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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95 喜欢 两倍价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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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明镜台。
两人站在寻常站的位置,但莫千钧竟迟迟没有出现。
顾衡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盯着她的颈侧。
那里,有一处新鲜、深浓、全然无法忽视的红痕。
而他很确定,昨日离开时,并未看见这个痕迹。
脑中骤然掠过几个碎片:梦境,青蛇,还有门缝里那一闪而过的影子。
难道,那个妖物又回来了?
在他心神不定之际,一道素白的身影步入大殿。
两人回头,却见来人是沈青岚。
她一袭整齐素雅的白色衣裙,面如寒霜:“真人今日身体抱恙,修炼暂停,命你们各自回去。”
说罢,有些倨傲地扫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去。
黎昭妍望着她挺直的背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顾衡强按下心中翻腾的疑惑,转过头,提议道:
“既然不用修炼,今日天气尚好,不如——”
“不必。”
黎昭妍甚至没听完他的话,便拒绝了。
她看了他一眼,冷漠疏离,如同掠过陌生人般,转身便先一步离开。
被再次拒绝的顾衡站在原地,长袖下双拳紧握。
又是这样。
他远远跟着她,见她走下台阶,走向来接应她的侍女。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回去,而是小心地跟了上去。
两人竟没有回丹霞峰,而是绕过主路,去了后山一座极为隐蔽的偏峰。
这里多是一些药田,鲜有弟子来此。
顾衡屏住呼吸,眼见二人步入一栋简陋房舍。
黎昭妍独自推门而入,紫露则守在了门外。
她在见谁?为何如此隐秘?
所有线索都疯狂指向那个最不堪的猜测。
念头一旦成形,便再也压不住。
他不再隐匿,大步从林后走出。
“紫露”听到动静,猛地抬头。
看到他,她并未惊慌,细微地挑了下眉梢。那神情,说不上是诧异还是讥诮。
顾衡已没时间分辨。
他冲上石阶,没有一丝犹豫,抬脚踹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
“砰!”
一声巨响,惊起了林中的飞鸟。
他带着满腔的怒火和嫉妒闯入,甚至做好了看到最不堪场景的准备。
然而,屋内没有他想象中的人。
只有一位穿着医修服的老妪,手里拿着一根燃着的药条,错愕地看着他。
黎昭妍侧身坐在榻上,衣领半敞,露出纤长的脖颈。药条燃起的青烟,在她颈侧熏出一片赤红。
烟雾缭绕中,她转过头,面色平静,眼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困惑。
“你来做什么?”
“紫露”慢悠悠地从门外走进来,语气嘲弄而无辜:
“奴婢该死!竟没有拦住顾道长。”
黎昭妍缓缓拉起衣领,遮住裸露的皮肤,站起身:
“近日修炼过度,心神不宁,特来廖医修这做药熏舒缓。顾道长这么大火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脸上,“是也想一同诊治?”
顾衡僵立在原地。
此刻,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所有的怒火、嫉妒、猜疑,在这个瞬间都变成了对自己最彻底的公开处刑。
脖子上的红痕是因为治疗。
自己才是那个满心污秽、不可告人的臆测者。
他近乎踉跄地退了出去。
光秃秃的山崖,大风不止,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莫千钧和你说了什么?”
黎昭妍看向他,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的幻境里究竟有什么,让你……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顾衡沉默了很久。
那种强烈的羞耻感在胸腔里翻涌。
面对她坦然的视线,他那些心思显得如此卑劣。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那眼中微弱的、仿佛关切的微光。
“幻境里……”
他的声音干涩,“只有在幻境里杀了你,斩断所有挂念,我们才能安全到达幽都山。”
“阿妍,你是我的……心魔。”
风声呼啸。
说出这句话,他偏头看向地面,不敢看她。
他等待她的愤怒、震惊,或是对师父胡说八道的驳斥。
“原来如此。”
耳边传来一句轻轻的叹息。
他倏然抬眼。
黎昭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并不意外。
“你……”
不知如何开口,他所有的话都堵在喉间。
“好好走下去吧,顾衡。”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散开了一般,“既然选好了路,就别回头。”
黎昭妍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却在半空停住,最后只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
最后一眼,平静至极。
仿佛在看一个深陷泥潭的人。
而她,并不准备伸手。
说完,她转身离开,紫衣侍女紧随其后。
顾衡站在风中,只觉遍体生寒。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浑浑噩噩地下了山。
山路崎岖,旁边的药田里,传来几名修士的讨论。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两块牌位的事……”
“早知道了!没想到太渊真人居然是个断袖!还骗了人家族长的感情!”
