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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暴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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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濛濛细雨里,云栖一中校门口的梧桐叶散落一地,枯黄的叶片黏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像被时光揉碎的旧信纸。
童潆越过水洼走进校门时,珍珠耳坠在腮边晃着细碎的柔光。
她是来校参加弟弟家长会的,这一回,知道会见到丰谨时,所以她精心打扮一番,为了示威,为了让他瞧瞧她过得有多滋润。
刚跨进教学楼,她又绕了回去,对着玻璃门细心整理着头发,力求每一根发丝都不出差错。
玻璃门上,映着她鲜红的身影。
她特意穿了件胭脂红的针织连衣裙,领口是突出肩颈的设计,腰线收得恰到好处。
这身惹眼的装扮在灰扑扑的县城中学像一簇窜动的火苗。
“会议马上开始了,再问一遍,童钰同学的家长,到了吗?”
教室里传来熟悉的清冷声线。
童潆在后门停住脚步,仰着脖子,故意将镶着水钻的指甲叩在门板上,慢悠悠道:
“到了。”
丰谨时闻声抬头,视线碰撞的瞬间,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像潭死水,平静得看不出情绪。
反倒是讲台下列坐整齐的家长们突然躁动了起来,朝她投来或疑惑或羡慕的目光。
童潆努了努嘴,对丰谨时的反应颇为不满。
呵,明知道他是什么性子的人,她就不该费尽心机打扮,还浪费时间化这么久的妆。
真没劲!
她晃到弟弟的座位,发现课桌上贴着张便签:
【姐!抽屉里有你爱吃的陈皮糖!PS:别乱翻我的书!】
鸡爪般的字迹旁,画着个吐舌头的鬼脸。
童潆勾起唇角,心中阴霾散去几分。
“滋啦”一声,她拆开糖纸,与此同时,教室前方传来哒哒的细微声响。
丰老师正在用粉笔板书,白衬衫随着手臂抬起的动作骤然绷紧,勾勒出清晰宽阔的肩胛轮廓。
即便是板书,他的字迹也工整有序,一撇一捺间,动作张弛有度,像钢琴师在弹奏一首悠扬的曲子。
他写的是一手标准的行楷,童潆对他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簌簌而落的粉笔灰,让她记起高三那年,也是这样的深秋,他们时常在讲台旁讨论压轴的数学题。
高三时间紧迫,他们两家距离学校较远,索性中午都不回家了。
上午一放学,同学们一窝蜂赶去吃饭,只有他们俩,挤在讲台上,乐此不疲地探讨难题。
那时虽已交往大半年,但丰谨时还是沉默居多。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眉飞色舞地讲述思路,他偶尔蹦出几句见解,声音总像被雨水洗过般清冽透彻。
现在他站在讲台上,指尖轻点着精心准备的课件,曾经沉默寡言的少年,如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从容不迫地分析着考试情况。
“……年级前五十名,我们班占了十三个。”丰谨时的激光笔红点停在投影幕布上,有个家长举手提问,他微微倾身,目光专注,回答既专业又亲切。
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成为老师,童潆想想都觉得荒谬、可怕、匪夷所思!
舌尖的陈皮糖逐渐化去,她咂巴了下嘴,感叹人真的会变。
关于丰老师在家长会上讲了些什么,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家长会快要结束时,天色乌泱泱一片,教室窗外的树冠被风刮得摇摆不歇。
冷风直灌进教室,后门再次被打开,陆续有家长开始离场,童潆不想多待,猫着腰准备回家。
讲台上的人盯着她似的,她稍有一点起身的细微动作,就飘来一道声音:
“麻烦刚刚念到名字的几位同学家长,暂留一下。”
童潆没当一回事,挪开椅子就走。
走到课桌间的过道时,一位面容慈祥的长发女人突然伸手拦她:“姑娘,你是童钰的姐姐吧?”
“啊?是,是……”
童潆差点尖叫出声,这都有人认识她?
就因为开场点到碰巧知道她是童钰的家长?但也不能这么准确地猜出她是童钰的姐姐吧?
难道童钰已经把她的光辉事迹宣传到连同学家长都知道了?
