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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2、夜 ...

  •   祂又过来了。

      我爱祂。

      我只有爱祂,我只剩这条路可以走了。

      ……

      神俯视她。

      高高在上,默然转动祂的头颅。

      千万颗头颅在旋转。

      其中一颗落下来,咬住她。

      【生下来。】

      头说,祂说。

      层叠的、馥郁的音色,丝绒般擦过耳膜,林平月陷进去,感到那声音绒绒托起她耳蜗,摸进她耳道,摩挲她的脑,她待在里头,周身都起静电。

      因为随时会死。

      也许已经死了。

      月光泡发她的脑,浮肿地唱着歌。

      我爱祂……我顺从……

      我敬重……我恐惧……我服从……

      她的孩子往外滑。

      从湿热的甬道深处,从深窄的伤口深处。

      林平月想到,祂不说为我生下来,替我生下来,祂只说生下来,三个字,直截了当,命令口吻。

      好像她是个物件。

      蛮对。

      她、他们,一直是祂的物件。

      生于祂,长于祂,死于祂,就是祂的。

      她想,第一个朝祂跪下的人,或许不是为了皈依。

      战栗双腿,剧烈心跳。

      血和泪都是热的。

      亲人和友人都是死的。

      臣服还是绝望,懦弱还是识相?

      怎么分得清?

      要怎么才分得清?

      不用分清了。

      祂过来了,碾过来了。

      什么都没了。

      往日崩毁,尊严散佚。

      望舒人迎来新生,剥皮见骨的新生,犹如毁灭的新生,席卷所有的新生,蝼蚁如人,拥抱狂热的异化。

      驯化提纯几十代。

      体内流的血都是乖顺的。

      跪下是个太轻易的动作,直立行走才是费劲的事。

      神在上头。

      一直在。

      远远一瞥,膝盖往下一折。

      咔嚓跪下,跪到骨头折断,膝盖磨平,诵念吟唱祈祷,从早到晚,从早到晚,直到虔信的臊味浸透骨头。

      直到遗骨唱颂神的歌。

      神降神谕,要她生产。

      她就俯首帖耳,立时听命,身体松下来,表忠心般献上忠心。

      用不着宫缩。

      那太痛苦。

      她的三女儿,她最后一个女儿,在神的意志下,笔直往下坠落,她的肌肉松弛,往外让路,驯顺如羔羊。

      林平月深吸气,灵力作网,勉强止住分娩进程。

      或许不算分娩了。

      是体内某物的脱垂。

      她张开嘴,想着说些什么,什么也说不出,齿间只余甜美的呻.吟,圣纯的吟哦。

      恍惚里感官融化。

      意识离家出走,高高浮起,俯瞰肉.身的一切。

      月神触碰她们。

      剥开她们的内脏,翻搅她们的脑。

      月光如银沸腾。

      门外的妹妹不再出声,她倒在地上,手指捏着门槛,抠进金丝楠木,劈了几块指甲,细弱的血腥味。

      感官混淆了。

      林平月看见她的女儿。

      大女儿、二女儿,美丽的,不染尘埃的。

      死在地上,阖着美丽的眼睛。

      她都没仔细看过她们,明明她们那样美,几乎不像人的孩子。

      但是——

      【有瑕疵。】

      月神在她腹中说话,叹息着,指甲划过子宫内壁,胎盘望下脱落。

      三女儿还活着。

      被拥堵的肉砸得动了动。

      脐带绕过她脖子。

      “啊,”林平月出了声,音节飘渺润满,“她活着。”

      【生下来,】神高兴起来了,轻轻拨弄她,将林平月拨到地上,【让我看看她。】

      林平月跪着,血从身下滑落。

      头贴地。

      仿佛尝到血的腥味,仿佛眼睛泡在血里。

      她什么都能“看见”了。

      她闻得到最后一个女儿,她小小的心跳,柔软的面颊。

      她出离美丽。

      像捧割人的月光。

      外族的血在她体内流动,让她不似她姐姐苍白。

      外族。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那些美丽的误会,想起那些荒谬的自以为,想起她乐此不疲的出逃,想起她掩耳盗铃的遗忘。

      想起生来的宿命和罪过。

      在她还小的时候,她一直哭。

      因为神在那,因为神呼唤她,因为没有人拥抱她,因为太冷,因为太热,因为有风。

      她将自己哭得闭过气去。

      梦中依然抽噎。

      姐姐靠过来,拍着她:“大侍奉者像这样哭,族人哭得比你还猛呢。”

      她听不懂,不愿听懂,只是仍旧哭,哭得太多,哭得缺氧,她将自己哭得很傻。

      她的恐惧巨大,那巨大的恐惧蛀空了她。

      她什么也不剩下。

      父亲抑郁,由姐姐陪看她。

      陪看一团未开化的肉。

      肉成日贪吃,赖在姐姐怀里,吃完姐姐寻来的食物份例,到最后,姐姐没办法,将手指塞进来,她吮着姐姐的手指。

      呜咽不满,渐至无声。

      夜里,要等到夜里,她的呜咽才大声。

      因为没人能捂她嘴。

      夜里月光更亮,明晃晃的月光里,族人们人性渐失,本能居上,什么都完蛋了。

      他们的本能?

