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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家 ...

  •   小宝回来了吗?

      赵婶出发了吗?

      没人看见,看见是活人的事,死人不会看见。

      活人不想看见的时候,他们就闭眼。

      像死人一样闭眼。

      而要活下去的人睁眼,日日夜夜,日日夜夜,和一切摧毁自己的东西对峙。

      黄昏将柴房劈开,猩红地摔在断裂的绳索上,吓出一颗急跳的心。

      吹吹打打的唢呐声,由远及近。

      少女在喘息,稀薄的红蒙在脸上,她的勇气也要窒息。

      她不要嫁,她要跑,她需要一个落脚点。

      她从胸口掏出那封信,蚯蚓一样的字,认不出的字,她出逃的、家里讳莫如深的哥哥送来的东西。

      收钱念信的落魄书生念给她听。

      她听不懂,扯着书生反复问,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什么,这么大一张纸,这样咬了手指要写的东西,当真只有那么短?

      她后来会背了。

      这样一个生死关头,她在小心地背那封信:“妹,我的黄鹂、我的莺儿、我的雉鸡。”

      是家书吗?算家书罢,她要被卖出去了,她已经没有一个家了,素未谋面的哥哥的家,可以分她舀一勺吗。

      “我会还的。”

      她这样想,也这样说。

      “我会逃出去的。”

      她这样想,也这样说。

      唢呐声不动了,有人咕哝着“好事啊,这是好事啊幺妹儿”靠近这扇门。

      她很紧张,她在掉眼泪。

      门外是她的家人,她的主人。

      你知道吗?新娘不想嫁的时候,人们就不给她穿鞋。

      因为没有鞋就不会跑。

      因为没鞋就会害怕逃。

      啊呀,他们说,你一个姑娘家家,书读不好兵当不成,嫁谁不是嫁呢。

      啊呀,他们板起脸,连鞋也没穿,你要去哪里。

      啊呀,他们指过来,家里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他们,忘恩负义白眼狼。

      啊呀,啊呀,你二哥、三姐都嫁了好人家,如今过得也不错,年节还往家里捎节礼,如何你就嫁不得?

      是啊,她就这样。

      有种打死她。

      门开了,她的家人说着软话,小心敞开一条缝。

      “人呢?”

      他们见了绳索,大惊走入,她贴着门冲出去,踩在沙土地上搡门外的父亲一把,裙子在腰后打了结,头上的红纱飘了,她光着脚狂奔。

      冲出屋门,踩上凹凸石径,背着喜庆的唢呐声,背着惊诧的人声跑。

      她在心里默念:我的黄鹂、我的莺儿、我的雉鸡。

      她那哥哥难道是个写酸诗的文人?

      他有没有屋子,能给她除了告发之外的帮助吗?赵村是小村子,小村子总是排外,会接纳她一个外人吗?

      她没有周密的计划,也没有周密的余地,她只是跑,偷了别人挂在竹竿上的草鞋穿,然后更快地跑。

      她用首饰换乘驴车和牛车。

      她在牛车上晃,她想——

      她快逃出去了。

      车轮在轧轧地响,牛在甩尾巴,她绞尽脑汁地捕风捉影,在记忆中捞哥哥的身影。

      他走得很早,他走的时候,她还不记事,她什么也不记得……不,她记得的,她要记得的。

      再贫瘠的过往,也总有两句近乎能套,再不济,那毕竟是她哥哥,小时候他总抱过她罢。

      说起来,他写来的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少女将那句话正背倒背,琢磨不出意味,靠着草料打起瞌睡,梦里,她看见面目模糊的哥哥站在台阶上,个头不高,身板不厚,就是,一个小孩。

      小孩哥哥向她伸手。

      “妹妹,来。”

      “我的黄鹂,我的莺儿,我的雉鸡。”

      他像在叫她名字。

      他朝她伸手,万分温柔,近乎偏执。

      “妹妹,来。”

      我来了。

      她想,她说,她响应。

      她向他跑去。

      她向他伸出手。

      她碰到他了,不是差一点,不是错过,不是自以为是的错觉,她明明碰到他了,她捏住他的手了。

      她快逃出去了。

      明明,她就快逃出去了。

      *

      陈西又咳醒了,齿间残留内脏碎块的口感,松散而仿佛脆韧,夹生。

      她坐在那顶血红的轿子里,一动腿,踢翻一溜锦盒。

      锦盒里滚出易心宿的碎片,心、肝、脾之类的。

      她看见的大抵是秘境捏造身份的过去,只能说不愧是满青宁长老的手笔,身临其境,痛彻心扉。

      只是对追溯赵城怪事的根源没有帮助。

      有低回心声戏谑地嘲:你忙活这一通,对溯源就很有帮助了?不趁热烧城主的冷灶,救什么人呢。

      “我要放着他不管,”陈西又细细地喘,轻轻地笑,“那我还是人哇?”

