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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永夜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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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长叹:“家中无事,是宫里。”
张永一搀扶梁国下地踱步,“宫里?与燕王殿下有关?”
梁国叹气:“无关,是鲁国大长公主喜丧,你元良王叔说,宫里讨论着要给大长公主的曾孙张吉鹊荫一个爵,又想将他放到朱雀卫里做事。他今年不过十四岁,父亲张平涯是临川郡主的爱子,现任东都兵马司指挥副使,张吉鹊要入十二卫,估计也能得一个千户。”
张永一虽是武官,但俗为文官独有的细腻心思一点不缺,他如何听不出祖母话中的不满,自己刀枪火海里才挣出一个千户之位,十四岁的张吉鹊却易如反掌。
不过,他刚要开口,梁国又抢着道:“其实我们两家也是沾亲带故的,祖上都是一支,不过后来分家,一边走了文道、一边去闯武途,时间一久便少了往来。后面到张平涯父辈一代,他们张家迎娶郡主,郡主又和兖国亲近,兖国嫁了郇海山,郇海山是赵王臂膀,咱们就更少与之往来。”
能岔开话题,张永一求之不得,他连忙接话:“今天在老宅,孙儿见到了襄阳侯张夫人。”
“玫柔?”梁国笑,“是啊,她也是本家的,升平年间他父亲张长龄不过兵部五品郎中,与襄阳侯府的门第是天上地下,后来还是兖国替襄阳侯登门说亲、成就了这桩良缘。”
张永一笑着应和,刚起了念头要将这个危险的话头岔过,就被梁国抓了现形,“络儿,你真该考虑考虑成家了。”
“嗯。”
见孙儿应得如此乖巧,梁国先前因为世态炎凉而伤感的心顿时服帖,可这个窟窿补上了,还有别的窟窿恭候已久,“络儿,祖母也不期望你尚主,高门贵女也不必,只需要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祖母这才安心。以后你大概也会留在兵部,不留兵部大概就去皇城兵马司,十二卫或也可试试,到时候祖母进宫亲自向陛下讨一个恩情,不让你陷入这样那样的纷争,平安度日便可。”
“祖母,功名之事,让孙儿自己去博。”
梁国扣着他的手,轻轻摇头,“你还太年轻了,三句不离燕王,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旁人一目了然,这很不好。”
张永一微讶。
“裘衣藏针之事陛下不去追究,但不代表就没有暗涌。你元良王叔也和我说了,宫里的军卫们也行起党同伐异之事,搞得化隆乌烟瘴气,不是个安生地。若放在以前,陈皇后还在抑或是柳先生还在,怎会有这些事?可现在陛下宠爱陈王,太宠爱陈王了,朝中尽是霍氏同党,东宫虽立,可夺储意浓。”
梁国双目含忧,“络儿,你若和燕王走得太近,恐祸及自身!祖母知道你与他是同袍之谊、生死之交,但神仙斗法、蝼蚁遭殃。祖母不愿我的孙儿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但也不想见你因为重情重义而断送性命!”
张永一斟酌片刻,“陛下文韬武略,虽然加封霍夫人之子为陈王,又要晋封兖王,以示无上荣宠,但陛下心明眼亮,对幼子的宠爱断然不会越过长幼有序的规矩。况且,‘陈’并非佳号,又非食邑富饶之地,陈王自幼受宠,陛下如何会拟‘陈’为封号?三国时,曹魏公子、陈王子建,也曾是魏武帝的心头肉,而魏文帝,武帝曾言‘吾之不幸,尔曹之大幸’,厌恶打压至极,立嗣风波也惊涛骇浪——”
“络儿,陛下不是曹操,太子或者燕王也不是曹丕,此陈王更非彼陈王!”
梁国情绪激动起来,“祖母是亲眼见过什么是夺储之争你死我活!所以祖母最怕你沾上这些,好在这些事与咱家无关,那就连边也不要沾!祖母真的害怕,害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张永一搂住已经站不住的梁国长公主,“祖母,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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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
张永一正溺于一梦生死难求,突然被人摇醒,如重见天日,不禁舒了一大口浊气。可一睁眼,就着昏暗只有月光的视线一看,入目的居然是一张鬼脸。
“啊!”
