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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Ⅱ—6— ...

  •   程兵轻掩上卧室的门。

      他在洗漱间冲了冷水澡,披着一身凉意,光着脚,一步一步走到小客厅角落。

      铺开那卷钉满纸条的毛毡,这次,目光落在左边,湛江那桩案子上。

      尸体影像。发现时间是不久之前,地点江滩。推定的抛尸时间是四五年前,地点不详。

      电话在震。

      程兵往沙发上摸了摸,他的外衣。掀起一角,屏幕亮着。是个号码,没有名字。

      他笑了,懒散地站起来,接着电话往卧室溜达。

      他说,醒了。

      那边没回答。

      他站在门外,没有马上进去。

      他问他,想我了?

      卧室里的人在电话里说,那天早上你走了以后,就一直拨电话。

      程兵说嗯。

      那人说,一直拨,一直不通。

      程兵说嗯。

      那人说,刚刚,通了。

      程兵推开卧室的门。

      潘大海抬起头,看着他,电话还没挂断。

      程兵坐到床边,把两个人的电话扔在一边,和他亲了一个早安吻。

      这人啊,平时说起肉麻话来文思泉涌的,一来真的就没词了。

      亲完了,程兵说那什么,就湛江那案子,我看了一眼,尸体发现的时候是在江边,可是我觉着,他应该还在海里待过,时间不短。海水盐分高,尸体浸在里头,不容易腐坏,他要是一直待在江里,四五年,肯定就不是这样了。是刮台风,把他送回来的。

      潘大海认真听着。

      程兵说,往海里抛尸得有船。近海有渔民,一不小心就捞上来了,不行,是远海。要避开渔船客船的航线,是货船,那就有船工、装卸工人,视而不见,因为习惯了。他,是他们老板。

      潘大海听得很明白,连画外音都听见了,他说,你知道他是谁。

      程兵轻描淡写说我瞎猜的。

      他其实让潘大海镇住了一秒。心想幸好,当了十年专业坏人,换个修行浅的,进了审讯室,潘警官三句话能把人问趴下。

      昨天突然来找我,是为这个?

      不想让我查下去?

      服了。没进审讯室,潘警官照样把人问趴下。

      潘大海等了一会,程兵还是没回答,他又问,你们在和这个人做生意?

      他想也许,这个人在程兵的任务里,是不能动的一环,他又怕问得太明白,让他不好回答。

      程兵说和生意没关系。是我错了。

      他看向窗外的天,说,假如他老人家——他说的是老天——给我一双可以看见谁是坏人的眼睛,再给我一双可以拦住什么的手,我应该去拦住那个坏人,而不是拦着这个好人去抓他,毕竟,这个好人长得这么好看。

      潘大海说你就贫吧。

      程兵往他跟前蹭了蹭,小声说潘警官,你看咱俩这关系,我做你线人的事儿……

      潘大海抬手挡着他,说这算行贿。

      程兵不怕死地说那你把我上交了呗。

      他又说不过,得等两天。

      他的目光垂了垂,潘大海的衣领第一颗扣子没扣。他一只手牵拢了领口,遮住一些痕迹,另一只手撑在潘大海身侧,挨着他耳边说,要不,你也撇不清。

      潘大海听得心里毛茸茸的,躲着他说别闹了。

      程兵说,让我帮你,咱们把两桩案子择开,成不?

      那天潘大海一直在琢磨“择开”这两个字。

      他觉得,程兵是想两桩案子各归各,本市的旧案,最好没抓错人,湛江的案子,最好退回去办。

      他翻了翻电话记录,池队那边好久没消息了。不太寻常。

      可能,程兵“瞎猜的”那个凶手,真的挺危险的。

      程兵在集团总部熬了几个大夜回来,小客厅里堆了好几摞旧刊,分了两边,一边是《治安通讯》,一边是《交警日志》。

      拣上头的翻了翻,是治安交通两个支队的内刊,按周整理的大事记录和处治纪要。

      他倚着几捆旧刊睡了一整天,凌晨,听见门锁轻转。

      潘大海知道某人回来,下班绕到和周局去过的那家宵夜铺子,带了一笼小包子,某人喜欢的羊肉西葫芦馅儿。

      厨房没多大,程兵靠着餐台边沿,半坐半站,一口包子咽下去,才记起可能有一两天没吃过饭,难得的,跟潘大海诉了诉苦。

      他说之前姓罗的副总不是挑头闹分家么,黎志田扳倒这家伙以后,就设了一个内查组,专门清理门户,他秘书又从信息组单拎出来一拨人,专门查内查组。什么年月了,还来这一套,法西斯。