      她总是看不过,总学不会聪明,学不会光风霁月作壁上观,总是下场,总是插手,于是多硬的点子都能扎手上,好在,她也很少后悔。

      她寻找二夫人的踪迹。

      只看见浓妆弯着腰,一张湿透的脸顿在轿帘外,像是从开天辟地起就候着了。

      “二夫人呢?奉茶的事——”

      “您奉过了。”

      “哦,”陈西又想起临死前感到干渴,无心追究浓妆奉命推她去死的行径,“既如此,易心宿在哪?”

      “城主要您求他,软下身段,好生求他,他在等你。”

      “易心宿不是在二夫人那么?”她置若罔闻,“二夫人在哪里,我去接我的侍从回来。”

      “哎呦,夫人,您就不能对城主低回头吗?”浓妆如此说着,却是笑吟吟抬手,就等这句似的,高高兴兴引起路来。

      “低头,对他?”她笑,那笑是不敢置信,“那不是找死吗?”

      声气儿轻得那样温柔。

      浓妆笑说“不是”和“没有”,而后悄声找补:“城主只是有点小脾气,从前没人教,左了性,移了情,如今当然就——”

      它住声,只用唇舌比了两个音:“完蛋”。

      “夫人是好人家的姑娘,可要心疼他,好好待他才是,时长日久,他也是个贴心人。”

      难道好人家的姑娘活该受这难,遭这罪?

      陈西又扬眉,问它:“你跟着城主多久了?”

      浓妆:“……”

      陈西又:“时长日久了,他贴你心么?”

      浓妆的笑僵住了。

      陈西又望着他,霏霏细雨沾湿她的唇,打湿她的话。

      “我记得头回见您,您在我脸上点了个痣,手又稳又快,我还记得,您那时不爱笑。”

      “但您跟着城主来见我后,我罕见您不笑的时候。”

      “您说,”她柔软地贴上它的心,跟着它僵死的脉搏微笑,“他是不是既不贴心,也捂不热?”

      “夫人慎言。”浓妆弯下腰,水袖掉进雨里,比那尊城主恭谨守礼得多。

      “好罢。”她说。

      她去给二夫人奉第二盅茶。

      颈血不贱白绫房梁与城主,全填邪祟肚子了,怪亏的。

      倒是见着赵婶了,咬在二夫人身上,蚂蚁噬象似的。

      她献第三盅茶的时候将赵婶拔了下来,而后拼死跑出来,踉踉跄跄,捂着脖子跌到浓妆跟前。

      “帮我看着赵婶,”想一想,又说,“易心宿有复活在锦盒里吗?”

      “好的,夫人。没有,夫人,”浓妆说,坐视陈西又呛一大口血,上下扫过,叹一口似是而非的气,“您眼下是不大好了,得死一回。”

      陈西又捂着脖颈处碗大的伤,手指直直摁进湿滑的肉里。

      浓妆的水袖缠上她脖子。

      她仰脸问他:“易心宿会被藏在哪?”

      “依小的浅见,您得留心二夫人身下。”浓妆勒断她脖子,这样回答她。

      她没有立刻复活。

      剑宗医修忙活一通,将她推回秘境。

      她没有立刻醒来。

      她立在一片黄昏里,眼前是个头戴红纱的、看不清脸的少女。

      她认了又认,恍然醒悟,这是原本的设计里,那位打算逃婚投奔赵村的少女。

      陈西又问她:“你有什么心愿么?”

      少女轻笑,那笑声仿佛木头做的风铃:“我的心愿?你不该问这个的。”

      陈西又道:“虽人微言轻,愿尽全力。”

      “可是,”她转过身,“你已经背叛我啦。”

      面目模糊的少女踮着脚转圈。

      轻薄的红纱拢在头上、肩上、身上。

      “毕竟我的愿望是不要嫁他嘛。”

      陈西又沉默。

      少女扯住红纱,围住自己的脸,她有点遗憾,又有点疲惫地笑起来。

      “但是没关系。”

      她说。

      “反正那时我也没能跑出去,谁让我是骗子呢。”

      “骗子总是没有好结局,对吧?”

      “不是这样,他们没理由,也没道理——”陈西又说得艰难。

      少女好奇地看她,将红纱也笼去她头上。

      “好没道理,这是我的事,你难过什么?”

      少女苦恼地吹头发,忽而眼睛一亮:“你知道我说的哪句是谎话吗?”

      陈西又失神片刻,缓声:“会还的。”

      “对咯,好聪明。”

      少女打了个响指,欢天喜地。

      “我们失掉一个家的人,如果又有一个家了,是绝对,绝对学不会放手的。”

      “说借了哥哥的家会还,是骗他的,是不是因为这个,”她的声音低下去,低去无人之地,“我才没能逃掉呢?”

      陈西又揽住少女双肩。

      少女明快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孩子的天真气,带着年少的执拗。

      “但我就是不学乖,我就是不学好。”

      “再来一次,我还要抱着家死掉。”

      “我就无可救药,我就烂!”

      少女言之凿凿。

      陈西又什么也说不了,只是抱住她。

      可是,亲爱的,那不是家。

      那是家的空棺材。

      它只是,长得很像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2章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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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甲流,倒下(我很难解释什么,毕竟我只是一个药瓶 ——2025.12.16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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