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陆亡灵（西大陆番外）》苏幕遮

1、幻影

　　独自站在地下室的中央，双手抱胸的阿尔蒙皱着眉头审视着那些刚被掀去白色毡布的物事：简单的单人行军床、宽大到可以当作十人桌的写字台、高背哥特式座椅、红铜火盆还有硕大的西大陆平面地图和立体拓扑模型。他白金色的长发在有限的光影中透出不明的光辉，身上式样简单的尉官军装表明了一种微妙的权威。黑蓝色眼睛如同无星之夜的大海，黑的成分远远多于蓝的部分。作为岚山二世的遗腹子，他的容貌更贴近于他出身莫名的母亲，清俊荣华、缺少世俗的温暖。

　　地下房间里一切似乎都妥当后，皇帝慢慢走到那个著名的座椅跟前，理所当然地坐下了来，那种神态就好像被死去的摄政王附身一般。“青天•亚历山大•门罗，”抚摸着硬皮备案上烫金签名，阿尔蒙难得的微笑起来：“不知道要赶上你的能力，我还要修炼多久啊……尊敬的摄政王大人。”随后，他把目光移向挤在门口那群人中，低声吩咐最年长的男仆：“罗尔，叫他们弄个书橱进来，别的就不用动了。”

　　这是岚山二世不允许任何人共享的房间，他被刺二十四年以后阿尔蒙才得以放开这个禁忌。“青天的地下室”是无数西大陆传奇中的一部分，故事本身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但是阿尔蒙认为那不过是因为此乃宫廷政治事件的普遍模式罢了：取代兄长夺取属于自己的权力，作为计谋的策划者和执行者，岚山二世是以“夺还帝”的名声流芳百世的。那位被取代的皇兄孤独地死在狭窄的牢房里，尸体在三年后才被清理牢房的新狱卒发现。这种不适合圣骑士的死法被流传出去后，多少影响到了岚山二世仁慈儒雅的人望。青天摄政王死去的五年后，那位身为弟弟的皇帝也抛弃帝国离开了。虽然是遇刺身亡，不过成年后的阿尔蒙觉得那正是父亲想要的结局。

　　“可能是意识到什么了吧，所以早早离开逃避责任。”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有着别的滋味。

　　抛却政治斗争不谈，被称为伯父的青天留下的资料是如此详细繁杂，好像是巨大的秘密宝库，而这些纸张里面隐藏的秘密，还有那些秘密可能带来的变动才是阿尔蒙最为关心的。他斜了一眼那些聚在门口的臣子们，那些好奇的目光似乎也在扫视着这间曾经产生过无数决定帝国命运决定的房间，而踯躅不前的身躯仿佛仍旧为这间常年不见光的四方陋室中曾经埋首工作的那位亡灵所震慑。

　　“青天摄政王啊……”最后一次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年轻的君主就转身离开了。二十四岁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为君主的命运，就如同前面两位统治者一样。

　　*** *** ***

　　从地下室走到大厅，再沿着对称的主楼梯登上三楼，回廊尽头就是当今皇帝的办公室。

　　下午时分，准备签发命令解除某人禁闭的阿尔蒙正被一位皇亲打扰着。“冷酷的门罗们，正如他们的祖先一样，肆意蹂躏着西大陆的人民。”粉绿色的传单纸被放在摊开的军报上，认真阅读着的正是皇帝陛下本人：“愚蠢的战争欲望在屠夫的血液里沸腾着……”抬眼看了看告密者满怀希望的脸，阿尔蒙继续读了下去：“等到亡灵愤怒之时，暴政就会被推翻。”书法相当粗粝，但是并不妨碍阅读，浓黑的字体显得无精打采，与它表达的意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皇帝陛下，是不是要展开调查以正国体呢？”把事情说得越严重些，获得的奖赏就可能越多，所以告密者并不吝与把传单跟国体硬扯到一起去。

