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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千山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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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一的声音里已饱盈乞求:“孙儿有这样的志向,有这个决心去磨练的本事,孙儿什么都不怕,孙儿也不求名利、不求享受,甚至可以像戍守长风关、以身殉国的靖臣窦将军一样不立家室……大楚不缺我一个,大楚却又正缺我这个人!这种事,总要有人去担负、去抗争、去肃正、去斗、去拼……”
“张络!”
张永一喉头一紧。
“你可以为了忠贞之志,赌上一切、抛弃一切!”
“是!”
梁国嘴唇乌紫,“所以你也能……抛弃祖母吗?像说出刚刚那些话一样,轻飘飘说出那些话一样地,抛弃祖母吗?”
张永一紧咬牙关,猛然磕了一个响头,沉默地匍匐于冰凉的地板之上。
窗外雪已经在他身上、身外,铺上了薄薄一层霜白。
梁国再度呜咽:“所以,你不能不忠,但能不孝!”
夜风卷起地上的雪片,掠起梁国长公主苍苍白发,也掀起张永一用攥紧的手死命压住的衣角。
“络儿……你还这么年轻,因为突然的战事困在东北,陆将军替你加冠了……而祖母……祖母已经这么老了……”
张永一手指攥出了声。
梁国从躺椅上滑到地上,护着他的肩膀,面色终于苍白如雪,“祖母就要死了……”
“祖母!”张永一霍然抬头,就看见了她脸上的惨怆。
“祖母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祖孙两个抱在一起。
“络儿……你要抛下祖母吗?祖母只有你了,你祖父死了,你父亲母亲死了,你叔叔婶婶死了……我的母亲也早就死了……我没有至亲的兄弟,也没有同胞姐妹……祖母只有你了络儿,你要……你也要抛弃我吗——”
张永一托着梁国长公主塌下去的脑袋,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祖母!快来人!找医生!”
永济二十九年的岁末,冰冻三尺,漫天飞雪。
张永一在梁国长公主的病榻前守了整宿未睡。卯时刚过,临近天明,张永一打了个盹,梦见幼小的他骑着父亲的肩膀、跟着母亲一起去看十五灯会,务本门十字街上的鳌山灯比往年更加雄伟,但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这小小的鳌山算些什么,他一伸手就摸到了万景楼上那冰冰凉凉的琉璃灯。
张永一猛然清醒,乍见天光盛大,眼前一片茫茫。
梁国长公主还在温暖之中安卧,呼吸平缓,脸上笑容安详,可手握着他,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张永一稍放下心来,刚望着祖母有些出神,就听室外脚步嘈杂,很快就有人裹携着隆冬冷意冲了进来。他回头,轻声叫了一句:“八叔祖,堂兄。”
张八郎带着长孙张绰朝平躺着沉眠的梁国长公主施礼,见张永一的手被扯着,便按按他的肩膀,“络儿,你出来。”
张永一轻轻掰开梁国长公主的手,蹑手蹑脚地跟着张八郎出了里间。
“络儿,燕王殿下进献给陛下的那张裘衣——”
一提及此,张永一心中不详,一见张八郎欲言又止的模样,张绰在一旁灰心丧气的模样,顿时心中如泛滔滔,他迫切问:“叔祖,是出什么事了吗?”
“唉,大事!”
张永一呼吸一窒,几乎不敢去问事情的细节。
张八郎把着他的手臂,声线里如同磨了沙子,“络儿,那张裘衣里有六块貂皮是你打的?”
“是。”
张八郎面色如土:“今晨陛下试穿,发现衣领里藏了根针!”
张永一心一紧,“陛……陛下可有事……”
张绰见祖父惊恐万分说不下去,连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两人,轻声宽慰:“陛下无事,也不提追究,只是罚了燕王殿下——”
“殿下被罚了!笞刑、杖刑还是下了诏狱?”
张永一没收住力气,隔着厚厚冬衣将张绰都抓疼,但张绰只继续安慰他:“燕王再不受宠也是陛下的亲子,这些军中刑罚断然不会用到他身上的,陛下只让燕王罚跪,没说时辰,那其中转圜的余地就很大了,且我听说太子和长平公主已经去求情了,永一,你不用太担心了。”
“燕王殿下忠厚爱君,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张绰道:“陛下不追究,应该就是当意外处理的,或许就是缝衣的下人忘记退针了——唉,这种说法着实荒谬,但是……”
“这件衣裳是燕王殿下亲自缝的。”
张八郎和张绰都愣在原地。
这件裘衣究竟是何等品色,他们不知道,但怎么想,能进献给陛下的东西总归不会过于寒酸粗陋,且制一件裘衣就要花几十张上好貂皮,手巧的宫女绣娘缝上一件也要花不少个日夜。谁知,东北还打着仗,熬灯缝衣的那个人,居然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天潢贵胄、龙子皇孙。
张永一声音有些沙哑:“而且,缝完后,我亲自检查过针头线头,没有意外……”
张八郎喟叹不已,忽见眼前人影一闪,他忙喊道:“络儿!你要上哪里去!”