      他们又有什么本能?

      生来为神、终生奉神的望舒人能有什么本能?祖辈那一跪出卖所有,比代代为奴更恶毒的是生而雌伏,债欠到罄竹难书,不见尽头。

      明月高悬,铡刀贴颈,疯狂如皮脂填塞身体。

      望舒人若有本能,也就只有——娱神。

      三跪九叩,扭曲肢体。

      不知道怎样才好,于是怎样都好。

      拿着侍奉者的名号,什么也不做,自大又怯懦,认为活不下去,于是什么也好,让自己忙起来。

      掰开自己。

      打磨自己。

      月亮是什么样,自己就怎么样。

      侍奉者白日里忙于安宁,惶惑挤在骨头里,于是夜里就没办法,没办法,夜太长了,月亮未免太亮了。

      神又在看着。

      ……

      欲望太滚烫了。

      太想死了/太想活了。

      那么,找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交出去好了。

      侍奉者不向神献媚,还叫什么侍奉者?不如自便滑下去,识相点,毕恭毕敬呈上所有,心肝脾胃肾一排,牙齿一列又一列。

      一节节敲断骨头,制成神的酒杯。

      互相慰藉,互相蚕食。交相吞咬,交相娱神。

      林平月虽年幼,却是大侍奉者,名头前多个“大”字,职责生生翻一番。

      要赶在月光晦暗前,将一切复原。

      叔叔一节节,碎的。

      祖奶奶挂着头,在背上雕花,在地上蠕动。

      姐姐倒在那里,瘦骨嶙峋倒在那里,手臂拧作一股,腿骨拧成一串。

      她哭着收拾,将姐姐留到最后。

      因为……谁知道因为什么。

      “你哭什么?”姐姐笑,露出的舌是裂开的,“你是大侍奉者啊,不是好端端的,是哪里疼吗?”

      “姐姐……姐,”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我受不了,为什么这样?”

      “……你会说话了,”姐姐长久地望着她,眼黑眼白混在一处,疼痛在其中颤动,“真厉害。”

      “……为什么?”林平月问。

      “我们不做,神也会动手的,祂没轻没重的,会死的……舍不得。”

      “……”

      “平月舍得吗?”

      “什么?”

      “平月舍得看不见吗?神的美丽,神的丑陋,神的残忍,神的悲悯,平月舍得掉吗?”

      林平月愣怔着,只双手探入姐姐双臂,解开两条缠死的胳膊,骨头断茬戳在肉里,声音是闷脆的。

      “我接受不了。”她哭,嚎啕大哭。

      她的信仰敌不过恐惧。

      她太恐惧了。

      恐惧伟岸的存在,于是恐惧也是伟岸的。

      伟岸到她难以忍受。

      “往前看,平月,往前看。”姐姐只是这样说,她也只能这样说,语音支离破碎,安慰仅此而已。

      林平月往前看。

      神在那,失聪失明失智接踵而来。

      她日夜啼哭。

      某个凌晨,姐姐躺在她身下:“别哭了,听我说,嘘,听我说——”

      她屏住呼吸,眼泪仍是砸下去,掉进姐姐敞开的胸腔。

      姐姐很瘦,形销骨立的瘦。

      林平月要很后来才明白,姐姐在用什么安抚她的恐惧,以及,姐姐为什么那么瘦,不过,在那时,显然,她还什么都不必明白。

      “真的那么害怕吗?”

      姐姐如是说。

      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脸。

      指骨坚硬,蹭过脸,几乎是疼痛的。

      姐姐瘦骨嶙峋,下巴尖俏,眼睑薄薄的,脸也单薄,整张脸单薄而紧绷,不见一丝赘余:“那试试看,把你的元婴和我的金丹换,如何?”

      她跪在姐姐腰上。

      她没听懂,但她去做。

      盛大诡艳的月光下,意识顾自稀烂如泥。

      如泥昏黑里。

      姐姐叮咛她。

      “会痛的,不做大侍奉者了,就像我现在这样,每晚都会受痛,不是看着别人痛了,是自己在受痛。”

      林平月指尖冷彻。

      血沾在腿上,胸前,脸上。

      她半懂不懂、一知半解,但足够绝望。

      绝望驱着她做决定。

      “让我试试,”她将头埋下去,姐姐早间替她扎起的发辫,垂进姐姐滴血的肋骨间,“多谢姐姐。”

      姐姐肠穿肚烂。

      姐姐瘦骨嶙峋。

      姐姐的胸腔里漾着血,林平月先剖自己丹田,再是姐姐的。

      姐姐垂着眼睫,任她施为。

      “祖奶奶太爷爷妹妹,平月都修好了吗?”

      “修过了,都昏过去了。”稚龄姊妹跪在她腿上,将手探入她软烂的腹部。

      姐姐说了抱歉。

      她说太混乱了,她操刀戳自己八刀十六洞的时候,没想过今晚会有这变数。

      “……没关系。”林平月道。

      她在姐姐的丹田里翻搅。

      蹙着眉找。

      自己的丹田好翻,别人的却复杂。

      遑论姐姐身体紧绷,湿冷的汗,黏热的血,在指尖玩笑地腻着。

      她找得艰难。

      姐姐却问她,分她的心:“平月平时是什么感觉?”