“把人吃干抹净了还让人去送死啊!真恶心。”
“还有他那个弟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私生子?看他那样子,也是个不正常的……”
“你们说他娘是谁?会不会是……”
几人说得津津有味,满是龌龊的揣测。
正说着,突然感觉背后一凉。
回头一看,只见一道白袍身影静立他们身后。
顾衡身姿挺拔,面容肃穆如冰,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与寒意。
看清是他,那几个弟子吓得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地跑了。
顾衡没有动。
他低下头,看到脚边水洼处自己的倒影。
一阵强烈的恶心翻涌而上。
他们说得对。
他是个不该存在的人。母亲生下他,让他像野种一样被丢在这个世界。
那些人的攻击他无可辩驳,无可奈何。
正因为无法改变,他才渴望一场不世之功,来洗净这身污浊。
师父为他规划了一条清晰的路径,只要走过去,就是光明的未来。
可偏偏,她出现了。
黎昭妍。
她既不温柔,也不体贴,甚至称得上刻薄。
但她又是如此的敏锐,一眼就看穿了他内里的怯懦与空洞,毫无怜悯地踩在他最脆弱的地方,大加嘲讽。
可也正因如此,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如自己所想,看淡了一切。
他在意她的目光,在意她如何看待自己,在意到可笑的程度。
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要证明给她看,证明自己配得上她。
可现在,他却要在幻境里杀了她。
一遍,又一遍。
顾衡低下头,手指死死按在额角,呼吸紊乱。
“我究竟在做什么……”
回到寝殿。
连猩依着床柱,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
“殿下真是好定力。”
他把玩着无念石,“那个伪君子都要杀你了,你还要信他的话?”
“我不是信他。”黎昭妍对着镜子,慢慢拆下发髻,“我是要那个方法。”
“方法?”
连猩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一把扣住她的下巴,让她看向镜子!
镜子里映出他那双泛着血丝的绿眸。
“你是傻子吗?还是说……你就是想要顾衡?!”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冷笑,手指粗暴地抚过她的脸颊,“你骨子里就喜欢那种虚伪修士。你嫌弃身上的妖血,是不是!”
黎昭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的回答彻底激怒了连猩。
“好!”他猛地将她抱起扔到榻上,欺身压上,“你嫌弃妖族?嫌弃我脏?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不是照样在利用我这个脏东西?”
黎昭妍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却依旧直视着他:“我怎么可能喜欢妖族。”
“这种从小到大折磨我、让我痛不欲生的血统?这个血脉带给我的,只有痛苦和难堪。”
连猩的动作一顿。
他死死盯着她,眼底的疯狂渐渐褪去,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执拗。
“那你对我呢?”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既然你厌恶妖族,那你对我……也是厌恶吗?”
黎昭妍看着他。
看着这个满身妖气、嫉妒发狂、却又甘愿给她当侍从的男人。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那个动作很轻,带着一丝安抚,更多的是一种掌控。
“我当然,是喜欢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喜欢,当初,我也不会出两倍的价钱,从你爹手里买下你了。对吗?小蛇。”
轰——
记忆的闸门瞬间被冲开。
连猩恍惚间又闻到了那天的血腥味道。
那天,他逃跑失败,被打断了肋骨、像一块烂肉一样躺在地上等死。眼前血红模糊,周围是商讨价格的声音。
直到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盖住他的眼睛。
“小蛇,小蛇。”
那个稚嫩的声音说:“我要这个。”
现实与回忆重叠。
连猩神情剧变,眼底的暴戾瞬间消散,化为一片足以溺毙人的温柔。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身体软了下来,沉沉地压在黎昭妍身上。
“唔……”黎昭妍被压得发出一声低哼。
他将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像只归巢的兽,眷恋地磨蹭,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
“殿下……原来你还记得。”
他发出一声满足而叹息的低语:“真好。”
他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殿下也是喜欢他的。
在他像一块死肉躺在地上的时候,她就看上他了。
这就够了。足够了。
黎昭妍盯着上方摇曳的纱帐,感受着身上人的重量,沉默不语。
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没有推开,也没有拥抱。
只是轻轻地拍了拍。
——
数日后,黎山府君薛鸿意亲临九霄剑宗。
他一袭玄色锦袍,眉目间霜色凛然,举手投足仍带着当年剑君的风采。
此行声势浩大,但目的只有两个:一是黎昭妍的婚约,二是两族联手封印赤土的细则。
谈判在琼云顶主殿进行了一整日,殿门紧闭,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激烈争执声。
日暮时分,薛鸿意带着一队人走出,眉间凝着一层淡淡的沉郁。
刚出大殿,却在长廊下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沈青岚远远见他,下意识便要躲藏,却已迟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垂首行礼:“府君。”
薛鸿意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没有见到故人的温情,有的只是毫不掩饰的不喜与厌恶。
“你怎么在这?”他声音冷硬。
“青岚是无垢峰的人。”
一道和缓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莫千钧自殿内缓缓走出,站在了沈青岚身前,迎上他的视线,“剑君若是有意见,不妨直说,何必为难一个小辈?”