张绰眼疾手快拉住了张永一,“永一,你要进宫为燕王求情吗?”
“不是求情,是陈情。”
张八郎悲愤道:“你陈什么情!如果这不是意外,那就是陷害!无论是谁陷害谁,宫里都要杀人,现在是新年,新年!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盼了两年才来的平安年!这样的日子都要见血!都是天大的不祥!”
张绰见张永一平复下来,松手扶住自己的祖父,“永一,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如果起了风浪,谁知道这是冲着陛下去的、冲着燕王去的,还是冲着你、冲着咱家去的?陛下和燕王是父子,燕王与晋国公主、长平公主,还有东宫太子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陛下与陈皇后夫妻情深,哪怕燕王真的脱不了干系,为了亡妻,为了太子,陛下也不会重罚的。”
张永一沉静下来。
张绰:“永一,树大招风,升平朝咱家躲过了血洗,但不代表永济当朝还能安枕无忧。陛下和燕王是一家人,可你是外人,我们是臣子,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如果真是陷害,如果陛下真要追究,就是胡乱编个借口栽在你头上、栽到咱家头上,这都是灭顶之灾。”
张八郎急劝:“你不想想你父亲母亲,你也得想想你祖母!”
祖母就要死了……
他不敢去想,如果祖母真因为自己直愣莽撞而难保余年,他将会有多么懊悔。
张绰:“我身在羽林卫,虽然这些天不轮值,你若真的担心,我再托人去探探消息。”
张永一朝张八郎祖孙拜谢,“叔祖,堂兄,多谢你们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张八郎制止:“我们只是来看望你祖母,你祖母为了这个家劳心费神几十年,身为后辈的不能为长者分忧,在她身有不适的时候侍奉左右,这点孝心还是应该有的——络儿,你又要去哪儿?”
张永一再行一礼:“昨夜回来得急,还没去兵部交行路勘合,过了今天六部衙门就要休假,不能再拖了。”
张绰如何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你在东北立了功,今天晚上的岁末宫宴必有你的一席之地,到时候去还更顺路……”
张八郎心里叹气,心知他也是个苦劝不住,只能打住孙儿的话头,“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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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亭孤独地站在冬日苍白磊落的天幕之下。
一见跪在石子路上那个背影,沈磐控制不住自己飞起的脚步,几乎是挣脱了宫规跑了过去大叫一声,“沈斫!”
沈斫被冻得厉害,听见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被冻得出走的三魂六魄顿时归位。他抬起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迎着头顶白得刷粉的天光,望向朦朦胧胧飞雪里已经被气得四肢冰凉、五官移位的沈磐。
他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安慰。
“起来!”沈磐避开他的眼色,抓着他垂在身侧的胳膊要将人惯起,就见他轻轻摇头,喑哑着嗓音叫她放手:“姐,不用。”
沈磐的肺都快气炸了:“你给我起来!”
沈斫再度摇头。
“你怎么这么轴!父皇让你跪,你不跪廊下跪这里,风雪来去无阻,你这是要跪死自己!你还要不要命了!”
“父命不可违。”
“父要你死你也去死?”沈磐吼得气血上涌,拽着沈斫就要往上拔,就见周遭宫女、内监袖手一旁,气得更厉害了,“他犯蠢你们也跟着犯蠢?还愣着干嘛?都是死人啊!”
“别连累他们……”
沈斫话还没说完,沈磐便甩开手,突然冷笑起来:“你倒是好心!还可怜别人,谁可怜你?分明是有险恶之人存心陷害,涉事的宫女内监一个不罚却偏偏罚你!好啊,这一整天你就跪吧,跪到晚上群臣进宫看你的落魄样!谁路过不以为你是犯了天条,哪还有一点建了功业的亲王模样!等他想起了你,你早就冻死了!就算不冻死,你这双腿也别要了,战场也别上了,宁远也别回了,就一辈子老死在紫微宫里当一只乞讨的老鼠!”
沈斫的声音里满是凄凉:“磐磐……我没事的。”
沈磐站在他身后,抹了一把脸,克制着自己心中越发喧阗的哭声,将那口泻下去的气又提了起来。
沈斫如何听不见这样的嘈杂。
他想,风再刮得大些,这便听不见了。
忽然,他觉得身上有些奇怪,猛然见沈磐解开了自己的斗篷围到了他的身上。他浑身一抖,扑簌簌惊落了不少冰渣雪点。
“都是死人啊!还不快拿东西给他垫着?”