　　“门罗们”里面是不包括青天摄政王的，民间那些传闻中，他是以谋杀致死的英雄形象存在着。不仅如此，摄政王必将而来的报复也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喜欢谈论的主题，所谓“亡灵的愤怒”正是指的这个。阿尔蒙对这等密报一贯采取打法了事的态度，不过今天却有所不同。这些传单纸也罢，那些无中生有的亡灵之说也罢，都比不得禁卫武官凯尔狄少校所提交的那份亡灵报告给他来的烦恼多。

　　“国体？还是亡灵？” 阿尔蒙把目光从告密者写满风霜的面容上移到窗外，帝都的垂杨柳已经开始冒出了绿芽，但是春天还没有来。每年的轮回是如此准时，只可惜人并不比年年可以重生的植物。“卿也相信么？摄政王的坟墓发芽了啊。”半认真半戏谑的口吻让告密者感到惶恐起来，这时候他几乎以为是面对那位从不手软的摄政王本人。即使亡灵不来报复，就是现在这位皇上也够厉害的了。有了这样想法的告密者倒退着离开办公室，当房门关上时，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顺畅呼吸了。

　　打发走了不受欢迎的贵人，阿尔蒙把身体靠向椅背，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登基典礼后，他就开始习惯于独自呆在书房里处理问题，只有在需要人的时候才按铃召唤首席男仆。“真是冷清啊。”把粉绿色的宣传纸揉在纸篓里后，阿尔蒙再次研究起凯尔狄所撰写的报告来。凭良心说，这篇报告声情并茂，描写详细，除了一些过于激动的词汇外，倒也算得上符合军报的一般标准。“帝国历三零二年九月二十一日，首次巡航的第七天……”

　　“帝国历三零二年九月二十一日，首次巡航第七天。

　　海面上能见度非常低，虽然没有任何预示表明会起雾，但是周围白茫茫的一片确是不争的事实。卡尔舰长告诉我他从未遇见过如此大雾，所以除了下锚等待外，任何行为都会带来危险。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消息，尤其在因为六天连续的呕吐而极其希望返回大陆的时候。

　　用过午饭，了望塔上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两艘战舰出现在我舰左舷附近。周围还是浓雾一片，那两艘船倒是出人意料的清楚。桅杆上面悬挂的是独角兽军旗，难道我看到的是怀旧情节严重的那些家伙么？”

　　海军使用独角兽军旗是摄政王时代的规定，在阿尔蒙登基后已经全部改成了羽龙军旗，所以凯尔狄有“怀旧”之说。阿尔蒙用红笔作了个标注，继续往下读。

　　“那两艘船完全无视我舰发出的信息，径直开了过来。其速度之快，完全是奔赴战场的情势。此后的状况更是令人瞠目：巨大的船体先后穿过我舰，继续以先前的速度往浓雾深处开去。

　　“我们可能遇见传说中的幽灵船了，”卡尔舰长对我说：‘这可真是难得……少校你的运气可真不错啊。’

　　如果这也算得上是好运的话，而后行驶过来那艘船所造成的震动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卡尔舰长那种近乎哀鸣的喊叫恐怕会让我今生难忘。这位自称有三十五年军龄的海军上校用嘶哑的声音喊出海妖精的同时，这艘曾经闻名世界的黑色快船残体带着它船首巨大的窟窿和挂着残帆的断桅向我舰左舷而来。

　　也许我听见了船长发出的退避的命令，也许什么命令也没有发出，总之，我们乘坐的战舰似乎也惊呆了似地定在了当地。然后就是撞击，擦舷，再撞击，再擦舷，直到两艘船牢牢地并在了一起，以我所站的位置，只要伸手就可以够到对面半腐烂的缆绳。那艘曾经风光无比的船上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地如同坟墓。而我们这艘载员三百人的船竟然就这么被靠着，好像要进行一场接舷的厮杀似的。

　　大概过了五分钟，有个人影从那个曾经是船舱的废墟里走出来。我几乎无法正视那钴蓝色的锐目、海藻般浓密的黑发、绣着独角兽纹章的斗篷……还有，那传说中的神情。也许是我疯了，也许整船的人都疯了，无论如何，那是跟摄政王油画上一模一样的形象啊！”