      潘大海一边听着,一边冲了一碗紫菜蛋花汤推过来。

      他看着程兵咽第二口包子的样子,说,胃又疼了。

      他逮过那只包子,把馅搛到一边,剩下一张包子皮,喂到程兵嘴边,说慢点,等他咬了一口,又说,汤。

      程兵盯着他的脸,喝了一口汤。

      话都垫好了,戏也演足了,他望着那堆旧刊跟潘大海讨价还价。

      他说一三五是黎志田的生意,二四六是七叔的生意,白天滨江区晚上总部,潘警官你这儿我就……

      潘大海早就等着他耍赖了。

      他说答应帮我的时候刀山火海的,干起活来不行了是不是。

      程兵一听“不行”两个字就要跳起来,反驳说潘警官你看啊,我读书不行,你打架不行,大丈夫有所行,有所不行。

      那怎么才行?潘大海问。

      程兵一笑,我怎么行,你不知道么?

      潘大海抬手抹掉他唇角一点汤渍,凑过来亲了亲他。

      程兵说这就完了?你几天没亲我了?

      潘大海没理他,走到沙发旁,叫他过来。

      等程兵站到跟前,他说坐这儿,扣子解开。

      又来这招。

      程兵解了衬衫扣子,坐在那儿后背发凉,他说潘警官,咱们有话好说……

      潘大海把他左半边衬衫褪下来一角,向背上拍了一把,说别动。

      他在他身后坐下,旋开一只玻璃小坛。

      草药味。清苦、温暖。

      潘大海把药膏涂在手上,手心覆过来,煨着程兵左边肩胛骨的伤疤,试着力道,一圈一圈把药揉开。

      刀伤很旧了,锈在骨头里,老是冷不丁地扎着,让潘大海一碰,化成一片酸软,从后背直抵前心,心脏惊慌失措地挣动了几下。

      程兵的气息不稳,潘大海感觉得到。

      两个人一时没了言语。

      等药膏揉匀了,潘大海说,我在电话里跟爸问过你的伤,他拟了个方子,自己抓药熬药,调的药膏。

      爸说刀伤枪伤,起初伤的是皮肉,不好好养着,以后就伤骨头了。尤其这种地方,血管少,没什么脂肪,就像土地上没有根系植被,下一场暴雨,越来越贫瘠。药是宁神活血的,平时多帮你揉揉,要不等年纪大了,有的疼。

      这是第一次,这世上有人跟程兵说起爸,不是你爸我爸,是爸。

      程兵说记住了。明天我给咱爸打电话,主动汇报心得体会。

      潘大海说别打,我跟他说,你是我线人。

      程兵深吸了一口气,把眼底的喉头的滚烫都压下去,他说对,线人好。我就是你线人。

      潘大海的手就停在那伤疤上,唇角微扬了扬,程兵背对着他,是看不到的。

      爸说了,打从新中国成立那天起,就没什么□□白道了,你和我,走的都是社会主义道路,是血肉相连的同志,他让我多关心你。

      程兵的心就悬起来,他觉得,潘大海好像还说了什么别的,要不他这位岳父老泰山,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高屋建瓴的嘱托。

      他也不敢问。伸手摸到自己背上,把潘大海的手捉了过来。

      他说同志,我这伤,有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得摸才能摸出来,比如这儿。他带着潘大海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脏那里还是灼灼的。

      潘大海没抗拒,他的手心就贴着他的心口。

      程兵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捉住了,他说还有这儿,他带着他的手,摸到自己腹肌上。

