮摇头：“我吃过药了，不要紧。”
　　纪朝霞：“怎么回事？”
　　楚兮：“不小心碰到的。”
　　纪朝霞：“真的不要紧吗？”
　　楚兮点头。
　　纪朝霞：“你去我房间睡吧，沙发太硬了。”
　　楚兮：“不了，我不想动。”
　　纪朝霞：“那我去给你拿床被。”
　　“好。”楚兮缓缓闭上眼睛，药效发作，痛苦减缓，脑袋开始昏昏沉沉，不知不觉，身上盖了一层棉被，楚兮睡着了。
　　梦里是绿油油的雨林，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被谁追赶，子弹划过她的耳廓，一不小心，她跌倒在泥泞的山路上，膝盖上全是血，整片天空变成红色，天旋地转，枪声混杂着凄厉的惨叫。
　　楚兮猛地睁开眼。
　　阳光洒进窗子，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