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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叛逆期 ...

  •   乔澜起想不清,也不想想清。

      他索性应是,且看陈西又如何反应。

      “师兄因何不豫?”她果真乖觉地缠上来,像打蛇棍上,对着记忆有样学样到有模有样。

      乔澜起扯道:“没什么,阙碧话里话外总在遮掩,不知她有什么谋算。”

      “我明日问问阙道友?”

      “去罢,问完知会我,即便那秘境限制女体,左不过我送你们到秘境口,再在门外等。”

      她点头,完成公务般垂眼,不再看他。

      乔澜起等了又等,没等到师妹再多一句关心,嘲自己自作多情,往陈西又掌心塞一张储物符。

      她提起储物符对光看,口中道:“多谢师兄。”

      乔澜起道:“不用谢。”

      她递来一个问询眼神。

      “藏青锋师兄妹之间,相互送些给养物用,不用说谢。”乔澜起有点惆怅、又有点失落地解释。

      “会生分?”

      “不会生分,只是不用说。”

      “显得生分?”

      “……对。”

      陈西又观乔澜起面色,把“师兄你看上去又不大高兴”给咽了下去。

      实话讲,做人好难。

      她像被塞了一屋子行李财货的痴愚乞儿,对一切财产都没有概念,只想走开,到阳光处蜷缩过一个春天。

      每当她要走开的时候,那行李里的猫儿狗儿就盯着她。

      夭寿了,她一个乞丐,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活物要顾?

      支撑她反抗的愤怒与执念业已退场,靠惯性装就是一戳即破,师兄戳破她,还是当面戳穿,不容她辩驳一句,明里暗里指她变了,没有感情。

      在那个当场,她其实……没什么感觉。

      供她参考的范式里没有现成案例,当下而言,她既没有激愤要表达,没有羞恼要抒发。

      一片平静里,她把问题扔回给乔澜起。

      因为懒得为自己多说一句。

      她有种骨头松开的懒。

      假使没有那份绑定她灵魂的重量,那份孜孜不倦往尖深技艺钻研的热爱,她有放弃呼吸,衰竭在被窝里的渴望。

      乔澜起好似看清了她的渴望,他咳一声:“近来可有人给你送信?”

      她闭眼感知一阵:“不少。”

      乔澜起:“回过了吗?”

      “没,太多了。”

      “记下都有谁,我口述,你来写,各回一只信蝶。”

      她取出信纸,拿上笔。

      乔澜起笑一下,替她摆正信纸:“你就这样写——因遇邱老庄秘境,前伤反复,需闭关潜心疗伤,乔澜起师兄在侧护法,毋忧。望安。”

      陈西又刷刷写完,一式多份发出信蝶,而后一声不响地出神,果真没有看来信内容的意思。

      都记得、是同一个人,但没了感情,就剩个架子。

      关心有一点,主动性也有一点,但不能往心里去,也不能当真。

      虽也可爱就是了。

      乔澜起照着石文言建议,考察陈西又情感复苏度:“怎么不回信?”

      “太多了……”

      “觉得累?”

      “嗯。”

      “那怎么不甩了我们,自己跑远逍遥?”

      “因为……”陈西又望乔澜起眼睛,像遥遥望一盏蜡烛,“累?”

      变一个人也是麻烦的事,因循旧例是最短路径,照搬以前做法几乎不用思考,只是抽签——遇到一个场景,想起记忆里的类似场景,再复刻那时说的话。

      但是,好像不一样。

      是照着记忆学的,说的话一样,语速、声音响度都一样,只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例如没有看着对面的眼睛说,例如离得和那人太远了,例如盯着对面眼睛走神了,效果就会大为不同。

      太麻烦了。

      乔澜起又那么热心,手把手教她,她有些体悟,也实在有些觉得,太麻烦了。

      她又想走开了。

      遇到麻烦事想掉头就走,冲刺到无人角落,什么也不想。

      她不能这样吗?躲在谁也找不见的地方,等到身体可以了,就把爱放出来,精进一门阵法或术法,趁热修炼到昏倒,把爱锁起来,养好身体再放出来,如此反复,反复到她本就短浅的寿数燃尽。