薛鸿意冷冷看了一眼莫千钧,又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沈青岚,没有多言,拂袖而去。
待那一行人身影消失,莫千钧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
他缓缓转身。
沈青岚仍僵在原地,肩头发抖。
他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语气平静:
“剑君似乎对你颇有成见。你既也来自黎山,他为何如此针对你?”
沈青岚浑身一颤。
“自幼便是如此……”她声音微弱,头埋得更低,“我父母总说,府君是恩人,命我学着亲近……可我做不到。”
那年,随父母投奔黎山,她不过是个仆役之女。第一次看到薛鸿意,就是在一个亭子里。
儒雅威严的男人端坐亭内,含笑看着中央旋转的女孩。
那个女孩和自己差不多大,穿着繁复的舞衣,在漫天花雨中笨拙却骄纵地转圈。
周围是侍从的吹捧和赞美。
她躲在角落,等一切结束后,去清扫满地的落花。
“因为我总是躲着,府君便命我去伺候小殿下。”她指甲掐进掌心,声音低下去,“是我自己不争气。”
那时,她不敢上前,只偷偷观察黎昭妍。
发现这位殿下出身尊贵、容貌出众,还有个修为高深的父亲。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恨意不受控制的翻涌。
父母为何生下她,只为让她匍匐在他人脚下。
直到那一日——
“有一天,我看见小殿下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沈青岚声音压低,眼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那时我才知道,她没有灵火、活不了几年。”
“众人避之不及。唯有我……愿意去照料她。”
她爱极了黎昭妍病发的模样。狼狈、脆弱、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
莫千钧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情绪。“如此,他们父女理当感激你。”
沈青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并没有,我因一时口无遮拦,触怒了府君。”
“因为医修说殿下熬不过几日,我自作聪明,便上前劝府君保重自身,勿要过于伤怀。”
她语气懊恼:“如今想来,是我愚钝,不懂为人父母的心。”
“之后,我便自请离开黎山,想凭自己……挣一条生路。”
话音落下,长廊一片寂静。
莫千钧久久未言。
只是静静看着她,将她那点曲折晦暗的心思,全都看透了。
这让他觉得……颇为有趣。
甚至,有几分熟悉。
他忽然俯身,伸手,用两指轻佻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如此说来,”他声音含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你倒真是个可怜人。”
沈青岚被迫仰着脸,泪光模糊中,对上了莫千钧那双毫无暖意的眼睛。
她没有感到羞辱,反而看清了唯一的生路。
再无犹豫。
她忽然抬手,抓住了莫千钧那只捏着她下巴的手!
这一瞬,与记忆中某个阴冷灰暗的午后骤然重叠——
也是这样的姿势,她跪在黎山冰凉的青石地上,仰望着檐下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
医修说,黎昭妍的身体,熬不过这几日。
薛鸿意听到这话,身影一顿,缓缓抬手捂住额角,像是一座将要倾塌的山。
那一瞬,无所不能的剑君仿佛被抽去了力气。
那时候,她还小,站在门侧,看着那一幕,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悸动。
她控制不住那股渴望,一步步走上前,跪了下去。
“府君,小殿下不在了,您……能不能把我当作您的女儿?”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她的心跳快得惊人。其实,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机会。
她一直希望的,就是拥有这样强大的父亲,显赫的身世,众人的簇拥。
她低着头,等着回应。
可等来的,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她抬头,看见薛鸿意的眼神。
他的目光像是一道利刃,狠狠剜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种错愕,夹杂着惊怒和厌恶,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她怔在那里,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滚。”
只有一个字。
回忆那一刻的羞耻感,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脸。
她仰起头,紧紧握住那只抚摸自己脸庞的手。
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莫千钧,眼中交织一丝近乎疯狂的野心。
“真人……您会帮我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