被沈磐这么一吼,终于有一个掌灯的内监放下了灯盏,也解了自己的披风叠了要塞入沈斫的双膝下,可自膝盖往下,与雪水相凝,已然冻在了一起。那内监茫然地抬头看向沈斫,又看向压着沈斫双肩、浑身永远写满了不允拒绝的公主。
触及这内监的眼神,沈磐鼻头一酸,抖着打颤的手,将帷帽翻起盖到了沈斫头上,随即奔开远去。
今夜要办岁末宫宴。
哪怕是为了皇家的体面,父皇也不会让他跪太久的。
沈斫能感觉得到,斗篷内全是沈磐身上的温度,逐渐地,似是五感开始解冻,他闻到了一阵浓香,想来还是沈磐身上熏的乱七八糟的香。
这天太冷了,她若这么跑着,一定会冻伤。
“劳驾……”
留下来仍然顽固地给他双膝垫披风的内监应声抬头。
“帮我把帽子摘下来吧。”
那个内监不动,也不出声。
沈斫叹息:“她脾气其实还挺好的,今天对你们发火实属……”
他怎么也说不下去,迎上那内监在自己吐出的白雾似的气息中逐渐润湿的双眼,替沈磐圆场的千言万语都化作哽在喉咙口、说不出的“对不住”三个字。
才立了功的亲王向一个无名内监道歉。
没什么是不能够的。
在这座天堂似的、迷宫似的、囚笼似的皇宫里,没什么是不能够的。
沈斫的声音更沙哑了:“对不起,披风已经湿了……天这么亮,我这不需要打灯,你回去吧。”
天上又飘起了雨点子一般的雪,逐渐的,在远天呼啸而来的北风里,那沙砾般的雪越下越大,落在沈斫肩头时,已是“燕山雪花大如席”。
沈斫浑身都僵住了,唯有思绪越发活络。
他这么一跪,必然不会有人胆敢继续追究,张永一他们也不必受自己的牵连。其实这对张永一来说,就是无妄之灾,他好好地跟着陆将军历练,做他的千户,将来也做他的参军校尉,再当他的将军、封妻荫子,一生顺风顺水又呼风唤雨,自己就不该问他借那六张貂皮,白白让他也添上生死难料的恐惧。
由张永一,沈斫又想到,张家是武将世家。升平末年,赵王谋逆造反,朝廷因此诛杀了不少军功出身的世家大族,夺籍削爵一连十几家少有幸免。张家中立,逃过一劫,但军中威望仍在,如今三边都督、西越都督皆是其家人,十二卫中更不乏其子弟,梁国长公主的身体每况愈下,张家及其亲族目前也没有要和皇室继续秦晋之好的打算,态度这么高傲,恐遭是非。
是非啊。
张家怎么能让张永一来东北?张永一怎么能在战场上救他性命?捡到了他这个是非口袋,张永一、张家这辈子都爬不出由他倾倒出的污秽泥潭。
沈磐拥了东宫的氅衣,就在不远处陪着沈斫。
“回去。”太子目中哀楚,却也只能扯了沈磐的手,将人往东宫的方向拖。
“二哥!”沈磐甩开了太子的手,回头看着沈斫依然跪得笔挺的身影,“父皇有这么多孩子,还有个最宠爱的幺儿带在身边,他才不在乎沈斫死不死!可他是我们的亲弟弟啊!母后拼了命保下他,忍心看见他被这样磋磨吗!”
沈磐又拽住太子的手,“二哥,父皇什么都清楚,却要苛责他!这么多年了,就因为从产房里活着出来的是他而不是母后!二哥,你也是为人父的,你说这是父亲吗?他这么冷血自私,他配当父亲吗!”
“沈磐!”太子猛然捂住她的嘴,“这些话不能乱说!”
他手掌里已经蓄满了沈磐的热泪。
受迫于这样的锥心之痛,太子也不忍闭眼。
“二哥……”
听不了沈磐喉咙中的呜咽,太子慌忙帮她擦去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多到最后满手、满袖、满脸都是。
“呆在这里,听话。”
说完,太子大步冲向了沈斫。
沈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刚要追过去,就见跟着太子一并前去的那个长缨卫,伸手似是扶了一把沈斫的肩颈,沈斫就如同推倒的冰塑,直挺挺地摔到太子身上。
她受不住惊吓尖叫出声。
长缨卫拔刀铲着沈斫膝盖下的冰碴,太子蹲跪下来,抬了沈斫,废了不少力气将人打横抱起。
“走,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