      但是,公私来讲,她不想乔澜起难过,她不想记忆里那个长长名单上的任何一个难过。

      她对让他们失望这件事感到没来由的恐惧。

      好像驱动她的除了爱,还有怕,怕那些人失望,怕那些人难过,怕那些人生气,束手束脚地怕完了,便不大敢动,除了在眼前的,都想往后拖。

      偶尔的时候,眼前的也想拖。

      等等,先别拖,师兄的表情好像债主站满三座山头,要想想办法,想想过去经验里有没有教怎么做的?

      有了。

      陈西又回想术法,用灵力幻出一朵花。

      乔澜起看着花,眉间依旧微蹙,心情没有变好。

      陈西又叹一口气,变出一捧花。

      乔澜起正要做声。

      那捧花忽而炸开,花瓣飘到乔澜起面前,悠悠荡荡地斜飞下来,像一场倾斜向他的雨。

      雨中,一条小鱼游过来,弯曲身体,用鳍指头,做出个好似赞许的点头。

      “……”

      “师兄不喜欢鱼?”

      陈西又念头一转,一只戴了幞头的小鸟蹦出来,两翅搭在一起行礼,因为没有扇动翅膀直往下掉,它滑稽而拼命地扑腾。

      乔澜起没有看那只鸟,他看师妹。

      “师兄?”

      “不是鸟和鱼的问题,”小鸟调整好姿势,抬起幞头炫耀,“腾”地消失,细小羽毛像戏法落幕,假如乔澜起小到八岁,他会为这套术法欢呼雀跃的,“这里用这个术法安慰不对。”

      “安慰不到你?”

      乔澜起朝她笑。

      “那,”她小心收起那张储物符,“怎样可以?”她看起来是个好学生。

      “这里这么问也不对。”他却不是好老师。

      分明场景不对,乔澜起却难以遏制地想笑,那笑声几乎撕裂他的喉咙。

      陈西又听他笑,唤他:“师兄。”

      乔澜起:“嗯?”

      “我明明逗笑你了,你还是不高兴,”她的脸浸在困惑里,“……好复杂。”

      “是有点,我太为难你了。”

      乔澜起收了笑。

      他许多时候有自觉,但偶尔会忘记,忘记师妹真的无法共情,对人情一窍不通,需要他从头来教,而无论怎么教,她也不会开窍。

      剑宗对情感缺失的修士有对策,查出一个,按进幻泡里练,练到他们唱着颂歌跳着舞从那道门里出来,知悉律法所不允许的一切恶行。

      乔澜起不愿意陈西又去那。

      那是驯服野兽的地方,用棍棒、用疼痛、用糖果、用甜头,为无法被教化的无耻之徒戴上思维的枷锁。【1】

      师妹虽然有这个倾向,但她是被害的,她本来不这样,有人害她。

      怎么和掩耳盗铃似的。

      让他想起一双双哭红的眼睛,那些舍不下亲人的受害者,跪在地上磕头,磕得血从额头流下来:“我会看着他的,用锁,用笼子,我不会让他出去惹事的,求您,拜托您,不要取走他的命。”

      “……”

      乔澜起一时无话。

      “那,”陈西又兀自闷头想,又有了主意,轻快发声,“师兄可以对我用精神控制。”

      “你说什么?”

      “师兄可以对我用精神控制,”她清清白白地说话,清清白白地靠近,“我看见你在翻《初阶精神分析》了,全新的。”

      乔澜起凝视她。

      陈西又热心道:“我有加了批注的。”

      乔澜起不说话。

      陈西又见势不妙,便决定打道回府,默默缩回原位。

      乔澜起拽住她脚腕,将她抓了回来。

      师妹没有动作,她察觉不到冒犯,不会反抗,不会因此修改对他的信任和看法。

      乔澜起想着,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过界。

      一个不懂感情、只是配合的人,像一艘永远满帆的船,让掌舵之人也忘记分寸,全速前进后还是全速前进,期待在浪涛中拍个粉碎。

      “不是因为我看的吗?”推荐不出自己的笔记,陈西又疑惑道,“除掉近期要用的缘故,师兄应该不会突然对从前懒得细看的术法感兴趣?”