张永一“噌”地从枕头下拔出匕首,冰凉的月光经刀锋折射,寒意更胜,等那寒光射到了这张鬼脸上,又打回自己的瞳孔,他这才看见这突然闯入自己卧房的丧鬼居然是崖然老头。
“是你?”张永一松了一口气,便将架在此人脖颈间骇人的匕首收入鞘中。
崖然本着急说话,看见张永一顺手将匕首重又藏入枕头底下,不禁多嘴:“惶恐终日、久思多虑,不是长久兆。”
张永一掀开被褥坐起,又舒一口气,边摸索了点灯边解释:“在军中,不得不防备。”
“这里不是军营,是公子的家。”
一点豆大的火苗从灯芯处畏缩地蹿出,可播散的光足以将整个小而温馨的里间照亮。
“习惯了。”
“要改。”
张永一披了衣裳,“改不了。”
里间只有一张凳,崖然毫不客气捡来坐下,“不改就是一条死路。”
张永一系衣带的手一顿,迎着灯光看向崖然。
“我说的是长公主——”他歪着脖子,眼珠子在张永一身上一溜,“也是你。”
张永一穿好外衣,坐回床边,“出什么事情了吗?大半夜的。”
崖然却不慌不忙继续道:“你其实也没有长公主那么严重,睡得这么沉,让老道摇人摇得半条命都摇掉了。”
“是祖母出事了?”
崖然摇头:“老道我给长公主开的安神药,不睡足睡饱是决计不会醒的。你也是,看着傻愣愣没心眼,稀里糊涂将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巫头带回家,还敢让陌生人给你家人开药治病……唉,年纪轻轻的,又是个兵鲁子,下了战场,本该没有这么多忧虑……你得当心了,早早将心结解开,不然影响终身。”
他本想说“我没什么心结”,最后还是颔首领教。
见他这副顺从谦卑的模样,崖然的气叹得更多:“其实老道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啰嗦,到底是上了年纪……好吧,我直说,公子,老道想要早早离开化隆,越早越好。”
张永一连疑心都来不及起,崖然便正色道:“公子,老道真是怕,怕极了。”
他神色不似作假。
“老道做了个梦,梦见……”崖然长叹,“好吧,公子,老道确实瞒了你很多事,现在都与你讲也无妨,你得听仔细了。”
张永一心感不祥。
果然,崖然一开口,就是森森陈腐气:“老道有个徒侄,正是前几天无端暴毙的孙太医。”
“你是小年轻,升平年间的事情你很多都不了解,不过你听说过辅国长公主吧?”
张永一呼吸一窒。
又是辅国长公主。
说起往事,崖然鲜见伤感:“老道从前在西南制毒贩毒,助纣为虐,真是扒皮下油锅一千遍都赎不了罪;后来被国主感化收留,哦,就是辅国长公主,跟着国主又遇见了吾师、见了徒侄,老道便发誓要洗心革面、为自己赎罪。三日前——”
崖然拧一把眼泪,“三日前,我的徒侄去城外二水间给窦宇将军治病,回来时顺便去了双塔寺,给国主上香。莫名其妙的,他摔入了后山一大水坑,发了高烧,被同行的锦麟卫送回家后,老道从辅国府出来,去照顾他,但没一会儿,他就咽气了。”
他枯坐在板凳上,像座被恶意拔光绿意的荒丘。
过了许久,崖然才哭着道:“他是哑巴,拼着最后的力气写了两个字……”
他的哭声像静夜风嘶狐啼,这样的悚然和凄凉里,他咬牙哭咽:“是‘陛下’——”
“是陛下要杀他!”
“他从岭南的荒山救下国主,国主将他托付给陛下,他向陛下献出了所有!”
“陛下却要杀他!”
“居然是陛下要杀了他!”
“他是那么忠贞的人,陛下有什么皇室秘辛不能为外人所知,他是哑巴!陛下为什么要杀了他!”
“公子!老道怕!怕那些锦麟卫找上门来!老道怕死,还怕拖累了公子!老道给长公主诊脉,明白长公主是不会放你走的,公子又是忠孝之人,也不会弃祖母于不顾。可是公子,这个化隆,这处炼狱,老道是一会儿也呆不得了!”
“公子!求公子送老道走!”