      潘大海的手在他手里轻轻蜷起来,他说,你身上的伤我都清点过,你蒙不了我。

      程兵把那只手盖在自己腹部,五指扣着他的五指,他说你清点的时候,别忘了把我肩膀上那牙印儿算进去。

      有人呐,不怎么服我,最后扛不住了咬我一口,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喜欢的。

      潘大海没吭声,只是五指间用力一收,上刑一样,合紧了扣在他指间的手指,程兵那句话末了几个字一下疼走了音。

      潘大海还有不打算告诉程兵的话。

      那天他和父亲在电话里谈了很久。

      最后他说爸,我这个线人在道上混了十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安生,可我还是想……

      他无声地落了一滴泪,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想到,跟父亲说这个,心里这么难过。

      父亲不疾不徐地说,知道,知道。

      父亲说你随你妈妈,话少,心重。你从来就没跟我这么详细地说起过一个人。你说得挺清楚的,爸爸也听得挺明白的。

      爸爸给你们提个意见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管干什么,得先把伤治好了,对不对?

      那天等到伤和人都老实了,潘大海才跟程兵说那堆旧刊是干什么用的。

      他说细推一下动机,也不是那么可信。

      巴青,放高利贷的,说到底是为了钱,把人摔死了,钱怎么回来。他要杀人,肯定有别的原因。他以前是个挑子,他的人际关系是从挑子里来的,这一行后来大多转了货运。羊同,没亲没故,借高利贷还不上,赌和毐,至少沾了一样。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还有借贷以外的事儿。

      程兵一听明白了,这是要从治安队和交通队的记录里,拼出死者和凶手的轨迹和交集。

      一本记事簿,从正中间对开,两个人一人一边,边看边记,关系着货运的,在《交警日志》里找,关系着赌和毐的,在《治安通讯》里找。

      从羊同死亡那周起,一周一周往前翻。

      程兵嘴上这个那个的,手下一点也没省着力气。

      市里又有棘手的案子,潘大海白天黑夜盯在专案组。

      程兵就把他那一半也看了。

      追溯了羊同死亡之前三十几周的记录,一无所获。

      但是,他记住了一个人,两队内刊里都有他,笔名叫白纸扇。

      什么闹事,什么飙车,让他一写风起云涌添油加醋的,程兵一双阅遍武侠小说的眼睛,一下就把他挑出来了。

      他在这个人写的那几页记录里夹了纸条,等着潘大海回来,指着说这是个行家。

      他说咱们这么拼线索,不是说不能有结果,而是网太大,鱼太小,要不找懂行的,打听打听。

      白纸扇不难找。

      这位前辈退了休,住在市郊,养了两只小黄狗,种了一院子花花草草。潘大海去见他那天,他正坐在一方小竹凳上,给小孙孙削一把小木剑。

      他说那时候他在治安队,有个姑娘在交通队,他老找人家探讨工作,《交警日志》里那几篇记录全是她讲他写的。白前辈说起这事赧赧的,那人如今是他的老伴了。

      潘大海问他巴青,问他羊同。

      白前辈说有印象。干了这么多年,姓羊的就遇上这么一个。

      他说着回屋,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旧皮箱,按着年份找出几本小札,翻着翻着,摆到潘大海面前。

      他是酒驾,撞死过一个女的。当天就自首了,蹲了三年。

      一般这种,没有证据我们说不出什么,但是心里都明白。比如我跟张三有仇,我就雇个人,事先喝半斤二锅头,把张三撞死了,还不是故意杀人,判罚按交通肇事、过失致死算。

      雇一个这样的人,一般要十万八万。你要说这个羊同还借了高利贷啊,可能这个债主,巴青,就是个掮客,他自己拿了钱,找人当枪使,免那人的债,一分不花,多划算。

      对了,女的叫向红。一台小五菱,让一辆大卡撞出护栏,翻到桥底下,人当场没了。

      程兵的车就停在小院外头树荫底下。潘大海临下车,拨了他的电话,他插上耳机,小院里说话,他都听得见。

      一听向红,他心里就是一沉。

      潘大海回来,两个人坐在车里向小院望了一会。

      小木剑削好了,小孙孙挥着剑,咿咿呀呀的和爷爷切磋武功。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程兵就去牵潘大海的手。

      想的是同一回事,不知道几十年后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程兵没告诉潘大海。

      在集团,向红是一个谁都知道、谁都不许说的名字。

      黎志田亡妻。他们说,她是替他挡了一场车祸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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