      “你说得对,只是,”乔澜起尽力笑,笑得像张开裂的纸,又像只低头垂耳朵的猴子,“这里也不该这么说。”

      她沉默,那沉默长到乔澜起以为她不会开口,长到他快以为他们间的问题不是问题。

      陈西又看向乔澜起攥住她脚的手,被子被抓出散落的褶,那褶皱像蜿蜒的头发,教她想起秘境内满地的尸体。

      乔澜起松手,心道:抱歉。

      陈西又道:“不用抱歉。”

      “什么?”

      乔澜起想说的或许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出口却是没必要的确认,忽然地,他有点慌了。

      陈西又微笑起来,那模样比梦更梦:“我说,不用抱歉。”

      话音方落,“咚”的一声。

      她喃喃道:“我做得比师兄过分啊。”

      乔澜起应声而倒。

      陈西又从床头坐起,从她亮起术法光芒的床畔路过。

      咕咚,乔澜起从床上掉了下来,她听见动静才想起扶,边扶边懊恼,要是从前,她不会想不起来扶人的,她该想得起来的。

      但缺了那种在意后,她总是想不到。

      世界像老鼠的白日梦。

      她总是游离,不觉得任何一样东西需要在意,身体绊在过去的惯性里,灵魂走失在世界的褶皱里。

      世界吵闹,她频繁失聪。

      *

      客舍的掌柜拨着算盘,瞧见那位年轻女修从楼上下来,往门外走,那位常跟着她的男修却是不在。

      难免咕哝,怎么回事?

      那男修将人看得眼珠一样,从不肯片刻亲离啊。

      她记得那女修,通身气派很是了不得,顾盼之间颇为不俗,望住人笑,能望得人颠倒三清,忘了娘胎里带的眼皮。

      却生了副奇怪的别扭性子,这个也不懂,那个也含糊。

      说些话,小孩的痴话似的。

      掌柜在擦梯子扶手时听见过一回,那男修问女修如何看世界。

      掌柜在心里笑个倒仰,“呦”“呦”地调侃出两条街,哪来的傻子,这样和人扯闲篇。

      却听那女修道:“世界就像,老鼠做的白日梦。”

      “为什么是老鼠?”

      “因为那个时候,我看见一只老鼠。”

      男修的声音很快低下去,匆匆带着女修上楼。

      任掌柜如何抬头,也只听到“房梁”“喂养”“外面”等词。

      但她实在是个有点奇怪的漂亮修士。

      掌柜盘账的深夜,女修坐在楼梯的最后一级,抱着膝盖出神。

      许是夜色软化掌柜戒备,发现她后,掌柜没有三两句话寒暄走开,她问她,是不是在等师兄回来。

      那女修说:“不,见你是一个人,陪你坐坐。”

      掌柜不以为真,却实打实心情好,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那日说的看见老鼠是怎么一回事。

      话出口就后悔了,解释的话都想好,又生生咬断话头。

      女修径自答了,像是记得清楚:“我早年,被困在一个房间,出不去。有天,我看见房梁上跑来一只老鼠,没有人关它,也没有人管它。”

      “我好像有点羡慕它,于是我开始喂它,一天四顿。”

      “它慢慢长出头发,长出指甲,长出手,还有腿,最后,它长成一只端正健全的好老鼠,去了外面,自由了。”

      离奇怪异的故事,漂亮生动的脸。

      掌柜能理解为什么她师兄寸步不离她了,确实不能离人。

      正想到女修的师兄,那男修就回了客舍,轻声说“辛苦掌柜”,将楼梯上的人端起,轻手轻脚带向客房。

      从那以后,掌柜再没和那女修单独说话。

      女修走后不久,那名开了房便再未下楼的青衣女修也下楼,瘦得有些脱相,痨病鬼似的身板,咳嗽两下,匆匆迈过门槛。

      掌柜心道奇怪,翻账本看这行人开了多久的房,还长,也不退房,怎么都出门了?