　　跟摄政亲王的油画一模一样，这是追随的理由么？阿尔蒙冷笑了一声，已经死了二十九年的人仅凭形象就可以让一艘容员三百人的现役舰船跟着它开出迷雾。虽然从常识上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滑稽，几乎没有一个人反对“那人”的示意，在接下来的记录中，凯尔狄忠实地写下了当时的场景。

　　“那个人走到两船相接的地方，以一种斜睨的姿态看着我们。他的个子很高，身体结实，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势，与其说是像一名高级军官，更不说是君临帝国的君主来得更为恰当。锃亮的军靴有节奏地敲击着甲板，锐利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那神情好像在考虑什么问题。

　　‘谁是船长？’

　　不等卡尔舰长回答，我就鬼使神差地接下了话茬。随后那张脸上露出的微笑，好像在嘲笑我的小伎俩似的。‘年轻人，如果你在甲板上站得更稳些，谎话将会非常圆满。’说完这些后，他并未理会我的尴尬，直接转向激动得有些不知所言的舰长：‘卡尔.卢曼，你都这么老了啊。’
　　我从未见过男人如此脆弱，但是当时那个老泪纵横的汉子确实是卡尔舰长。‘摄政王殿下！’他大声呼喊着，好像追回了早已经失去的珍宝。此时，任何怀疑都已经不再存在，有什么人比起曾经在海妖精上当见习水手的老军人更能判定此人的身份呢？这一刻，我就站在三百名目击者之中，清楚明白地看着这位永远不会老去的亡灵在他沉没的快舰上，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曾经的下属。

　　‘为什么到死亡海的边缘来呢？卡尔，这是谁的命令。’”

　　这家伙还真坦率，写起这种故事来还对话、表情俱全。命令是当今皇上阿尔蒙发出的，而这次巡逻也并非如先前所说是一场常规的航行：无论是船长的人选，还是航行的路线，都是皇帝本人亲自定下的。至于凯尔狄，他的价值就在于以亲信的身份，完整真实的记录发生的一切。

　　“这就是你提交给我的报告么？”当着满脸兴奋的凯尔狄少校匆匆扫完全文，年轻的皇帝这么对部下说：“我是让你记录当时的情况，不是让你由着性子胡扯的.”报告上的字句与阿尔蒙预期的“事实”截然相反，本来他不过是想通过有意识的雾海之旅粉碎那些扰乱他思维的亡灵传闻，不想，最信任的御前武官却带来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被再次确认了下来，当时阿尔蒙的心情真是坏透了。于是，在凯尔狄口不择言的辩解之后，皇帝干脆一纸命令关他禁闭去了。实际上，凯尔狄根本无须澄清什么，对阿尔蒙来说相信亡灵存在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将来会发生什么呢？”签字笔在释放令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马上签下去。阿尔蒙并不想在晚餐前看见凯尔狄刚从牢房里出来的样子。在牢房里窝了一个月的他，就算没有受到什么虐待，也决计不是合适的晚餐伙伴。

　　关押凯尔狄的皇家内海监狱，坐落在西大陆内海孤岛之上，作为翡冷翠帝国庞大监狱系统里特殊的一座，不但戒备森严，而且在每个关口加上了难以逾越的魔法。无论你是强悍的武人，还是法力超群的术士，一旦关在这里所有越狱的企图都会化为泡影。这所仅有两间囚室的袖珍监狱自建立以来只发生过一桩死亡事件。但是那次例外绝对不会在任何记载中找到——死者身份实在过于显赫，如若记录下来留存后世，怕是对皇家的颜面大有不妥。

　　而那个死者竟然……出现了。

　　“死亡海这个名词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在学院无聊的法术选修课上，那位口沫横飞的教官就屡次提到这个传说横据在人间和冥间之中的水域。那里既不欢迎活人，也不会允许任何活着的生命进入，除非获得了冥界之主的允许。我不知道别人听到这个问题有什么反应，但是那三个字所带来的绝望感一直到现在都令人心悸。活人来到死者的王国边缘，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啊。

