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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马 ...

  •   下“水”,上岸。

      一言不发地走。

      走到忘记那潮暖触感,忘记那如羊水般的包裹感,忘记那些滚热而紊乱、热情且痴癫的言语。

      走到头发变干,似是猛一下春暖花开,花香泡酥骨头。

      两人一妖迈不动步,席地休息。

      陈西又带着林猫生坐去一旁。

      熊妖下水以后,耳朵有了痊愈迹象,时好时坏地递来些模糊的声。

      聋子的世界僻静太久,熊妖追尾巴的狗一般下意识辨认那声音——哼唱声。

      陈西又正为林猫生哼一首无名的小调。

      林猫生正上气不接下气,破碎地哽咽着。

      陈西又轻声道:“没关系,我们出来了,师弟可以不用看了。”

      “呜…呃……”

      林猫生抓住陈西又领子。

      然后是眼泪,大颗大颗,畏惧的泪水,将她肩头衣料哭作一块湿地。

      泪水带来的绝望有其传染性,陈西又却无反应。

      林猫生哭得太多了,连带她的眼泪一起哭尽了。

      她触碰林猫生发红发烫的眼睑,“哭出来会好些吗?”她笑,伸出手臂环住他,“那就哭出来。”

      林猫生憋屈的抽泣一停,他的身体颤了颤,竟是笑,迷醉而支离的笑声,眼泪大颗滚下面庞,像眼球滴落的血:“……被听到了……就完蛋了。”

      陈西又捧起他面庞:“其实不被听到,也是一样的。”

      来到这里,走到这里,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手心触感湿软,潮湿的是什么,她的手还是他的脸?

      没有人问这样傻的话。

      到这里了,黑鸦鸦的死合拢它的袖口,它没有摘下他们的意思,它骑在它忠诚的猎物身上,伸手在猎物头颅下,它在等。

      等它期待的果实自己落下。

      林猫生看着她,张着嘴,泪水横七竖八,划开他的脸。

      他背上也骑了死,一头瘦弱的死,黑色尖长的羽毛、蓬松炸开的脸,羽毛翻开,看见眼睛,漂亮又老,年轻又腐朽的。

      陈西又有时不想看见这些,就想把眼睛挖出来,再把那些错乱的知识从脑子挖出。

      从后脑开个T形的口,伸手进去,指尖沿着脑子划,最痛的地方就是,不会找错。

      但她忘不掉。

      于是她呢喃着告诉他:“大声还是小声,哭还是笑,是一样的。”

      林猫生包着泪凝望她:“我,呜……”

      “可以继续哭,”她靠近他,摸摸他额头,整理他头发,“如果这让你更好受些。”

      熊妖透过两只耳背的耳朵听到这里,再抵不住越发聒噪的耳鸣。

      亿万只蝉在鼓动,亿万只瓷器打碎。

      脑在噪杂里痉挛,最终安静回一切从未发生。

      所有声音都不见了,灵力伸出去,探到两个人,而后只有土。

      乌黑的土,卧在乳白雾气下。

      陈西又看着眼前的土,雾好淡了,她能看清眼前的人,也看见不远的熊妖。

      除掉这些,雾气更想她看清其他的——更远的、更多的、更疯狂的东西。

      那些东西疯狂增殖,疯癫般爬向她,流进她眼睛。

      语言之外,感官之外,世界前俯后仰地狂笑,撕扯自己的头皮,揭下留有毛囊、血管、脂肪、太阳、星星、月亮的碎片。

      陈西又“看”着,无所适从地束手站着,想,她该和祂一起头破血流吗?

      林猫生在向她断续讲述小马的故事。

      故事关于一匹黑色的、神气的小马。

      一匹碾碎他、用他破碎的肝脑取暖的小马。

      他的思维在流失,什么都在模糊,他想说话,他只记得那匹闯进八方镇、毁掉他人生的马,于是他谈论那匹马。

      大概是太害怕的缘故,也或许是现状比过去可怕,那匹马在讲述里不那么可怖了。

      某些时候,它听上去是童真的。

      陈西又拍着林猫生,听他无所适从的话语,关乎那匹马、关乎没完没了的游戏、不见天日的梦魇。

      “第一天,门被撞开,撞开了,就要查。”

      “推开门,一只兔子倒在那里,死掉的。”

      “拎着兔子问,没人丢,当天晚上睡不着,在地上踩,屋子里有三只鸡、四只兔子,活的,它们叫,一直叫,在叫礼物。”

      “第二天,和师兄说,师兄走来走去的,求援。”

      “晚上,鸡死了,兔子在哭,它在地上邦邦邦、咚咚咚地跑。”

      林猫生闭上眼,像祈祷,祈无人听的祷。

      “我不该睡,但我睡着。”

      “醒过来,看见一匹马,小小的,非常黑,像绸缎,像头发,乌泱泱的一堵。”

      “马咬死了兔子,它要带我走。”

      林猫生无意识地夹紧双腿,挂靠陈西又身上。

      像条从上辈子应激到这辈子的病猫。

      “我不想和它走。”

      “然后第三天,堂里堆满半死不活的动物,它们在叫,聘礼,聘礼。”