屋外应又下起了飒飒雪。
冷夜沉沉,四壁寂寥,只余崖然的哭声。
张永一沉默许久,这才轻声应道:“好,我有一个法子,但成不成看你。”
“公子但说。”
张永一摸黑走出里间,再回来时手上端着笔墨纸砚。
“皇后第五子封燕王,在宁远抗击长桫之战里受了伤,后来又在冰天雪地里跪伤了腿。他暂定初七便出发北上,届时你可充作医士兵卒随行。不过,得有投名状。”
崖然抹了脸,一手执笔一手研墨,“公子但述燕王病症。”
砚台中的墨早冻成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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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绰曾听长缨卫当值的故友透露,长宁公主会在初三日离宫,转往宁安侯府拜见大儒宁晨铎。张永一这便知道了,但他对化隆的街道巷里不熟,老早就摸索出门,结果区区宁安侯府扬鞭即是,他就只能在宁安侯府附近的长街里晃荡。
升平末年,因逆王谋乱而被清算牵连者数十家,宁安侯府也不例外。彼时此宅还叫宁国公府,横贯长街东西,广梁大门,金漆、兽面、锡环,处处写尽“高门大户”四字巍峨。而今削公为侯,年中清晨,虽有些凄凉却也不显破败。
张永一提前问过长公主府中的老人,知道此时当家的宁安侯宁德元是菁明书院大儒宁晨铎的侄子,叔侄两个关系亲密。他父亲少年时曾也在菁明书院听过宁晨铎的教诲,若一会儿公主来了没拦住,他厚着脸皮登堂入室拜见“师祖”,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他正想着,长平公主的车架就来了,也果不其然,他怎么拦得住长平公主,宁安侯亲自出门迎接,便是宁晨铎,居然也在二门恭候。
张永一不得不顶着沈磐质疑的目光,硬着头皮迈进了宁安侯府的门槛。好在,宁晨铎贴心替他解围,主动承了他们这番萍水相逢的陌生“师门祖孙”之情。
一路沉默地跟着沈磐一起走到茶室,还没进门,沈磐忽然止步,在宁晨铎率先进门后堵住张永一。
张永一一惊,烙铁般滚在脚下的视线这才抬了起来,一掠而过,将沈磐今日装束一览无余。她似是特别喜欢桃红色,鲁国长公主喜丧,她便只着了一身浅淡的绯红,却如同胜日天边被朝霞映红的云彩。不过张永一没心思去看她的衣裳妆容,只在与之目光相触的刹那,那夜东宫廊下的情状便不请自来,脑中顿时一片地崩山摧。
身上像被谁点了火,突然就热了起来。
张永一不自主地后退半步。
沈磐皱眉,低声询道:“张千户今日找本宫有何贵干?总不会也是来拜见与你毫不相熟的宁先生吧?”
张永一垂下视线,喉头一涩,斟酌着字句刚要开口辩解,就见低落的目光之中,沈磐的裙摆一扬,已然踏着缂花登云履迈入了茶室。
与其说这是一间茶室,不如说是琴房。入目琴台上就摆着一把连珠式桐木琴,台后墙壁上还挂着一把,虽用布蒙着,却看得出是最简洁的正合式。左厢镂空屏风后还摆了一把,也用布蒙着,看不出形制。
宁晨铎与两人让过主次,自己坐在了琴后,沈磐不讲虚礼直接跪坐在他琴前,张永一便在琴尾处,半对着沈磐坐了下来。
甫一坐定,沈磐便道:“先生,斫儿因为腿脚不便,只能央我前来向先生致歉,先生有什么话、有什么东西皆可交予我,我必然转达。”
扫了一眼不自然的张永一,见沈磐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局促,宁晨铎便开口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近年臣身体越发衰败,恐时日无多。臣又常年不见燕王殿下,一念及殿下当年在书院勤恳求学,备感思念,这才斗胆递信东宫,想在狐死首丘前在与燕王殿下见上一面、寥叙师生之情。”
沈磐还没开口,这劝慰的心思便写满了脸上,宁晨铎笑道:“燕王殿下年轻,但几年前,他身上已然不多见年少意气,现今自宁远凯旋而归,更沉如深渊、稳如泰山。不过他到底还是少年人,少年人还是需要一些朝气,公主与燕王姐弟情深,公主多多劝慰,想来燕王殿下会听的。”
沈磐不自主叹息,“先生是斫儿极其敬重的恩师,有些话先生来说,或比我这个姐姐有用。”
宁晨铎笑着摇头,习惯性地一压手指便要按弦。
见状,沈磐微笑:“久不闻先生抚琴,父皇都在念叨,不知今日,我与张千户是否有幸能暂赏仙乐?”
“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沈磐放眼四壁,目光透过镂空屏风落在了那架被盖住的琴上。
“先生随意。”