　　卡尔舰长报告说是当今皇上的命令，并且在摄政王的目光下报出了君王的名讳。这位行事老辣的军人当刻所表现出来谦恭与驯顺，不知道被他的同僚看见会有什么感想。

　　‘阿尔蒙•海因•德•门罗？岚山陛下的孩子么？’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那位亡灵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果然是这样……竟然儿子都君临天下了,那么作父亲的去了哪里呢？’先帝遇刺身亡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是这理应生活在死亡之国的却好像完全不知情。

　　‘殿下您不知道么？先帝已经……’

　　‘先帝？死了么？’这样的问题并不需要回答，那沉船上的亡灵低吟道：‘我之所以徘徊在死亡之海而不去冥界，只是希望能够再次……看来，命运再次捉弄了我们两个啊。’

　　应该说什么呢？去冥界就能遇到了么？还是，也许早就因为兄弟已经落入下一生而来不及再次相见呢？这样或那样的奇怪想法填充了我的大脑，这幕有些超现实的场景并非我所能控制的那样继续了下去。海上的雾越来越浓，除了对面那艘破船和身边的两个人，连先前清晰可见的船尾都落入了浓雾的障蔽中。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阴郁，让人感觉安全的范围越来越狭窄，不知危险在何处的那种茫然和恐惧笼罩了我的心。

　　‘这里很快就要发生战斗了，人类的船将不会幸免。’还是那副冷漠的神情，还是那不容人质疑的口吻：‘叫你的水手把缆绳捆在我的船尾，把大帆张来，我带你们离开这里。’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这个人死去以后我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命令，生死之门在这片死亡的海洋上竟然变得如此之窄……”

　　报告到此为止，至于如何脱离了雾海，那位亡灵如何消失的，凯尔狄在解释的时候只是重复“忘记了”、“不记得了”，至于其他成员，则完全不记得曾经在雾海上航行过。

　　“他是故意的……”阿尔蒙对自己说：“让传达信息的人记住就可以了，这就是亡灵的伎俩么？”

　　*** *** ***

　　虽然说是伴君如伴虎，但是比起那些没有机会陪伴老虎的人来说，所谓身在君侧，绝对是令人羡慕的位置。这对于宣读释放令的监狱长和走出牢狱铁门的凯尔狄来说，正是羡慕者与被羡慕者的所在。

　　刚收到释放令的凯尔狄少校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监狱长的道贺，那些所谓阁下受到皇帝陛下特殊的恩宠故而获释的言词对他来说简直跟笑话没有什么两样。以他对阿尔蒙的了解，不客气地说，期望恩宠是一种奢望，无论是奖赏还是惩罚，最舒服的办法莫过于认命、接受并表示合适的感谢。也正是这种认识，让他从少年时代起，就跟这位皇帝的儿子保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

　　现在，一匹灰色的骏马正在平台上等待着他，那隐藏在厚重毛皮下的皮质翅膀将乘着风把他带到君王的面前。又是跟那位殿下有关系的啊！心里小小的悲鸣并未显示在少校的脸上。“这是灰狼么？”凯尔狄问监狱长，在对方肯定地回答后，刚获得自由的少校把手放在浓密的马鬃里摩挲起来。

　　“这几年来，我们都把它放养在地下室里，您看，连毛色都有些发白了啊。这是不见阳光的结果，”监狱长搓搓手，感慨道：“所以被释放不仅是您，还有它啊。这不老的骏马，终于可以再上蓝天了。”象回应监狱长的言辞和凯尔狄的抚摸一样，高大的骏马发出啾啾的低鸣，强壮的四蹄在地面上轻踏着。因为与一条龙共享身体而不死的大陆马灰狼，是仅有的能够飞行在天空中的马匹，而它曾经的主人，早在二十九年前就去世了。乘坐这样的生物返回帝都，对凯尔狄而言不能说又是一次新的体验。

　　“它能飞多高？”

　　“大概两千多米吧。”监狱长不确定的回答很快就被风声所淹没，小岛的轮廓在眼前迅速变小，一眨眼的瞬间，已经成了大海上的一块污迹；而正前方则是西大陆漫长的海岸线，帝都就在那大陆的中心。

　　这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百鸟归巢的时刻，被身边飞过的海鸟群所吸引的凯尔狄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不远的地方，浓重的雾气正悄悄得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