      “师兄去驻点外求援了,我看见他,他快死了,我看见我,我也快死了。”

      “它来了,蹄子细细的、黑黑的,咬断一只大雁的脖子,尸体甩下来,血溅过来,很痛,屋子很高、非常高、高得不对,它很瘦,它很漂亮,它很可怕。”

      “我对它喊,我对它笑,我对它叫,我……”

      “它把妖兽叼走了,它的尾巴拖着我。”

      他说这些,反倒不大哭,眼睛闷在陈西又肩颈,声音和泪水都很慢。

      “我没走,师兄回来了。”

      “晚上……晚上,它来了,没有活着的兔子了,没有活着的动物了,师兄也,师兄也没有活着。”

      “师兄洒到了我身上。”

      “到处都是,碎碎的,甜甜的,腥的,咸的。”

      “师兄洒到我身上了。”

      陈西又轻抚林猫生后背。

      “那条黑色的马,站在我前面,它舔我,睫毛是黑色,眼睛是黑色,舌头紫红色,马嘴是软的,睫毛戳过来,越来越近,它很漂亮、它很温暖、它很可怕。”

      “不对劲。”

      “我跑,它咬住我,用它的背咬住我的手,我跑不掉。”

      “不对劲。”

      “它舔完血,跪下来,舔我嘴里的血,舌头很长,恶心,喜欢,难受,它把头伸进来。”

      “不对劲,一点也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它说走,走,走,我昏过去,看见兔子一头又一头,从过去很久的天上掉下来,小马钻出来,驮着兔子,对我说走,走,走。”

      “第四天——”

      林猫生安静了很久,最后说。

      “有只兔子活着来找我了,小马被吓走了。”

      “我,跟着兔子走。”

      陈西又细致地听,问:“所以,我是兔子?”

      林猫生久久不答,末了低低应一声:“嗯。”

      “其实,”陈西又想告诉他什么,解释话语在唇舌兜转,终究是没说,“不,没有其实。没事了。”

      她矢口否认。

      仿佛以此安抚前些天的自己。

      以此靠近那个被鱼非人术法烧坏脑子,对牛弹琴的自己。

      鱼非人洗脑她,耗时颇久,多次调试,她以为的一夜不只一夜,蒲晨带她在梦里躲得那样熟,因为同一桩事反复得足够多。

      某个午后她醒来。

      忽然很爱身边那个施暴者。

      爱到痴愚。

      她于是向鱼非人解释她看见的死,绘声绘色说它们黑色的形貌、蕴藏的含义,她们要避其锋,不然无有路走。

      鱼非人听完,一口烟吐在她脸上:“和我问你的有关系?不要说多余的、无聊的话。”

      陈西又问:“您觉得我看见的是什么?”

      鱼非人:“我不会对疯话有感想,感觉如何?”

      陈西又:“很疼,站不起来。”

      鱼非人凝着她,胸口的莲花消瘦,花瓣欲开不开:“还是不成事,真没用。我费这么大功夫,只要你爱我,替我办事,知道为什么吗?”

      烟熏得眼睛疼,喉头辣,袅袅灼去半条命。

      她想蜷缩着躲,又想羞怯地迎。

      更多是想从烂泥里拎回被打断打残的理智,抖抖索索地当个直立的人。

      但拦不住一张嘴自甘剖心,一表忠心:“因为您心善,见不得人畏畏缩缩、涕泗交加地丧命。”

      鱼非人低头,口鼻烟气缭绕,态度是游刃有余:“说胡话啊。”

      她不信啊。

      真遗憾,那是她们靠得最近的一次。

      也是陈西又唯一一次,试图在隐瞒之外改变些什么,鱼非人若是回头,说“算了我不进去了”,她就去试——把死从她脖子上扒下来,带走。

      但没如果。

      或者可以说,“如果”一旦出口,就意味着迟了,没可能了。

      陈西又蜷在那张担架上,在烟里不适地咳。

      鱼非人看了很久。

      将毯子扯上来些,蒙住她的脸,自己却秉着烟杆,走去帐篷外。

      不多时,有人打帘进来。

      站在不远处,挥手清去烟味,他对那个蒙在毯子下的脸说:“你看到的黑色的,骑在别人身后的影子,可能是雾海对个人影响的具象化,你与雾海联系紧,修为低,被影响得更深。”

      陈西又用两根手指拽毯子,拽不动。

      十根手指齐上阵,终于拽开。

      瞿宜仍在措辞:“可能是——”

      不防对上那对眼睛,一时无话。

      陈西又虚弱地笑,五脏六腑有手在挠,在问鱼非人的罪:“方便问瞿长老一个问题吗?”

      瞿宜一手按在剑上,看着她,艰难道:“问。”

      “您为什么来?”她问,“或者换个说法,为什么是您?”

      “我听见一些声音,鱼非人,不很尊重你。”

      “所以您来?是吗?我多荣幸,”她躺着,起不来,只是笑,“多谢您,瞿长老。”

      “你——”

      “只是,鱼前辈对我不好,为什么是您来?”

      “我代替她——”他意识到什么,忽地闭上嘴。

      “您不用来的,您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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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甲流,倒下(我很难解释什么,毕竟我只是一个药瓶 ——2025.12.16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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