      林平月茫然:“不知道,我一直……是一个感觉,我不知道该是什么感觉。”

      姐姐垂死般勾着脖子,眼神触及她的脸,无限爱怜地问:“平月饿不饿?”

      林平月:“……不饿。”

      姐姐苍白地笑:“白日里一刻嘴里不能闲,夜里忙乱这许久,怎么会不饿?姐姐袖里有麦糖。”

      林平月伸手翻了。

      糖碎作糖霜,捏在手里,亮闪闪的。

      “不好了啊,”姐姐睇上一眼,微笑,“替姐姐扔了好吗?”

      林平月就着掌心的血,乌糟地咽了。

      “……找点水,”姐姐望着头顶梁柱,视线渐渐恍惚,“别噎着。”

      林平月伏下去。

      姐姐咯咯笑起来,像具呛出血的尸首,抹去唇角血色,从坟里出来,只为笑上一场。

      “平月,平月……”她叫她,细声细气。

      “嗯?”林平月俯身,姐姐的腹腔给她掏去七成,血在里头晃着,丰沛,俯仰皆是,和水差别并不大。

      她倾下去,就着血吞服糖。

      如今想来,姐姐那时看见的是什么。

      自小带大的妹妹埋入腹腔,吮食如盆血液,手还嬉闹似的拨弄着,扯出了她的金丹。

      不知她如何道出的那句——“记得洗脸。”

      林平月不知她抱持何等心思。

      只感到混着血和汗的、幽微而热切的东西,狂热却无望地攀上来。

      骨子里的什么贪生怕死,转瞬做了决定。

      大侍奉者代表的一切——族人所夸耀的荣光、所敬重的超然,俨然烫手山芋,觑到时机,她转手就送。

      姐姐接了手。

      谢天谢地。

      不是她走在崩溃的族人间,跟着神的指引,傀儡般动作,缝补在光明信仰下肝脑涂地的亲人。

      林平月当然在列。

      信仰操起她的胳膊,让她将自己活活劈开。

      脑浆静流的时候,强烈的、做些什么的冲动偃息了。

      感知不及,渴盼又太甚,低低在下者拍上全副身家,想着放手一搏,盼神垂目。

      揭皮见骨是为神,伤筋动骨是为神,挫骨扬灰,也是为了神。

      献上累累皮毛,垒垒人骨,一身血肉为神所赐,所以挖出来,掀开来,最大规模地敞开来,用以充当诱饵。

      其实竹篮打水。

      但是安静了,终于安静了。

      灵魂地躁动和焦渴都停下了。

      所有欲望都止歇了。

      姐姐走过来。

      不同于她的磨蹭,姐姐优先看顾她。

      她的血新鲜地流,流过姐姐细瘦指尖。

      “姐姐,”她如今有四瓣唇,两半舌头,鼓动起来,想是可笑非常,“这里太糟了,我想忘记。”

      “你又在哭了。”姐姐将手指放进她嘴里。

      她不自知地吮。

      渴了或饿了,也许只是习惯了。

      姐姐的脸往上看。

      她的眼睛高高吊起,瞳孔正中,留下红黑的泪。

      林平月熟悉那姿态,神将她的神念摄走了,祂亘古而蛮荒的吐息定夺一切,愿意为了祂鞠躬尽瘁在所不辞,愿意为了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愿意为了祂尽己所能所不能,只要,只要,唯有一个至卑微的心愿——

      只要祂肯放了/吃了/杀了/■■她。

      姐姐望着上面,问她:“真要如此?”

      她裂开的舌头吐出一串血泡,分离的脖颈冒出大滩血,切面抽搐一样溅血,点头太难了,她只有哭了。

      姐姐贴下来,她不看神了。

      她看向她。

      林平月清楚看见她的眼球往下、往上,不安地跳动着。

      活像个疯子。

      被神逼疯的吗?还是她?还是所有?

      她昏死了。

      醒来天色暝茫,她揉着眼睛,感到浑身痛。

      “饿不饿?”姐姐塞她一块饼,坐在床边,笑着支个脑袋看。

      她嚼着饼,唇齿仿佛流着血,疼痛的腥味停在上头,每一下都催长疼痛:“不……饿……”

      “平月话说得越发好了。”姐姐笑着,捏捏她手臂。

      然后她抬头。

      头向上,向上,脊椎向后伸展,发出清脆的响。

      “姐姐?”林平月了怔忪,“怎么了?”

      姐姐硬生生低头,骨头近乎折断,她咬着舌头:“平月哪里痛?”

      林平月嗅到血气,“哪都痛,我昨晚是不是——”她好小声,羞怯的,诉说着什么秘密,“摔下床了?”

      “是,”姐姐抵过来,两人额头相触,血腥味犹为重,甜而腥,勒住喉咙和心,“谁教平月是个笨蛋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2章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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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甲流,倒下(我很难解释什么,毕竟我只是一个药瓶 ——2025.12.16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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