中年女人指了指讲台上的丰谨时,“姑娘,丰老师让你留一下呢。”
“……”望着那善意的笑容,童潆往后缩了半步。
算了,至少要维护一下她这个昔日状元的脸面。
被丰谨时留下的几位家长,上赶着找他单独谈话,唯独童潆根本不屑找他,自然也就被留到了最后。
雨幕把世界隔成模糊的色块,她看着窗外发呆,直到身后传来淡淡的薄荷香。
“谈谈你弟弟的事吧。”
后桌的椅子被拉开,丰谨时的声音适时响起。
童潆毫无反应,似乎还在发呆。
丰谨时也不管她,自顾自地按流程分析起童钰的考试成绩。
窗外,是哗哗作响的雨声,而身后,是比秋雨更凉的嗓音。
“他确实没有再故意乱填答案了,但是……”
机械般的语调,凉飕飕的,又瘆人又恼人,童潆再怎么装聋作哑也忍不住了。
“别念了!!!”她猛地转身,双手撑在后桌上,气势汹汹地瞪着丰谨时。
扭头的动作太过激烈,她的额头蹭过丰谨时的鼻尖,两张脸险些撞在一起,她不自觉攥紧了桌面上的成绩单。
丰谨时脑袋一偏,主动避开她。
他顺势伸出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迅速摘下眼镜,坐得笔直的腰撞到了椅背上,身形多了几分懒散和颓废。
额间飘动的碎发盖住了他的眼睛,童潆辨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说:
“离我远点。”
听起来像是一道命令,童潆不喜欢这种态度,直接和他对呛:
“是谁先坐过来的?”
半晌,丰谨时的睫毛颤了颤,再抬眸时,他冷静地戴回眼镜,从她手心底下抽出发皱的成绩单。
“既然代为参加家长会,起码要尽到责任,你弟弟……”
口头上赢了一局,童潆觉得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她歪坐在椅子上,留给丰谨时半张侧脸,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摆弄着指甲:
“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是我来参加家长会?”
丰谨时放下成绩单,下颌微抬,“与我何干。”
冷冽的气势直逼而来,童潆突然伸手掸下了他肩头的粉笔灰。
指尖煽动时,她故意划勾着他紧绷的脸颊,“丰老师……”
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忽然腕间一凉,丰谨时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试图转动手腕,可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他半分。
她急得面红耳赤,低吼着:“放开我!”
“童潆,”他捏紧她的手,近乎嘶吼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感受到对方喷薄而出的怒气,童潆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只好岔开他的注意力,“丰老师,你对学生家长,都这么凶的吗?”
丰谨时完全听不进她的话,攥着她的手腕逼她直视他,“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就分手了?不要碰我!别再做这些惹人非议的事!”
童潆的眼神到处乱瞟,望向走廊时,故意喊道:“外、外面有人……”
丰谨时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一秒,手中力道微松,但童潆还是没能挣脱。
她的半边身子都快趴在桌上,就差被他拽进怀里了。
她据理力争,“丰老师是不是对我余情未了?惹人非议?明明是你拉着我的手不松!”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从走廊边的窗户卷进几片落叶,外面明明空无一人。
丰谨时将视线转到童潆身上,见她还在叫嚣着:
“可别让你女朋友看见你刚刚那副凶狠的样子!”
“呵,女朋友?”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发笑,“除你之外,我没和任何人在一起过。”
童潆胸口一堵,顿觉五味杂陈,不知该开心还是沮丧。
他这副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模样,莫不是她当初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太重,导致他不敢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再回过神来,丰谨时已经回到讲台整理物品去了。
她连他什么时候松开她、什么时候从她面前离开都不知道。
雨势渐急,啪嗒打在窗户上,又作瀑布般飞落。
童潆心慌了,坐公交来学校的时候天色尚好,所以她根本没带雨伞。
教室的投影仪忽地灭掉,想必丰谨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搓了搓手心,纠结一番后,开口打破僵局:
“雨下得这么大,我怎么回去?”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丰谨时慢条斯理地将整理好的纸质文件放进公文包,全程都没抬头看她。
“丰老师,你送我好不好?”童潆豁出脸面,趴在桌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这家长会都开完了,你应该也没什么事了吧?”
“不好。”丰谨时走到前门,无情地灭掉了教室前排的灯。
童潆眼见着他锁上前门,往后门走去。
她气得跺脚,“淋死我算了!!!”
“啪”的一声,教室后排的灯也齐齐灭掉,整个教室阴沉沉的,在狂风骤雨中,有种校园恐怖片的阴森氛围。
黑暗侵袭而来,冰冷的风雨好似已经甩在她的脸上,童潆感觉脚底生风、后脊发凉。
这时,丰谨时突然在后门口喊她:
“出来。”
童潆被丰谨时吓得一哆嗦,反应过来后,以为他回心转意,匆忙朝后门奔去。
谁料她前脚刚踏出教室,他就急不可耐地挂上了后门的门锁。
原来是怕她赖在班上不走!!!
钥匙拔出锁孔,丰谨时目不斜视地离开。
看他真不打算带她走了,童潆冲他大吼:
“丰!谨!时!”
孤傲的背影僵了一瞬,他微微偏过头:
“你男朋友是摆设?让他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