      又过一盏茶,那名男修也跌跌撞撞下来。

      抓紧扶梯把手,几乎是滚下楼梯,走得东倒西歪,几度撞到桌椅,脸白得可怕,迈个门槛,手抓两次门框,都是抓空。

      这又是怎么了?

      掌柜瞠目结舌,倒也没心大如斗地上前多话。

      修仙者盛产痴呆、疯子和精神脆弱者。

      以为自己寿比南山和以为自己天下无敌的修士总在固定时段,像中了同一种降头一样发作起来,指天指地不爽几年,不见问题解决,便寻死觅活地发疯。

      再由正派出面剿灭。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这种小人物,还是小心小心再小心,赚点钱就收,别搅进他们那些动辄开山裂石的大事里。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乔澜起顶着多重术法,走得步履艰难,好像他走在哪条虔心徒亲点的折磨路径,用血肉和疼痛祈求修为与心性的增长。

      他闯进一条又一条窄巷。

      乞儿和匪帮像鸦群散开,叠在一起的身体不散开,他们停住动作,抱着对方光.裸的胳膊颤抖,像是天生长在一起。

      乔澜起翻过一面墙,陈西又的气息指向城外。

      他在不对的时机想起陈西又,她那时比现在还懒,遇见事也懒得找参考,一张正常人的皮要掉不掉,有时更像一道会说人话的影子。

      他们落脚的这座城市又躁动,正值产业转型,所有都在春天里蠢动,猫狗成夜地叫,骑来骑去。

      人也躁动,在失业里苦闷地大行欢事。

      乔澜起急着找药,没有带她避。

      陈西又看过一眼,然后是第二眼,问他:“他们会冷吗?需要帮助吗?”

      “冷?不会,”乔澜起赶忙升起隔音屏障,怕那对野鸳鸯的笑声,“不用管,不用看,也不用帮。”

      她点头,好像记住。

      乔澜起开始觉得冷。

      她什么也不明白,既不明白对人好是怎样,也不明白对人坏是怎样,看见筷子就拿,看见医士就听话,看见人提重物就上前搭手,听见对练就拔剑。

      她还没有学会。

      她可能稀里糊涂地杀人,更可能稀里糊涂地被杀。

      她不觉得痛是难以忍受的滋味。

      乔澜起感到彻骨的冷,那冷让他的恼火更为炽热。

      她到底为什么,放倒他,和阙碧站在一处?她的在意难道都是装的,她其实要甩掉这些前尘旧事,开始她短命的新生?

      乔澜起走进一片草甸。

      因走得急,险些摔进一个水坑。

      他看见陈西又的脚印,浅浅地,拓在水坑边。

      往上看,那根被踩弯过的草上系了条墨蓝发带。

      乔澜起几能看见陈西又的脸,说着对不起,解下东西赔给它,忘记草和人的分别。

      乔澜起踩上莫想剑,又因阵法压力掉下来。

      他在草甸拔足狂奔,呼喊那两道孤立他的身影。

      恐惧、愤怒、紧张,他的声音越是远播,他的情绪越是失控。

      终于看见陈西又身影,却没能如释重负。

      蓬松的巨大动物盘绕陈西又身体,和师妹一起,将眼睛朝向他的方向。

      四双眼睛盯住了他。

      而后扑了过来。

      剑和人一道摔进草甸深处,草叶被碾碎的气味潮乎乎地翻涌,让人感觉被草叶碾碎。

      【是他?】

      “是,是师兄。”

      陈西又按住他的胳膊,同那动物说话。

      乔澜起张嘴欲问,眼前只有梦的只言片语。

      “师兄,”陈西又唤他,连着唤他,“师兄,师兄。”

      她额头贴上他胸膛。

      乔澜起失语。

      不是多叫我两声就能解决的事。

      也不是卖乖的时候。

      你究竟,你到底,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0章 叛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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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甲流,倒下(我很难解释什么,毕竟我只是一个药瓶 ——2025.12.16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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